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避免走散,他牵住了我的手。
或许是因为入夜的缘故,他的手有些凉,但走在前面帮我带路的背影却很可靠,我不由得翘起了嘴角,在他转过身时向他道谢。
“你只会说谢谢吗?”
我迟疑了一下:“医师先生一直都在帮我,我要是不感谢的话……”说到这里,我想了想,取下了头上的发簪捧到他眼前:“我把这个送给您吧。”
虽然医师或许并不缺钱,但我也只能想到这样的方式。
过了好几秒,他抬起手,收下了那支发簪。
天空倏然亮起璀璨的色彩,我转头望着那些绚丽夺目的烟火笑了起来,回过脸对医师先生说:“您看到了吗?是和您期待中一样漂亮的烟花吧?”
明明应该是很高兴的时候,他却像是在思考什么一样,某一瞬的表情极为严肃,但下一刻又收敛起来,垂下眸子望着我轻声答道:“是啊,很漂亮。”
听到他低沉的声线,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说的并不是烟花。
虽说身体已经好转,但在夜里久站对我而言还是有些困难,医师先生看出了我的脸色变化,带着我来到街边的店铺休息,我看到店主正在制作的东西,有些好奇。
“这是玩具吗?”
“哈哈,不是哦小姐,”店主热情地对我说:“是苹果糖。”
糖啊……虽然不怎么出门,但我曾从家仆们口中得知糖是极为珍贵的东西,虽然以家中的条件也并非负担不起,但因为生病,我其实从未吃过这些——而苹果糖更是连听都没听过。
“给我拿一个吧。”医师先生从我身后将钱递给店主,店主接过之后,把圆圆的苹果糖递了出来。
医师接过之后,转手递给了我。
我抬起脸有些意外地看着他,他说:“只是尝几口没关系的。”
因为是医师先生说的话,所以我相信了——是很奇妙的味道。
奇妙到难以用语言来形容,就像我今天的心情,抬起手指摸了摸脸颊,指尖有些湿润。
“很难吃吗?”医师看着我问。
我摇了摇头:“不是的,一切都很好。今天的烟花很好看,苹果糖很好吃,医师先生也很温柔,我觉得很高兴。”
虽然医师先生还是没笑,但我看着他的眼睛,知道他现在一定也是高兴的。
“医师先生,到时候我们一起过下一个春节吧?”
他沉默了一下,忽然低下头咬了一口我手里的苹果糖,脸上的表情又变得让我难以捉摸,像是难以入口,又像真的觉得很好吃。过了好一会儿,他轻轻地嗯了一声。
在这个时候,我突然很想再问他一个问题。
“等我好起来了,可以嫁给医师先生吗?”
第4章
这句话说出口的下一刻,我便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
而以医师先生的性格,必定是不愿意回答这种问题的。
“抱歉,让您为难了吧,是我太失礼了。”我尝试着挽回现在的局面,以此来化解后续可能出现的尴尬场面,“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您不用太放在心上……”
“嫁给我……吗?”医师先生低着脑袋,轻声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
他的声音不太正常。
我抬起脸,看到他的表情似乎是陷入了某种复杂的情绪中,猩红的眸子里竖瞳暗沉。直觉告诉我这个表情或许并非是给我的,因为他更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太好的回忆。
难道是因为,在医师先生的过去,也发生过什么类似的事情吗?
是我的话让他想起了那些东西,所以他的表情才会这么难看?
按理来说,这时候我应该说点什么才对,但在面对医师先生时,我的天赋总会失去作用,在我想好怎么开口之前,医师先生的注意力已经回到了我的身上。
他认真注视着我的样子与平时的冷淡相差甚远,以至于我看着那样的眼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等反应过来之后,才惊觉医师先生竟给了我回答。
他的表情让人看不出喜怒,嘴角微微翘起,应该是在笑,但眼底的神色却不甚清晰。
低沉的嗓音淌入我的耳中,带着晚风的柔和:“这件事,等过了来年的春节再说吧。”
“……”
闻言我愣了一下,好一会儿也没能回过神来,怔怔地看着他。
“医师先生的意思是……”
我惊讶地捂着嘴,踮起脚试图更清楚地看到他的表情,睁大了眼睛又确认了一遍:“您是答应要和我一起过下一个春节了吗?”
医师没有动作,默许了我的靠近,脸上的神色也没有发生变化。
或许真的是因为今天的一切都太过美好,所以医师先生也被这样的气氛所感染,说出了平日里不会说的话,也露出了平日里不会出现的表情。
他的笑容很浅,但足以让那张冷淡的面孔变得温柔。
既然不否认,那便是认可了我的回答。他别过脸望着空中绚烂的烟火,侧脸的轮廓也映上了烟火的暖意。
穿着黑色浴衣的医师,他垂在身侧的手掌被宽大的衣袖遮挡,我盯着他的衣袖,而后试探性地伸出手碰了碰他的手背。
指尖传来冰冷的触感,头顶有一双红梅色的眸子微垂着看向我,其中却没有拒绝的意味。
细长的手指骨节分明,在触碰时主动攀上我的手指。并非是我的错觉,也不是因为天气的缘故,医师先生的手确实比常年卧病在床的我更加冰凉。
但握住那只手,站在他身边和他一起看着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空中的烟花照映下来的火光落在身上……我觉得,这已经是医师先生最温暖的时刻了。
——*——
在烟火放完之后,街道上的人群稀疏了许多,出来游玩的人们逐渐离去,父母和家仆们也终于找到了站在街边店铺外的我。
医师先生已经离开了,走的时候他将自己的羽织留给了我,即便穿了许久,宽大的羽织上却并未留下半分暖意——这也让我的猜测更加明确。
医师先生,或许并非人类。
我曾听闻在家中帮工的女佣们说,在这世上有一种被称之为“鬼”的生物,它们的外形虽与常人相仿,实际上却是以人之血肉为食的残忍怪物。
不仅如此,“鬼”既不会被普通的武器杀死、也不会老去,这种不论是寿命还是力量都在人类之上的存在,对人类而言无疑是巨大的灾难。
女佣们只将其当做异闻讲给我听,但值得一提的是,我在那时便觉得,“鬼”是真实存在的。
而在见到医师先生的第一眼,看到他裸.露出来的皮肤、眼眸中竖起的瞳孔,以及身上的特殊气息,便足以证明我的直觉没有出错。
我的嗅觉自小就很灵敏,所以偶尔能闻到,医师前来出诊的时候,身上带着的淡淡血腥味。
对医师来说,有这种味道其实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我的直觉却告诉我,这股血腥味的来历与普通医师是不一样的。
因为在有些时候,医师先生看向我的眼神里,会带着某种意味深长的神色。
或许医师先生早就察觉了我对他身份的揣测,不过,正如我知而不言,医师先生同样没有道明这一事实。
正因如此,我们才能像今天一样,一起看着漂亮的烟花。
而在我看来,只是这样也已经足够了。
站在店铺门口,母亲脸色苍白地摸着我的脸,口中唤着我的名字,神色紧张地从头到脚打量着我,反复询问我的身体状况。
“我没事的,母亲大人。”我握住她的手,让她安下心来,视线投向同样紧张的父亲,解释道:“和你们走散之后,我在街道上遇到了医师先生,你们找来之前,他一直都在这里陪着我。”
闻言父亲和母亲对视了一眼,交换了一下眼神,母亲神色复杂地将视线放回我身上,半晌才说:“你没事就好……”
然而谁也没想到,我的没事只是暂时的,约莫是夜里在河边待了太久,回去的当晚我又病倒了。
这自然不是什么好兆头,父亲和母亲也都急得团团转,忙不迭给医师先生打了电话,请他赶紧过来看看。
我能理解他们的心情,毕竟我的身体好不容易才有所好转,突然间又病得这么严重,很难不让人想起之前那些医师们说过的“活不过下一个春节”。
我躺在寝具内,脑袋有些昏沉,也分不清过了多久。睁开眼看到再次出现在我面前的医师已经换了一身衣服,他摘下白色的礼帽递给女佣,蹲下身体将药箱放在榻榻米上。
医师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转过脸问其他人:“是从河边回来就这样了吗?”
我半睁着眼睛,听到女佣说:“是睡下之后才这样的……”
其实我们从街上回来的时候,我就觉得脸上有些发烫,只不过没放在心上,直到睡下之后,半夜里觉得有些口渴,于是唤了女佣进来,这才发现我正在发烧。
医师听完女佣的话,说道:“应当是夜里受了凉,开些药下次多注意些便可。”
接下来他说了什么,我已经听不清了,只知道第二天醒来,女佣告诉我昨夜父亲和母亲似乎和医师先生单独谈了许久,直到天色渐明,医师先生才从家中离开。
我有些疑惑:“那有人知道他们谈了什么吗?”
女佣摇了摇头。
因为想知道他们到底谈了什么,所以我去问了母亲,但母亲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只对我说没什么事。
我能察觉到,她一定有事瞒着我。
或许……又是因为我的病情。
医师开的药很快吃完了,我的身体却没能完全康复,自回来后又开始时不时咳嗽,连带着走动都变得困难起来。
母亲脸上的忧忡更甚,但我也隐约察觉到了奇怪的变化。
她望向我的眼神,带上了某种以前从未出现过的情绪,像是挣扎,又像是愧疚。
我依偎在她怀中,轻声开口:“母亲大人,您确实有事瞒着我吧?”
母亲的身体僵硬了一瞬,她将下巴抵在我的发顶,低低地哭泣着,泪水从脸颊滚落下来,落在我的头顶:“对不起……睦月。”
我并没有觉得母亲有哪里对不起我,正相反,是我对不起他们才对。
因为从小身体不好,所以一直让他们担心的我。不得不常年依赖着医师们,用各种药物延续着生命的我。以及现在这个,已经到了快要适婚的年龄,却因为身体原因绝不可能迎来那一天的我……
“应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才对。”
我大概能猜到医师先生和父亲母亲说了什么了。
我也能隐约察觉到,自己的身体状况又开始朝着不太好的方向发展了。
前些时日短暂的康复便如同回光返照一般,后续的病情来得愈发迅猛,当医师先生再次前来出诊时,沉默地看了我好一会儿。
我挤出一个笑容看着他,“对不起呀,医师先生。”
就像初遇时那般,这个笑容也几乎费尽了我的力气,但比起那时,我却开始觉得有些难过了。
因为,“我可能……”
“既然不舒服,就别说话了。”医师先生打断了我接下来要说的内容,他的表情依旧没什么变化,就像不知道我接下来要说什么一样。
我听话地闭上了嘴,手掌却从寝具中伸了出来。
医师先生的手一如既往的冰冷,我使不上什么力气,只是将手放在了他的手背上,“能够遇到您,我已经觉得很高兴了。”
在我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医师先生也开口了:“只是这样就觉得很高兴了吗?”
我轻轻地点了点头。
闻言他皱起了眉头,又问了一遍初遇时的问题:“你想要活下去吗?”
我盯着他的眼睛,轻声反问道:“总是这样问我的医师先生,希望我活下去吗?”
第5章
医师先生必然是希望我活下去的。
这绝非无迹可寻的臆测,虽然他从未亲口说过这种话,但他的所作所为、以及这些时日所表现出来的态度,无疑都是希望我能在这世上活得更加长久些。
正如我之前在烟火大会上所说,不论是父母还是医师,包括家中的仆人们,大家都发自内心地希望我能活下去。
其中缘由无需深究,既然他们的心情已经传达到了我这里,那在这种时候,我本人的想法其实早就不重要了。
但医师却面无表情地盯着我,说道:“我是在问你的想法。”
大多数时候我都不明白医师先生究竟在想些什么,现在也一样。
从出生到现在,甚至包括父母亲,大家都没有问过我是怎么想的——不会问我想不想要那些首饰,也不会问我想不想以这样的方式生活。
他们不会询问我的想法,也从未让我做过选择,只是贯彻着自己认为最好的决定,默默地为我做着那些事情。
我既没有觉得他们哪里做得不好,也并不抗拒他们为我做的任何决定,只是当医师先生对我说想知道我的想法时,我忽然意识到,他似乎是头一个对我说这种话的人。
而这是我从未思考过的问题。
该怎么说才好呢?
我回视了那双猩红的眸子,沉吟片刻:“那么我的回答依旧没有改变。”
虽然嘴上说着这样的话,但只有我自己才知道,我的想法其实已经开始发生变化了。
之所以不在意以前那些医师们所说的“活不过下一个春节”,是因为对以前的我而言,能否活到那时候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每天都过着与前一日相差无几的生活,实在没有强求的必要。
诚然,在那天到来时父亲和母亲都会很难过,但这也是不可避免的未来。
人类的生命总归只有那么长,更何况我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很有自知之明,虽然没像医师们断言那般早夭,却也绝不可能活过二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