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问她:「绚也会写小说吗?」
渊绚迟疑了一下,她还是摇了摇头,和早早展现出在文学上的天赋的哥哥不同,渊绚是一个没有才能的孩子。
她一直都很普通,从小到大,普通得没有任何值得注目的特点。
但看着敦失落的样子,她又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伤害别人的坏人。
于是她说:「我会写信。」
「信?」敦非常疑惑地歪了歪脑袋,「信是什么?」
渊绚告诉他,「信就是一个人想要对另一个人说的话。」
敦懵懂地点了点头,渊绚给他念了一些自己以前写过的“信”。
『人们会用眼睛和耳朵来欺骗自己,尤其面对不愿接受的事实,所以那些虚构的假象便会成为现实的一部分。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相信着哥哥你对我说过的话,你说母亲只是暂时离开了我们,你说父亲仍对我们心怀爱怜,你说等到这个荒凉的秋天过去,等到将来的某一天,他们都会再次回到我们身边。而在那之前,你会一直握着我的手。
但你也像眼睛和耳朵一样欺骗了我。』
敦从她的“信”中听到了名为“悲伤”的情绪。
他觉得有些难过。
渊绚的本意是希望敦能放松下来,发现自己的信起了反作用之后,她很努力地思考着补救的措施。
「我给你念一念哥哥写给我的信吧。」
那是一封非常美丽的信。
渊绚开口念了第一句,『给世界上唯一的你:』
敦问她这是什么。
渊绚解释道:「这是对收信人的称呼。」
听到了这样的回答之后,敦开始羡慕起渊绚。她有着一个非常爱她的哥哥,敦从他对渊绚的称呼中感觉出来了。
『今天早晨我睁开眼睛时,觉得自己的心里似乎缺失了什么,于是我从床上起来,将屋子翻了个遍,我在衣柜的抽屉里找到了一只棉布小熊。
看见它时,我想起了你,也想起了自己缺失的部分。
如果我把你最喜欢的棉布小熊送给你,我能成为你最喜欢的人吗?
如果我对你说「我爱你。」,你能住到我的心里来吗?』
听完之后,敦忽然想,渊绚的哥哥,和她完全不一样。
敦其实更喜欢渊绚写的信,因为他从她哥哥的信里感觉到了幸福的气息,这样的幸福是敦从未拥有过的,他那颗胆怯的心驱使他逃避那些陌生的东西,无论那些东西是好是坏。
但是敦对信里的那种“幸福感”产生了渴望。
他没有把自己复杂的心理活动告诉渊绚,他只是对绚说,「写得真好。」
渊绚理所当然以为敦说的是哥哥的信,她露出了一点点骄傲的笑容。
敦的年龄还很小,他还不会写字,也不太能认识字,他很希望绚能教他。
渊绚想了想,让他伸出手掌。她用指尖在他的掌心里慢慢地划动,这就是在写字。
敦问:「你写了什么?」
「我爱你。」她倾过身体,贴在敦的耳边,像是要告诉他一个秘密一样,轻轻地说,「我好爱你。」
哥哥告诉她,这是代表一个人想要永远和另一个人在一起的话语。
敦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朋友,她理所当然地希望能和他永远在一起。
听到这样的话语,敦的内心仿佛涌入了一股太阳般的暖流,把他被冻得冰冷的心都温暖起来了。他呆呆地望着渊绚。
「这是哥哥教我的。」渊绚告诉敦,「他说,充满感情的文字能够让人积攒许多勇气,等它们被积攒到一定的程度,就能让一个人轻松地把心底里想要说的话都说出来了。」
中岛敦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晚上回到了自己的床铺上,他忽然也很想写点什么。但是他没有纸和笔,于是他用手指当笔,用手掌当纸,钻进被窝里,偷偷地写起了没有格式的「信」。
他一笔一划地在掌心里写下了,〖我也爱你。〗
少年的仪容被打理得很仔细,他耳边的一小撮头发梳成了一个小小的辫子,末端用黑色的发带扎好,柔顺地垂在他的耳后。
涩泽龙彦站在孤儿院的花园一角,他看着独自一人蹲在墙边的小姑娘,她看起来像是受了什么委屈。
一个半小时之前,那是涩泽龙彦和渊绚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当时孤儿院的院长也在她的面前,她也低垂着脑袋,看起来像是在害怕着什么。
在原地思考了几秒钟,涩泽龙彦走到了她的面前。
他是为了渊绚,所以才要来到这个孤儿院里。
一个星期以前,涩泽龙彦在街上偶然瞥见了一张报纸,鬼使神差的,他把它买了下来。那是报亭里的最后一张报纸。
涩泽龙彦在报纸上看到了一篇文章,更准确地说,是一封信。
一个小女孩写给她哥哥的信。
他从信中读出了一种特殊的情绪。
——想要得到这封信的原稿,想要去见写下这封信的人。在读完之后,涩泽龙彦忽然生出了这样的念头。
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着与普通人不同的“异能者”,涩泽龙彦也是其中之一,他是非常强大的异能者,有着极为罕见的精神系异能。因为拥有这样的能力,涩泽龙彦一直都在做着自己想做的事。
没有人能约束他,他一直都是随心所欲的人。
想要见到她,于是找去了报社,从报社那里买来了原稿和作者的住址之后,他就来了横滨。
哪怕之前从未见过,也不知道她的名字,更不知道她的模样,但当涩泽龙彦在花园里见到了孤儿院的院长,见到了那个站在院长面前,好像要把脑袋低到比脖子更低的地方去的小姑娘时,他觉得,自己或许找到了特别重要的东西。
这样的感觉,比他前往报社,得到了那封信的原稿时来得更加强烈。
那一瞬间他像是触碰到了这个世界的边际,原本坚不可摧的岩壁慢慢地裂开细小的纹路,从那些细小的裂缝中流泻出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光」。
而它们悉数落在了那个小姑娘的身上。
但那时候,就在涩泽龙彦失神的瞬间,她忽然从他的眼前逃走了。
——没有关系。涩泽龙彦想。
如果一个人想要和另一个人见一面,无论如何也可以想到办法。
但如果一个人想要时时刻刻见到另一个人,那么他们的关系必定要存在某种保障。
他们之间要建立起某种联系——某种坚不可摧的、无法割舍的联系。
涩泽龙彦来到了小姑娘的面前,他也蹲了下来,在她面前伸出了自己的手。
他摸到了一张满是泪水的脸。
第1卷 第3章
『“疯狂”是勇者的赞词,“胆怯”是你我的耳语。
我看见苍白的谎言在眼前浮现。』
当得知少年是特意来找自己时,渊绚愈发害怕起来。
如果说世界上的幸运是固定的,那么分到她这里时一定只剩下一点点了。
因为这一点点的支撑,她才能和哥哥在一起生活十多年。所以仅有的幸运用光之后,小小的幸福也随之消逝了。
但少年蹲下身体,和她保持平视的状态,握着她的手和她说话时,她又希望这样的时间能维持得更久一点。
他总是能让渊绚想起她的哥哥。
她的哥哥,也会在她哭泣的时候,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帮她一点点擦掉脸上的泪水,然后握住她的手,安静地注视着她的眼睛。
直到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仍是如此。
他用满是鲜血的手掌抚摸着渊绚的脸颊,老旧的小屋中充斥着刺鼻的血腥味。
不远处躺着父亲的尸体,那是渊绚记忆中最可怕的噩梦。
窗外雷电轰鸣,瓢泼大雨倾洒而下,雷声、雨声、人声汇成一片嘈杂。
那个夜晚她失去了最后的亲人——她的哥哥亲手杀死了他们的父亲。
因为,从战场上回来的父亲,再也无法挣脱战争的束缚,他的身体回到了故乡,但是灵魂却被困在了战场。
他总是觉得自己仍在战斗,身边时刻都有可能出现敌人,哪怕只是一点点声音也会令他紧张许久,甚至连他的孩子们,也无法唤回他的理智。
黑暗中的雷声惊动了浅眠的父亲,将他的意识重新带去了残酷危险的战场。渊绚听到了房门被撞开的声音,有人扑过来紧紧地掐住了她的脖子,紧接着是哥哥慌乱的呼救声。
「绚!」
她看见哥哥也闯了进来,试图拉开父亲,却被一次次撞到墙上,随着窒息感愈发明显,黑暗中本就不利于视物的眼睛泛起模糊。
当渊绚几乎要失去意识的时候,掐住她脖子的手忽然松开了。
将她抱在怀里的哥哥衣襟上浸满了血液,她的余光依稀瞥见父亲的后背上竖着刀柄。
是为了保护她,所以才会犯下如此罪行的哥哥,仿佛用上了最后的力气来握紧她的手掌。
「绚……」渊绚残留的记忆中仍留存着当时的画面,她的脸上一片湿润,不知道是她的眼泪还是哥哥的。
她听见哥哥对她说,「原谅我……绚。」
“……哥哥。”
被勾起的回忆让她再次降临了当初的那个时候,熟悉的称呼在喃喃间脱口而出。
但声音出口之后,渊绚倏然惊醒过来,一双红色的眸子闯入她的视线,这种血液般的色彩让她本就苍白的脸色看起来更是可怜。
她猛地将自己的手掌从涩泽龙彦的手中抽出,身体因惯性而紧紧地贴上了墙边。
听到她那声“哥哥”的时候,涩泽龙彦怔愣了一瞬。
但很快的,他露出了一个轻浅的笑容,“你好啊,绚。”
涩泽龙彦从孤儿院的院长那里得到了“渊绚”的资料。
资料上说她是独生女,出生在附近的一个小村庄。她的父亲在她出生后没多久便死在了战场上,母亲也在她年幼的时候因病过世,那之后她就再也没有任何亲人了。
她已经在孤儿院里生活了好几年。
虽然院长满口保证,但涩泽龙彦认为这份资料的真实性存在疑点。
他没有任何证据,涩泽龙彦并不讲究证据,让他做出这种判断的是他的直觉。
他并不觉得自己在见到渊绚的瞬间,那些仿佛从另一个世界坠落下来的“光”只是他的幻觉。
所以他想,渊绚刚才对自己的称呼——那一声“哥哥”或许也存在着特殊的含义。
但这给他提供了思路。
当涩泽龙彦认可了她的称呼,愿意将她当作自己的妹妹时,无论在她过往的生命中是否真的存在着“哥哥”这一角色,在这之后都会成为现实。
从今天起,他们将会成为家人。
坚不可摧的羁绊就这样缔结了。起码涩泽龙彦是这样认为的。
他带着她离开了孤儿院,就像他带着那封信的原稿离开报社一样简单。
渊绚总是在想起以前的事情,她仿佛永远都在注视过去。
在孤儿院里的时候,她会想起另一个世界的事,而在新的“家”里,她又会想起孤儿院的一切。
哪怕无论她从哪里离开,所带走的东西都只有那么几样。
孤儿院里的孩子们都没有属于自己的东西,这是院长的命令,他是绝对的独/裁者,所有人都必须臣服在他的权威下,所有个体的“自我意识”一直处于被压迫的状态。
但渊绚不一样。
这并不是说她得到了院长的特许,可以拥有属于自己的事物,而是说,即便是院长,也无法从她这里夺走她仅有的幸福的残响。
哪怕是抵达了另一个世界,渊绚仍然保留哥哥的遗物。
在哥哥因为杀死了父亲而被家庭裁判所的人带走之后,他们度过了一段相当漫长的没有对方存在的时间。
当渊绚再一次得到和哥哥有关的消息时,传来的是他的死讯。
哥哥的朋友给渊绚送来了他的遗物,一只金色的锥形耳坠(另一只在渊绚这里,这是当初母亲留下的遗物),一本空白的书,以及……一名少女。
她就站在哥哥的朋友身边,但除了渊绚,谁也无法看到她,这令渊绚一度以为她是自己的幻觉。
——除了头发的颜色不同,少女有着与她别无二致的面容。
渊绚也曾尝试过同她交流,但少女永远都是面无表情的模样,她的眼睛大而空洞,对渊绚的话没有任何反应。
于是她将那些话写在了纸上,就像当初哥哥为了抚慰渊绚因母亲的过世而封闭起来的心那样,渊绚也试图用这种方式让少女发出声音。
但她又一次失败了,几乎不抱任何希望,她对少女说:「至少,请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过了好一会儿,她的眼前多出了一张纸——
『别天王』
当渊绚再去看她时,少女已经消失在了她的眼前。
抵达这个世界之后,别天王依旧存在,渊绚把哥哥的遗物——那对耳坠和那本书都交给了她。
别天王不是人类,也无法被他人看见,但她是渊绚最信赖的存在——别天王,是哥哥留给她的最后的信息。
别天王从何处诞生?哥哥又是如何找到她的?她究竟在哥哥身边陪伴了他多长的时间?
渊绚想,如果能得知这些,或许她就能弄清楚哥哥的死因了。
哪怕她现在已经抵达了另一个世界。
是抱着渴望得到什么回应的心情,所以她才会用哥哥留给自己的空白书页写下了那封「信」,帮她将信投递出去的,正是别天王。
信被报纸刊登之后,她没能等来她的哥哥,却等来了一个……同样有着白色头发与温柔笑容的少年。
事实上,渊绚从来没有管涩泽龙彦叫过“哥哥”。
她总会很努力地避免对涩泽龙彦的称呼,涩泽龙彦也发现了这点,但他并不介意。
他对绚抱以极高的宽容。
渊绚有时也会想起敦,在她为了给他送去面包而鼓起勇气从院长面前逃走时,敦却断绝了他们之间的友谊,从那时起他们就不再是朋友了。
为此,渊绚哭泣了许久。
和涩泽龙彦一起离开后,她也想过要给敦写信,她可以在信里原谅他的冲动,如果他愿意的话,他们仍然可以成为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