“因为你那时候不是去杀人,而是,去取凶器,”贺兰浑轻笑一声,“就是从你身上找到的那根颇梨针。”
他那时候看到的微光,就是莱娘躲在暗道里取针。
莱娘一张脸霎时失去了最后的血色:“我没有!我连扎针的机会都没有,怎么可能去取针?”
啪,贺兰浑拿过假髻:“你有,先前你帮童凌波戴假髻的时候,趁机把那根颇梨针扎了进去。”
哈哈,莱娘笑起来:“你自己不觉得可笑吗?如果我那时就把针扎进了阿母头顶,阿母为什么当时没死?”
头顶?贺兰浑垂目看她:“头顶?”
桃花眼里幽光一闪:“莱娘,如果你不是凶手,怎么知道针是从头顶刺进去的?除了验尸的几个,没有任何人知道。”
莱娘张口结舌:“我,我……”
她定定神:“我是猜的,你都说了针是戴假髻时扎进去的,不是头顶是哪里?”
“猜的?”贺兰浑轻笑一声,“猜得这么准,我是不是该请你去刑部断案?”
“不必!”莱娘咬着嘴唇,“反正我没做,戴假髻的时候那多人都在,如果我扎了针进去,怎么可能没人看见?阿母梳完头分明好端端的,还在竿上跳了那么久,如果是我扎的针,她当时怎么没死?”
“因为,杀人的不是颇梨针,而是里面的东西。”桃花眼轻轻一抬,意态风流,“黑气,焦糊味,消失的血,莱娘,还要我继续往下说吗?”
啊!莱娘低呼一声,似是站不住一般,连忙抓住边上的床架才能稳住,紧跟着张才叫起来:“郎中,棒槌上是击打留下的血迹,簪子上也有血!”
“莱娘,”贺兰浑上前一步,“你以为你用了妖物就能不露痕迹,可你别忘了,有纪观主在,什么妖鬼她查不出来?”
对,那个女道士,她那样厉害,她什么都知道!莱娘死死抓着床架喘息着,手指关节攥得发了白,许久:“不错,童凌波是我杀的!”
撕去伪装,心中一阵痛快,莱娘狠狠咬着牙:“她该死!都是她害死了蓬娘!”
蓬娘?贺兰浑有些意外:“你是为了蓬娘?”
“不错,我是为了蓬娘!”莱娘红着眼睛,“我跟蓬娘是十六年前一道被童凌波买进来的,这些年我俩同吃同睡,一起练舞,一起挨打骂,这世上只有蓬娘是我的亲人,我俩相依为命,直到去年春天……”
去年春天,蓬娘要了一间单独的屋子,不再跟她同住,蓬娘说是练舞太忙,每天都要早起晚睡容易吵到她,她虽然难过,但也没说什么,谁知接下来,蓬娘再不像过去那样欢喜,偶尔一起说话,也总是闷闷不乐。
“我问过她几次,她都不肯说实话,直到她死前没多久我才问出来,原来她想嫁人。”
嫁谁?贺兰浑心中一动:“童宣?”
“不是!”莱娘怔了一下,连忙否定,“我不知道是谁。”
贺兰浑盯着她明显慌张的神色,直觉告诉他,不对劲,莱娘在说谎,她知道那个人是谁,不动声色追问道:“后来呢?”
“后来阿苏儿偷听到我俩说话,跑去告诉了童凌波,阿苏儿那个红眼病,从来都见不得我俩好!”莱娘咬牙,“童凌波一直不许我们嫁人,她总说我们出身卑贱,嫁出去也是做妾,还不如趁年轻多挣点钱,将来买几个小女孩子做阿母,自自在在过一辈子,呸!她自己情愿干这个勾当,她天天盘剥我们还不够,她以为谁都像她一样黑心烂肺,除了钱什么都不放在眼里!”
她竟如此恨童凌波?贺兰浑有点意外,童凌波的话虽然市侩,但也没大错,舞姬是贱民,赎了身也只能做妾,倒真未必比童凌波过得自在:“那么你除了钱,还把什么放在眼里?”
“知心知意的……”莱娘突然打住,话锋一转,“童凌波听信了阿苏儿,把蓬娘打了一顿,她追问蓬娘要嫁谁,蓬娘不肯说,她就说死都不会放蓬娘走,还说蓬娘身份卑贱,好人家的儿郎绝不会娶她,从那以后,她对蓬娘就坏得很,还纵着阿苏儿那些人欺负蓬娘,蓬娘性子软,每日过得苦不堪言,再后来,她就摔下来,死,死了……”
莱娘捂着脸哭起来,贺兰浑皱眉:“蓬娘死于妖异,又不是童凌波害的。”
“不,是童凌波,就是她,她逼死了蓬娘!”莱娘激动起来,“我一开始也以为是妖异,后来我才知道,是童凌波!”
贺兰浑下意识地坐直了:“为什么?”
“因为蓬娘死后,我在她身上找到了那根针,还有针里的秘密。”莱娘张着眼睛,神情恍惚,“那里面有东西,杀人于无形的东西,蓬娘肯定是想杀了童凌波,但她心肠太好太软,她下不了手,她日夜煎熬,最后只能杀了自己。”
针里的秘密,黑气。可那黑气神出鬼没,蓬娘从何处得来?莱娘又如何能控制它,随心所欲用来杀人?贺兰浑按下心中疑惑:“你为什么觉得那东西是她用来杀童凌波的?”
“因为她死的那晚,上竿之前曾问我,如果杀人能救人,要不要杀?”莱娘捂着脸哭了起来,“她不可能摔下来的,她从六岁开始练舞,她绝不会摔下来的,她是自己寻死……”
杀人能救人,杀了童凌波,救她自己吗?可仅仅是受了排挤而已,何至于你死我活?贺兰浑拣了条帕子递过去:“擦擦吧,现在,说说你是怎么杀死童凌波的。”
莱娘接过来抹了把眼泪:“就像你说的那样,我先在楼梯上假摔一次,弄出伤痕骗过童凌波,然后趁给她戴假髻的时候把针扎进去,估摸着那东西应该差不多到时间了,就支开粉儿,从窗户爬上暗道,取走针。”
那东西到时间了,那东西竟能控制时间?贺兰浑不觉向前倾着身体:“怎么取?”
“用我的血抹在手上,它闻到……”莱娘突然抬头,“不对!你说那道士什么都知道,她怎么会不知道怎么取针?”
贺兰浑看着她,一言不发,片刻后,莱娘暴怒起来:“你诈我?贺兰浑,那道士根本就不知道,你诈我!”
贺兰浑咧嘴一笑:“兵不厌诈。”
房门突然打开,贺兰浑抬眼,看见纪长清微蹙的娥眉,边上来德寿提着灯笼:“皇后命观主和郎中即刻入宫!”
第13章
天已经完全黑了,灯笼在脚下投出一小片暖黄的光晕,纪长清沿着宫道向武皇后的寝宫集仙殿走着,莱娘的话一直在耳边盘旋:
“用我的血抹在手上,它闻到……”
后面的话莱娘死都不肯再说,纪长清根据前半句推测,应该是黑气闻到她血的气味,连带着颇梨针从童凌波颅内飞出,贺兰浑因此在那时看到了一丝微光,之后童凌波气绝身亡,摔下戴竿,莱娘趁乱返回房间,安排好后续的事情。
只是,那黑气既要吸血又能弄破血管,莱娘用血引它,为什么能全身而退?莱娘说黑气和颇梨针是从蓬娘身上找到的,蓬娘一个普通舞姬,又是从哪儿弄来的?跟经书上那几个火焰图案有没有关系?
鼻端突然嗅到一股龙脑香气,贺兰浑凑了过来:“道长觉得,这案子我审得怎么样?”
桃花眼微扬带笑,说不出的意态风流,纪长清从来只是就事论事,点头道:“不错。”
见他脚步一顿,桃花眼弯起来,亮闪闪地看着她:“我还以为道长这辈子都不会夸我呢。”
他似在埋怨,又似在期待,纪长清心头掠过一丝异样。对于人心的幽微之处她一向不大能够察觉,师父说这是因为她天生无法感知俗世情感的缘故,可与贺兰浑的几次三番,她都能察觉到他藏在漫不经心的表象下,那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所以,她竟能体察到他的心思吗?纪长清脚步一顿,蓦地又想起在佛堂时,她的禁制咒对他也无效,这背后,一定有什么原因。
贺兰浑看着她,那种万事不挂心的清冷神色消失了,她若有所思,带着几分探究看他,让他不由自主靠了过去:“那夜你……”
她樱红的嘴唇一动,冷清的声音:“你是不是戴了什么符咒在身上?”
旖旎情思尽数被挡了回去,贺兰浑笑着摇头:“没有,若有的话,怎么会被道长摔来摔去,屁股都要裂成八瓣了?”
见她似信非信,一言不发离开,贺兰浑连忙赶上:“我总觉得这案子还不算完,道长觉得呢?现在还不知道蓬娘想嫁的是谁,莱娘如何控制黑气杀人的时间?还有童宣,怎么看怎么像是特意拉着张承恩给他作证,就好像他知道童凌波会出事似的。”
“确实还有疑点,”见她漆黑眼睫微微一动,“继续查。”
“真巧,”桃花眼弯了弯,“我跟道长想到一处去了,那就等明儿得了空,我再审审阿苏儿。”
“审她做什么?”她与这桩案子的关联,可说是微乎其微。
“阿苏儿跟蓬娘、莱娘都不对付,几次撕破脸闹过,道长信不信?阿苏儿手里肯定攥着那俩人许多料,”贺兰浑轻轻笑着,“天底下再没有比死对头更了解你的了。”
就像他跟王俭么?纪长清看他一眼,见他眉眼含笑:“道长有没有死对头?”
以为她不会回答,谁知很快听她说道:“没有。”
“那可真是太遗憾了,”贺兰浑摇头,“看来想挖道长的料,怕是不容易。”
灯笼的光晕忽地一晃,是来德寿听他们说得热闹,偷眼来看,贺兰浑向他摆摆手,等他回过头去,才又说道:“关于颇梨针,我觉得多半跟经书上那个火焰图案有关系,咱们可以从佛寺入手。”
他低了头,向纪长清耳边一凑:“等明天散了早朝,我带你去菩萨寺看看,如果时间充裕的话,顺道把附近几个坊的寺庙也都查一遍。”
纪长清又闻到他身上龙脑掺着郁金的气味,热闹繁华,让她心思一晃,快走几步离开:“不必,我自会去。”
“道长是想让北市那俩带你去吧?”贺兰浑撩开长腿赶上,“他俩恐怕不行,我才让人封了菩萨寺,要是没我的话,怕是进不去。”
天底下,还没有她进不去的地方。纪长清一言不发,听他笑笑地说道:“当然,以道长的手段,谁也拦不住你,只不过道长是要去查案,那些和尚又脏又臭的,难道要道长亲自问他们?北市那两个一看就不靠谱,你那个小徒弟又没经验,还是我陪你去吧。”
宫道尽头显出集仙殿朱红的外墙,纪长清停步抬头:“不必。”
迈步进殿,听得身后脚步声急,贺兰浑凑近了低着声音:“待会儿要是皇后问起什么话来,我来答。”
纪长清隐约觉得,他是怕她说了什么话,惹得武皇后不快,可那又如何?她要做的只是捉妖,君主的好恶从来不在她考虑之中:“不必。”
“郎中,”殿内有宦官迎过来,老远就望着贺兰浑,纪长清闪身走过,听见他们嘁嘁喳喳的耳语声,“皇后刚生过气,留神些。”
眼前陡然一亮,无数夜明珠挂在四壁,照得殿中亮如白昼,武皇后晚妆才罢,手持朱笔,正在批阅奏章,纪长清躬身行礼,早见她含笑抬头:“纪观主首战告捷,可喜可贺。”
纪长清抬头,见她黑云似的长发挽成一个高高的翻刀髻,又簪着三对金簪,在满室珠光下闪着润泽的光芒——短短一天的功夫,武皇后的头发竟比昨夜,又浓密了许多。
眼前闪过昨夜寝殿中短促的叹息和张慧光光的头顶,纪长清神色一冷。
第14章
神魂灭,骨肉生,换命拼魂。
张惠消失的头发,八个女子缺失的器官,武皇后突然变得浓密的长发。
纪长清低垂凤目,清冷目光慢慢看过武皇后周身,龙睛凤颈,腰如束素,手如柔夷,无一处不美,无一处不妥当,然而从一开始,她便是如此模样吗?
武皇后很快察觉到了异样:“纪观主?”
“皇后的头发比昨日突然浓密许多,”纪长清看着她,“我要查一查。”
“大胆!”殿中女官吓了一跳,连忙呵止,“皇后乃万金之体,岂能随意查看?”
“无妨,”武皇后抬手止住她,“纪观主想怎么查?”
她端坐榻上,气定神闲,纪长清迈步上前,三昧真火自指尖化出,照亮武皇后宽阔白皙的额头,浑厚龙气陡然惊动,在武皇后周身盘旋往复,牢牢护住主人,纪长清能感觉到头顶的云头簪簌簌抖动,是青芙被龙气压迫,在低声呜鸣。
有此龙气护体,武皇后不可能是妖异,可她只是皇后,皇后身上,怎么会有独属于君主的龙气?
无声中暗流涌动,殿中人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声,个个低头不语,贺兰浑上前几步,不动声色挡在纪长清和武皇后中间,余光一瞥,看见案上摊开放着一本奏章,大段文字被武皇后用朱笔划掉,却是言官上奏,道是东都接连发生命案,都因武皇后以女子之身干涉朝政,致使阴阳混乱,上天示警,贺兰浑恍然大悟。
怪道宦官说武皇后方才生过气,怪道武皇后这么晚了,还要传召他们进宫,查问办案结果。
耳边突然听见纪长清清冷声音:“并无异样。”
她躬身又行一礼,殿中绷紧的气氛骤然松弛,武皇后微笑颔首:“敢查我的,你是头一个。”
“来人,把我那支紫玉如意拿来,赐给纪观主,”武皇后扬声吩咐,“贺她抓获真凶,也嘉奖她刚正不阿,一心只为查案。”
“不必,”纪长清神色平静,“此案尚有疑点,真凶也未必就是莱娘。”
贺兰浑低着头,嘴角却不觉飞扬起来,天底下敢如此对武皇后说话的,她是唯一一个,果然是她,不愧是她。
殿中又是一片沉默,片刻后,武皇后笑了一声:“纪观主性情直爽,我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