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黑发红眼的男孩迟疑了片刻,面上露出似乎有些难以抉择的神色。
见状我开口道:“那就再想想吧,也不需要太着急,反正从现在到那时也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不过令我有些意外的是,在晚膳时父亲竟也知晓了此事,并且说出了让我诧然的话语。
他放下碗筷时说道:“睦月其实还是想要出去玩的吧?毕竟是一年只有一次的祭典,以往我都没有时间陪你出去……”说到这里,父亲话锋一转:“不过现在既然有清直在家,那到时候就带着姐姐一起出去逛逛吧。”
席间的气氛沉默了一瞬,没有人说话,我将视线投向清直,那男孩的嘴角翘起一个细微的弧度,是矜贵而又文雅的完美笑容。
他点头答应下来了。
如果说清直会同意尚且在我意料之中,那露出了这般笑容、表现出了这般姿态神情的男孩,倒真的让我觉得有些陌生起来了。
清直应该是这样的吗?
我不太清楚,只是父亲却对他这样的表现十分满意,也因此露出了赞扬欣赏的神色。
这样的局面让我陷入了沉思之中,明明我们每日都在见面,但只不过是前往道馆修行了数月,却在不知不觉间变得让我觉得都陌生起来了……
约莫是看出了我的心不在焉,晚膳结束时回去的路上,清直开口询问了我原因。
“难道你不想出去吗?”
——还是不想和我出去?
虽然没有明说出来,但我觉得他就是这个意思。
在我面前说着让我不要将他当做小孩子的清直,实际上在我眼前时的表现,不正是这个年纪的孩子应该有的样子吗?
所以我摇头道:“也不是不想,只是倘若父亲不希望我出去,那就算不出去也没什么关系。”
闻言他停下了脚步,侧过脸看向我:“为什么?”
不知道这个“为什么”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也停了下来,站在廊上用疑惑的眼神询问着他。
不知他想到了什么,低沉着声音道:“为什么总是顺着别人的想法?你自己是怎么想的,难道就完全无所谓吗?”
清直这时候露出的比我更加在意此事的模样,让我也不由得愣了一下。
既没有感到痛苦也不觉得难过,正是因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偏好,所以我是真心觉得随便怎样都好——但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清直似乎误解了我的想法。
为了他人委屈自己,亦或者没有任何主见只是任人摆弄,无论他是怎样认为的,对我而言都不是什么正确答案。
想了想,我还是决定将自己的真实想法告知他:“正是因为没什么特别在意的东西,所以才会觉得随便怎样都可以呀。”
听闻这话的清直在瞬间沉下了脸色,就像是因为听到我说出这样的话而感到不悦。
我不太明白其中的缘由,但或许……又和他的某些心思有关吧。
清直在某些时候表现得确实像是他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可在另一些时候,他看向我的目光,却让我觉得这完全不是这个年纪的孩子应该出现的眼神。
那样的幽深而又遥远,仿佛他看的并不是我,而是其他的什么回忆之中的存在。
我自认为自己的回答无任何不妥,可清直似乎不这样想。
他沉默了半晌,才慢慢挤出声音,仿佛是从喉咙里压出来的一字一句,沉重却又轻浅:“你难道就没有在意的东西吗?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放手的东西,对你来说就真的完全不存在吗?”
他说这话时倒显得有些执拗了,梅红色的眸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一副等不到我的回答便誓不罢休的模样。
所谓在意的东西,其实也算是有的,但要说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放手的话……那样的存在,似乎并非现在的我所能想象的东西。
哪怕我一言不发,清直也看出了我的想法,他抿紧了嘴唇,眉头紧蹙着凝视我。
“真的没有吗?”
他又问了一遍。
这是个相当固执的孩子,我一直都很清楚,无论是什么事情,他都过于认真了。
按理来说我其实可以告诉他是存在的,可若是他继续深究下去,那我恐怕又会招架不住,所以干脆实话实话。
清直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似乎变得更加苍白了,望向我的眼神混杂着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眸子里似乎一闪而过锋利的竖瞳,那神色沉沉得仿佛带着遥远的色彩。
我只好安抚道:“虽然现在还没有,但以后或许就有了吧。”
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颊,我抚平他皱起的眉头,在那白得有些过分的皮肤上停留了片刻,捧着他的脸对他说:“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等到我真的有了特别在意的东西,有了无论如何也想要留住的存在,那我一定会在第一时间告诉清直,这样可以吗?”
而需要在意的是,在说出这话的时候,我完全没能想到,在不久之后,那一天居然真的会降临在我的身上。
第20章
在我的梦境中出现了烟花绽放的场面——那般短暂而又绚丽的景致,正如同不经意间在脑海中闪烁着的单薄身影。
或许是因为期待着山神祭的来临,所以才会做这样的梦吧。我原本是这样想的。
但是梦中的景象却让我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
因为那梦境里出现的,并非只有烟花。
还有看不清脸的男人穿着黑色的浴衣,牵着我的手走在热闹的人群之中,我稍稍落后他半步,能看到的是他削瘦的肩膀和朦胧的侧脸。
哪怕是在梦境之中,只要注视着那道身影,周遭的一切也仿佛都与我无关了。
可记忆中的现实未曾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我也敢肯定那并非父亲或是长谷川大人的背影,况且以梦境中视线的高度来看,也不是年幼时的我所能看到的视角。
这也导致在醒过来的时候,我似乎还能感受到那份紧张而又喜悦的心情,也正因如此,回过神来才会觉得心里仿佛缺失了什么一般。
——“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放手的东西,对你来说就真的完全不存在吗?”
脑海中似乎响起了清直那个执拗的问题,我垂着脑袋注视着自己的手掌——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放手的东西……
或许对我来说,确实是存在的。
因为我也很清楚,明明只是个梦而已,我却不由得在意起来了。
毕竟时常出现在梦境中的那个人影……近来却变得越来越清晰。
从幼年时朦胧的身影,醒来后便记不清的梦到了什么的过去,慢慢变成了现在这样,除了面容依旧不甚明晰,其他却真实得仿佛亲身经历过一般的现实。
这样的变化在让我愈发在意的同时,被我忽视的某些东西也开始逐渐萌生了幼芽。
因为那个梦境中的身影,在某一日竟仿佛从梦中脱骨而出,十分真切地站在了我的面前。
他和清直的背影重合在一起了。
*
在那一天,我和清直一同去了举行山神祭的河边。
出门时父亲便特意叮嘱了我们许多遍,让我在外出时一定要跟紧清直,倘若在人多的地方走散,确实是十分危险的事情——更何况现如今许多地方已经有了“鬼”的传闻,谨慎些总归不是什么坏事。
所谓的“鬼”,是近来扩散得愈发凶猛的流言中,一种危险而又可怕的存在。
它们有着人类的外表,却将人类当做食物,是极为残忍而又凶恶的生物。
“清直觉得,鬼是真实存在的吗?”
站在我身边的清直不知何时竟已比我高出了半个脑袋,记忆中本该是稚嫩青涩的面孔似乎也长开了许多,属于少年的俊秀清隽逐渐显露,在街边灯笼的光影下,他稍稍侧过脸与我交谈,细长的眼睛里噙着浅淡的笑意。
“你觉得存在吗?”
他问我。
家中的侍女们也曾在闲聊时提及过这种本该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奇异生物——正如现今盛行的百物语之流,都只不过是口口相传间刻意制造出来的鬼魅魍魉,存活于人类的话语之中,但也仅限如此。
但我在那时便与她们有着不同的看法——我觉得,那样的东西,是真的存在的。
不管是百物语也好,还是食人的恶鬼也罢,在我看来,那些都是真实存在的东西。
所以我在清直面前也点了点头,“我觉得存在呀。”
不仅如此,“畏惧着阳光,狩猎着人类,只出没于夜晚的存在……”说着说着,我看向清直:“说起来,清直也只在晚上才会出来呢。”
自我见到他的第一眼,这个孩子便从未出现在阳光之下,哪怕用患有怪病这样的理由来解释,也会有人对此抱有怀疑的态度。
至少家中的佣人们就曾偷偷议论过,只不过这事传到父亲耳中之后,他便重重地责罚了那些说出这种话的佣人们。
我只是随口一提,然而清直的脸色却似乎在我说出这话的时候发生了变化,那样的神色转瞬即逝——却足以让人深思许久。
或许是因为他也听到了嘴碎的佣人们议论的言语——平白无故受到诽谤与揣度,对失去了亲人的孩子有多大的打击,只要稍稍想想便能得知。
然而在我说出那种话的时候,清直的神态却不像是被话语刺伤的模样——而是一种……惊慌。
就在我以为他会对我说些什么的时候,不知从何处跑来的孩子撞上了我的身体,人群本就拥挤,我踉跄了几步,与清直的距离也拉远了几分。
流动的人群几乎能在瞬息间将我们阻隔开来,而那撞到了我的孩子也在下一秒又不知跑向了何处。
在清直主动握住我的手时,我叹了口气,往他的身边靠拢了几分:“果然就像父亲说的那样,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走散啊……”
“不会走散的。”他侧过脸,十指交握的手指又收紧了些,用肯定的语气对我说:“这样就不会走散了。”
其实只要牵住了就不会走散,但清直将我拉回身边时却刻意松开手,将自己的手指插/入我的指缝,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掌。
细碎的发丝散落在他的额角,微微低下脑袋的少年温柔而又认真。
视线落在我们交握着的手上,我笑了起来:“是啊,还好有清直在呀。”
他牵着我在人群中行走着,四处环绕着叫卖的声音,推着木车的小贩们售卖着远从海的另一边运来的货物,今夜的热闹程度远胜于平日的任何一天。
但奇怪的是,我却无法将注意力放在那些热闹的人群中。略微先我半步的少年,我望着他的肩膀和侧脸,从这个角度望去,我发现了一件事情——这时候的场景竟与那缥缈的梦境极为相仿。
同样是热闹的人群,来来往往穿梭的身影,街边红色的灯笼映出灯光,落在身上时似乎也带上了温柔的暖意。
我忽然停住了脚步,轻声唤着他的名字:“清直。”
少年回过头来看我,那双红色的眸子,在这一刻仿佛连梦中的朦胧也一并驱散开来了。
他低下脑袋,面孔离我极近,“怎么了吗?”
看着这张脸,我竟愣了好一会儿,收紧了手中握住的另一个人的手掌——并非是在梦中。
但是那种心悸的感觉,以及眼前这副过于相似的景象,甚至让我有些分不清自己现在究竟在做些什么。
“睦月?”
我抬起脸怔怔地看着唤出我名字的少年,从他的眸子里看到了我自己的倒影。
“不,”我眨了眨眼,低下脑袋,“没什么事。”
我不知道自己那时候究竟在想些什么,甚至不知道烟花是何时开始放起的,只知道当我真正回过神来,五彩斑斓的火光已经彻底照亮了我身旁少年的身姿。
似乎在什么时候,也曾有人和我一起看着烟花。
我盯着半空中的花火,忽然想——
今晚没有月亮。
*
没有月亮是因为云层过于厚重了,所以在我们准备回家的时候,突然下起了朦胧的细雨,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为了躲避可能下大的夜雨,也顾及着我的身体或许无法承受雨水的凉意,清直拉着我躲在了街边的店铺里。
“苹果糖……”
不知为何,我的口中竟说出了这个词语。
站在我身边的清直有些疑惑地看着我,“苹果糖……是什么?”
这时候连我自己也愣住了,因为苹果糖是什么,我自己也不清楚。
但是从字面上的意义来说——
“是用苹果做成的糖吗?”
那少年用略带迟疑的声音问我:“睦月想要?”
我张了张嘴,还没有说出话的时候,清直便对我说:“那我给你买吧。”
就像那时候看到辰藏哥哥将黑糖送给我一样——他确实做到了。
从道馆回来的路上,哪怕刻意绕到那里,也要给我带回来黑糖,直到我的房间里堆积了一大堆,不得不分给佣人们,才让他停了下来。
原本想要说的话是什么,我自己也忘记了,只知道我那时点了点头,轻声回答道:“好啊。”
或许对我而言,真正肯定自己确实有无法放手的东西,就是在那个时候吧。
毕竟在第二天,清直前往道馆练习的时候,刻意找了许多人询问,得到的回答却都说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但他却没有因此作罢,也没有告知我——我随口一提的东西并不存在,而是自己去桐屋买了黑糖,将他一起买回的苹果洗净之后,切碎了熬煮成苹果味的糖。
他带着那样的东西过来见我时,眼中的神采比被烟花照亮时还要漂亮。
他问我:“这是你要的苹果糖吗?”
我尝了尝那些敲碎的黑色糖块,在那个少年期待的眼神中点了点头:“是的。”
是不是已经无所谓了,我所在意的也并非是苹果糖,而是另外一些,说不清也道不明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