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说着,涩泽龙彦微微倾过身体,噙着笑意贴近了渊绚。
“绚喜欢吗?”
注视着青年的面容,视线与那双红色的眸子接触的那一刻,渊绚再也说不出半分否定。
“喜欢。”
闻言涩泽龙彦空出一只手来摸了摸她的发顶,他的另一只手拿着渊绚的草稿,“我也很喜欢绚的礼物。”
渊绚愣了一下,茫然道:“可是……我并没有给你礼物……”
说话时她看见涩泽龙彦轻轻地摇了摇手中的稿纸,见她不再茫然,涩泽龙彦问:“我是第一个读者吧?”
除了第一封信——也就是那封令他找到了渊绚的信,此后渊绚所写的一切,涩泽龙彦都是第一个读到的人。
“这是很有趣的礼物。”涩泽龙彦说。
渊绚下意识垂下了脑袋,她向来很不擅长掩饰自己的表情。
涩泽龙彦不是第一个读者,这份草稿的第一个读者,是别天王。
不仅如此,她的每一张可以称得上是“作品”的手稿,第一个看到它的都是别天王。
除非以特定的“人类”范畴来说,将别天王剔除出去,涩泽龙彦才能算是第一个(人类)读者。
对这种事情并无知觉的涩泽龙彦给予了渊绚极高的评价,他对渊绚说,“虽然只写了一点点,但这是非常优秀的作品,如果多写一点拿去投给出版社的话,一定能够出版的。”
话是这样说,但事实上涩泽龙彦也并非丝毫没有文学鉴赏能力,一部小说的好坏仅凭开头是无法准确判断的,它是否优秀还要结合后续。
但“能够出版”却可以肯定,因为涩泽龙彦手里就有一家出版社。
得到了如此高的评价的渊绚感到有些受宠若惊。
在她的印象中,他是第一个除哥哥外认可她的“优秀”的人。
年幼的时候,她一直生活在对哥哥的赞美中,无论是同学还是邻居,所有人都在称赞着渊绚哥哥的优秀。
在渊绚的记忆之中,哥哥是一个近乎完美的人。
但在渊绚面前,他却会说,「在我的心目中,绚和我是一样的。」
渊绚将这归于哥哥对自己的怜爱。
可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涩泽龙彦,也毫不掩饰地表达出了自己对她的爱怜。
是一种怎样的感情,才能使得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不求回报地付出?
渊绚难以想象。
她甚至不敢去问涩泽龙彦,去问他,“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好?”这样的话。
她害怕自己无法承担起他的回答。
渊绚只能笨拙地藏起自己的胆怯,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局促。在面对他的时候,哪怕只是稍微好一点点也可以。
如果再勇敢一点,再坦诚一点,在对方表现出对她的夸奖与称赞的时候,也给予回应的话,这就是渊绚目前而言所能想象出来的、她可以努力做到的极限了。
她在涩泽龙彦的注视中低着脑袋没能说出话来。
事后,渊绚觉得有些后悔。
一直以来都在接受着他人的好意、从涩泽龙彦那里“获得”,如果可以的话,她也想为他做些什么。
渊绚为此思考了许久。
涩泽龙彦非常富有,平时也没有任何困扰,即便是想破脑袋,渊绚也想不到自己可以为他做些什么。
这使得她的情绪陷入了一段时间的低谷期。
涩泽龙彦轻而易举地发现了她心情的低落,因为她已经有好几天没能在纸上写下半个字了。
再加上时不时偷偷地注视着他,流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遇到困难了吗?”
又一次瞥见渊绚偷看自己的涩泽龙彦,忽的抬起了脸来问她。
他看见对方顿时受惊般瞪圆了眼睛,紧张到手脚都不知道该如何摆放。涩泽龙彦轻笑着走到了她的面前。
偷看对方被发现的渊绚几乎要羞怯到无地自容。
涩泽龙彦问她:“我可以帮到你吗?”
渊绚眨了眨眼睛,她觉得这个发展又不太对了。分明是她想为对方做些什么,如果不解释清楚的话,又会变成涩泽龙彦来帮她了。
因此,她花了好几秒钟来做心理准备,然后鼓起勇气对涩泽龙彦小声说了一声,“谢谢。”
“嗯?”
他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我……”渊绚抬起了脸,她很少会有和涩泽龙彦面对面的时刻,绝大多数时候她都不敢正面面对涩泽龙彦。他们最亲密的瞬间往往是他从身后将她拥在怀里。
“我觉得,这句话是一定要对你说的。”
渊绚鼓起勇气,闭上眼睛大声地说。
随即,她听到了笑声。
当渊绚睁开眼睛时,看到的是涩泽龙彦近在咫尺的脸。
有带着凉意的吻落在了她的额头上。
“不客气。”涩泽龙彦说。
渊绚仿佛能听到胸腔中的心脏正在扑通扑通地跳动着,有人轻轻地抱住了她。
“那么,我也要谢谢你。”涩泽龙彦贴在她的耳边,他说,“我曾经觉得世间没有无法看透的东西,认为一切都只剩无趣。直到我看到了你的那一封「信」,然后,我找到了你。”
他的手指托着渊绚耳边那缕辫子,红色的眼睛微微眯起。
第1卷 第9章
『在这座寺庙中,曾经供奉着一位真正的「神」。
缀着虹色瞳眸诞生的神子将祂带来了人世,祂有着将言语化为现实的力量。』
感觉到涩泽龙彦的气息,依偎在他的怀中听他对自己诉说着内心的想法时,渊绚觉得自己仿佛从他的身上汲取到了信心。
这令她重新打起精神,继续起自己的写作。这一次她不打算再给别天王看,更不打算念给对方听。
渊绚想让涩泽龙彦当她的第一个读者,就像他以为的那样。
『山之上家的寺庙比我想象中更大,他领着我穿梭在檐廊间,木质的建筑被时间风化,一部分漆料已经脱落。但即便如此,只是抬眼望向远处,也能想象出它在多年以前的繁盛。
我注意到很多地方都挂上了铜锁,山之上解释道:“因为家里的积蓄已经不够了,所以只能暂时把这些地方封上,倘若之后还能宽裕起来,或许就可以解封了吧。”
这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虽说是寺庙,但地理位置实在偏僻,再加上没有名气……
“对了,我收到渊老师的回信之后,立马为您收拾好了房间,请务必在这里多留几日!”
面对过于热情的山之上,我甚至连婉拒也无法说出口来。』
相比于哥哥,文章中的“我”的性格,似乎与自己反而更加相似了。
渊绚忽然生出了这样的错觉。
她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没有将这种错觉放在心上,继续起自己的写作。
『半夜里,我从睡梦中醒来,似乎听到了某种奇特的声音,于是披上了外衣走出房门。』
这样就一点也不像了。渊绚满意地想。
她很怕黑暗的地方,更害怕独自一人在夜里踏出房门。拥有这种程度的勇气的,只会是哥哥。
『在模糊的月影下,我看见檐廊的尽头似乎站着一道身影。
‘这么晚了,山之上也还没有睡觉吗?’
抱着这样的念头,我朝着那道身影走了过去。
这条檐廊走起来比白天似乎要长很多。过了好一会儿,似乎也没有半分接近那道身影的感觉。』
故事一下子往惊悚可怕的方向发展起来。
说实话,一旦想象起那种情景,渊绚便不太敢独自一人待在房间里。于是她带上纸笔,敲响了涩泽龙彦的房门。
开门的涩泽龙彦看着渊绚手里的东西,这样的状况明显令他有些意外。
“今天的写作已经结束了吗?”他问。
以往的时候,渊绚一旦开始写东西就能写上几乎一整天的时间。她总是独自一人待在书房里,连客厅都不会踏足。
每一次,都是涩泽龙彦推开房门将她从想象的世界唤回现实。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敲响他的房门。
渊绚摇了摇头,她抬起脸小声地问,“我可以去你房间里写吗?”
听到这话的涩泽龙彦怔住了。他没能反应过来渊绚的意图。
但是身体似乎有自己的想法,甚至稍稍移开了脚步,给她留出了进门的空间。
渊绚就这样迈着小小的步子走了进来。
涩泽龙彦的房间里也摆放了桌椅,桌子上面放着一些棕褐色的牛皮纸袋。
渊绚没去猜测那些东西是什么,这并不是她应该关注的东西。
“我今天写了一点点新的内容……”
这才是她的本意。渊绚犹豫地开口,她尝试着解释,向涩泽龙彦说清楚自己过来找他的原因。
但因为组织语言时中间的停顿时间太长,导致涩泽龙彦错误地理解了她的意思。
他误以为渊绚是特意将今天新写的内容送过来给他看。
“一定是很有趣的内容。”
涩泽龙彦从她手中抽出稿纸,将另一张椅子搬到他原本的座椅旁边。
渊绚就这样迷迷糊糊地被他牵到身旁坐下。涩泽龙彦将她新写的内容也看完了,他放下稿子后突然问,“那道身影,就是别天王吗?”
从她的描述来看,那应当并非人类。
渊绚点了点头,一想到对方连自己平时胡乱涂写的东西也愿意认真看下去,她便有勇气和他分享自己的思路了。
她告诉涩泽龙彦,“其实故事现在还是铺垫的部分,故事真正的重心并不是「我」……”
在这个故事里,她不打算用过多的笔墨对别天王的来历追根追底,所以在设定时,渊绚把别天王设定成了——宗教败落后被孤独地遗留在寺庙之中的「神」。
一切欢呼欢喜、悲痛悲鸣最终都将归于平静,唯有孤独的灵魂在迷茫中永远徘徊。
她将现实中的一部分投影在了故事中。
别天王也不一定是真正的神,它是什么,在于人们相信它是什么。
在故事中,那个寺庙中的信徒们,认定它是能够让大家摆脱痛苦、前往极乐的神。那么别天王就是这样的神。
“这是「语言」的力量。”渊绚解释道。
意识到自己已经在涩泽龙彦面前自顾自地说了好一会儿,她又开始为自己的自说自话感到羞怯,“这样写会不会很奇怪?”
“不会的。”涩泽龙彦微笑着回应道:“是一种很特别的想法。”
渊绚小小的信心又有了一点点的膨胀。
她接回自己的草稿,伏在桌子上继续写了下去。
渊绚写下了主人公的生活自那夜之后便发生一些变化。即便是白天,也能从那些被锁起的房间里听到木屐踩在地板上的声音。
他听到了一些奇异的声音。像是悲鸣又像是欢呼。
『在我的脑海中……出现了一些并不属于我的记忆,仿佛有某种肉眼无法找寻的存在侵占了我的思想。
我看见崭新的亭台楼阁,来往的人们或喜或悲。
年轻的教祖眸中落下慈悲的泪水,他的嘴唇微微翕动,「真是可怜……」
「多么悲惨……」
人们从他的口中获得救赎,他的语言化作现实,「你一定,能够前往极乐。」』
渊绚问了涩泽龙彦一个问题。
“你……会感到痛苦吗?”
这个问题其实在她的心底里已经埋藏许久。涩泽龙彦毫无疑问是世人眼中的幸运者,才能、财富……这些都是幸福的基石。
在渊绚的心目中也是如此。
她记得哥哥抱着她,给她念着自己刚写好的故事,他总会在故事的开头加上一句引言——
『给世界上唯一的你。』
这是他对渊绚最大的爱意。
哪怕她在他人眼中再平凡不过,在他的世界里,绚永远是世界上唯一的绚。
这是没有写作方面才能的渊绚,永远也写不出来的文字。
涩泽龙彦安静地注视着渊绚许久,“不会。”
他对渊绚说,“我再也不会感到痛苦了。”
渊绚觉得这句话有些奇怪,但还没等她想清楚,涩泽龙彦也问了她一个问题。
是同样的问题。
“绚会感到痛苦吗?”
这令她无法回答。
如果说不痛苦,那么过去的那些记忆,和哥哥生活的过往,在他们身上发生过的事情,似乎都变成了轻描淡写,可以随意略过的东西。
这样对为她付出了那么多的哥哥、对独自一人承受了那么多的哥哥并不公平。
可是,如果说“会”的话,又仿佛将涩泽龙彦为她所做的一切都视作了无意义的行为。
渊绚总是不断地陷入两难的境地。
即便没有听到言语上的回答,涩泽龙彦也能从渊绚的反应读出许多内容,当她不说话的时候,一般都是觉得自己的回答无法让他人满意。
涩泽龙彦并没有要为难她的意图。
“继续写下去吧。”
他主动转变了话题,仿佛刚才的提问并未出现,“我很想看到故事的后续。”
渊绚偷偷去看他的脸色,在意识到对方并没有生气也无不悦之后,她却没法继续集中注意力写下去了。
她干脆梳理起剧情来。
在寺庙中因某种特殊力量的影响而精神恍惚的主人公,在小住了几日之后便向山之上道别了。他本以为那样的状况只是受到寺庙的影响,却在回家状态也未能好转之后倏然意识到了什么。
于是,主人公开始查阅起有关于那座寺庙的信息。
最终,他从网络上那些零碎的信息中找到了一个图书馆,在那里有一本记载了那座寺庙历史的旧书。
想到这里的时候,她忽然又产生了一点点灵感,于是在稿纸上顺手记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