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这样,难道是刚好出诊了吗?”
父亲的话语中透着焦急,其中还伴随着叹息,母亲握着我的手安慰我,我只觉得眼前的景色似乎愈发模糊。
但想要见到医师先生的念头却依旧清晰,以至于支撑着我没有陷入昏睡。
没有其他能找到医师先生的办法,父亲和母亲只好吩咐下去,让家仆再去找别的医师,好在东京这种大地方,只是想随便找位医师的话,自然不是什么难事。
虽说是临时请来的医师,但我的病情总归是稳定下来了,服了药之后我自己也觉得精神好了许多。父亲和母亲都以为医师先生只是碰巧出诊了,我却有不一样的看法。
这样的推测在太阳落山后,医师先生主动来访时得到了验证。我坐在榻榻米上看着他打开药箱,从里面拿出了听诊器。
就像传闻中那样,“鬼”真的无法在阳光下行走。不管是医师先生还是教祖大人,我都未能见过他们站在阳光下的模样。
“医师先生今天白天真的不在家吗?”
听到我这样询问的医师手下一顿,抬起眼睛反问道:“那你觉得我那时候在哪里?”
——或许就在家中,只是没有开门。
虽然心底里冒出了这种想法,嘴上却没有说到半句。
“正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想问问您……对了,前些日子我出去了几天,是和母亲一起去了她的友人推荐的教派里。”
医师先生淡淡地应了一声,似乎对此事没什么兴趣,随口问道:“所以是在那里做了什么,又把自己弄生病了?”
直到我告诉他:“是因为夜里和教祖大人出去赏月的时候受了凉。”
听到这句话的医师先生皱了皱眉头,像是有些不悦,约莫是出于医师想要治病救人的心理,对我这种不顾自己身体的举动感到烦恼或是无奈吧。
然而不知为何,房间里的气氛不知何时竟像是凝结了起来,分明早就已经关好了障门,却无端能感受到些许凉意。
我忽而意识到了什么,却没有说话,只是抿了抿唇看着医师先生。
过了片刻,医师先生才冷冷地开口:“好看吗?”
我诚恳地说:“很漂亮。”
这是发自内心的真实想法,不管是那时的圆月还是教祖大人眼中的绚丽,都是非常漂亮的景致。
但是……
“我其实更想和医师先生一起赏月。”
虽然医师先生的眼睛完全不如教祖大人绚烂耀眼,但要是询问我的看法,那么我更希望看到的,还是医师先生的眼睛。
我问他:“医师先生有一起赏月的人吗?”
教祖大人身边有数以百计的教众,却无法从中找出一个和他一起看月亮的人,那么从未在身边出现过任何人、连助手都没有一个的医师先生,有一起赏月的人选吗?
医师先生望向我的眼神变得很是复杂,他似乎思考了许久,才慢慢地说:“以前有过。”
我很想问问那个人是谁,是他的家人还是恋人?但看着那双猩红的眸子里倒映出来的身影,最终我还是什么都没能问出来,而是对他说:“那么以后也会有。”
医师先生怔愣了一瞬,而后露出了转瞬即逝的笑意,他伸手摸了摸我的脑袋,轻轻地说了一个字:“嗯。”
这回愣住的人变成了我,医师先生还是头一次主动对我做出这种堪称亲昵的动作,甚至让我觉得他有点不太像他了。
或许是我眼中的惊诧过于显眼,医师先生很快便放下了自己的手掌,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又变回了平日里那副冷淡的模样。
“医师先生……”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竟抬起手将自己的手掌放在了他的头上,进来时便摘下了帽子的医师,在此刻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般看着我。
在那样的目光下,我非但没有收回手,反而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的头,感受着手下柔软的发丝,而后将手掌放在了他的脸颊上。
是和教祖大人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分明触碰时所感受到的凉意都差不多,但心情却是相差甚远。
教祖大人握着我的手放在自己脸颊上时,我的内心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而我主动触碰医师先生的时候,内心却忽然生出了一种难掩的喜悦。
“我们的关系变好了吗?”
放下手掌的时候,我凑近了问他。
医师先生像是仍难以理解我的行为,脸上的表情几经变化,而后吐出一句:“谁教你的?”
或许医师先生并不喜欢这样的触碰。看清楚他的脸色之后,我退回了榻上,低下脑袋没有作声。
这次不仅是说错话了,同时还做错事了。
“是教祖大人说,这样做了关系就能好起来。”
说到这个,我想起了自己早就想问的问题:“医师先生认识万世极乐教的教祖,童磨大人吗?”
我一面发问,一面小心翼翼地抬起脸,医师先生的表情似乎在听到这个名字时更难看了,黑沉沉的像是阴云密布的天空。
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医师先生说:“认识。”
本来还想问问他们是如何相识的,但看着医师先生的脸色,我觉得还是不要再问下去比较好。
过了好一会儿,医师先生的脸色稍霁,我试探性地唤了他告诉我的名字:“月彦先生?”
他没有回答。
“月彦先生不是您真正的名字吧?”我大着胆子问道:“您真正的名字,可以告诉我吗?”
原本我是不抱什么希望的,但没想到的是,几乎在我问出问题的下一刻,医师先生便给了我回复:“无惨,鬼舞辻无惨。”
“鬼舞辻无惨……”
按理来说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但我却对此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就好像这个名字已经在唇齿间缠绕了无数遍。
在我轻声重复这个名字时,医师先生望向我的眼神变得柔和了许多,像是在看我,又像是在透过我看着其他的什么人。
他的脸愈发靠近,等我反应过来,感受到的是额头上传来的凉意。
柔软的触感从额头传递下来,医师先生直回身体,对我说:“注意休息,下次不要再出去赏月了。”
我眨了眨眼睛,点了点头。
“也不要随便摸其他人,没有什么关系会变好的说法……”
说到这里的时候,医师先生停顿了一下,又改口道:“我们之间的关系,就算不做那种事也能变好。”
“是因为您刚才……”话语顿了一下,我想了想,而后倾过身,也亲了一下医师先生的额头,然后问他:“这样做了吗?”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这时候医师先生脸上的表情几乎可以用慌乱来形容。
他别过脸,声音闷闷的:“不要对其他人做这种事。”
我点点头:“我知道啊,但医师先生不是别人,所以我做了。”
医师先生和教祖大人是不一样的,这份不一样并非只是我对他们情绪的感知,更是我面对他们时内心产生的不同的感觉。
我喜欢医师先生,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所以在医师先生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时,我亲口告诉了他。
“我喜欢您,医师先生,是想要嫁给您、想要和您一起老去的那种喜欢。”
医师先生离开时的背影莫名让人觉得有些狼狈——就像是落荒而逃一样。
第9章
日子一天天过去,冬天来临的时候,家中发生了一件大事。
——母亲有了身孕。
这件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因为早在多年前产下我之后,便曾有医师断言过母亲不会再有生育的机会。
刚开始的那几年,父亲和母亲也不相信这样的结果,于是四处寻医问药,只可惜走访了很多地方,得到的回答也都大同小异。
再加上那之后不久我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父亲和母亲的重心都放在了我的身上。或许是因为害怕自己的“贪得无厌”会引来神明的不悦,他们便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件事情。
然而谁都没能想到的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母亲竟再次有了身孕。
家仆们对此议论纷纷,哪怕再怎么小心谨慎地隐瞒,也难免还是传入了我的耳中。
约莫是觉得这个消息可能会刺激到我,父亲和母亲皆是对此闭口不谈,这也导致我得知此事时,家中几乎已经无人不知了。
其实完全没有必要隐瞒的。
我既不觉得母亲对我的态度会因此发生转变,也不觉得弟弟或是妹妹的诞生会对我产生任何不好的影响。
恰恰相反,倘若我真的在某一个春节来临之前离去,父亲和母亲也能为了他们的另一个孩子重新打起精神。
对我来说,这应该是好事才对。
只是……家仆们似乎不这样想。
虽说近来已经无法外出,但我偶尔还是会在暖和的天气里去走廊上透透气,在那里,我听到了家仆们的闲聊。
有在家中已经数十年的佣人,对这个家的了解甚至胜过我,而在她们看来,在黄泉的入口不断徘徊的我,当母亲怀孕的消息穿出的那一天,便已经失去了在这个家中的地位。
“睦月小姐虽然温柔又心善,但是谁又能知道她究竟还剩下多少时日呢?更何况夫人现在又有了身孕,恐怕用不了多时,她便……”
剩下的内容我其实很想继续听下去,但身后却传来了呼唤我的声音,负责照顾我起居的女佣有些疑惑地停在我身后:“您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
我没有走进去,只是回过头,问她找我有什么事情。
“您又忘记了吗?上个月说好了今天要再去一趟万世极乐教,夫人见您不在房里,才让我出来找您的。”
倘若不知道母亲怀孕的消息,我必定会欣然同意,但以现在的状况来看,母亲的身体其实不太适合舟车劳顿。
在我见到母亲并向她点明此事时,母亲脸上露出了惊诧的神色,她急切地想要向我解释什么,看到这样的表情,我握住了她的手。
“我明白的,母亲大人。”我对她说:“我知道母亲大人在想些什么,所以完全不用担心我。”
而且,在过去的那么多年里,他们为我做的事情已经足够多了。
母亲面上的疲倦显而易见,我摸了摸她的脸:“还是先回去休息比较好吧?等过段时间再去见教祖大人也没关系。”
母亲也认可了我的提议,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休息,直到当天傍晚,医师先生再次前来出诊。
他说起了这件事情,而后问我:“你不担心吗?”
我摇了摇头:“为什么大家都觉得我应该担心呢?”
医师先生沉默了一下,似乎陷入了沉思。
“如果那个孩子,比你更加健康、更加优秀……”
“那难道不是很好吗?”我反问道:“大家都会很高兴吧,因为那个孩子的诞生。”
“是啊,”医师先生应和道:“大家都会很高兴。”
嘴上说着“高兴”,但医师的脸上却看不到半分笑意,也听不出半分认同。
他总是如此,嘴上说着的话和心中的想法完全不同。
“但是你又该怎么办呢?”医师先生轻声问我。
我不太明白他想说什么,但更多的还是意外——医师先生少有用这种语气对我说话的时候,就像是在担心我一样。
但问题是,我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我上次说过,我认识童磨,”医师抬起眼眸,注视着我说道:“在前几日,我也去了一趟万世极乐教。”
上次和医师先生提起童磨大人时,他脸上的表情很是难看,甚至让我产生了一种他们是不是仇人的猜测,但今日一看,似乎又并非如此。
于是我问他:“医师先生也是万世极乐教的教众之一吗?”
“不,”医师否认:“只是有事想问他,所以去了一趟而已。”他补充道:“是关于你和你母亲的事。”
我眨了眨眼,等着他的后话。
“童磨告诉了我一件事,”医师顿了顿,像是在犹豫顾及什么一般,但过了几秒钟,他还是接着说了:“你的母亲,那时似乎并不只是在为你祈祷。”
我愣了一下,不太能理解医师先生为何对我说这种话。
“那时候你们在教中待了好几天,她日日都会去殿内祈祷,却并非是为了你,而是……”
听到这里的时候,我觉得医师先生打听得可谓是十分仔细了,就像是特意为了这件事去找了童磨大人一样。
所以我顺势询问:“……而是什么?”
“而是为了她真正的愿望,”医师先生说:“她希望能再拥有一个健康的孩子。”
我也不知道自己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在想些什么,只知道当医师先生说出这句话之后,我沉默了许久。
“是吗。”
最后能说出口的,也只有这两个字而已。
仔细想想,我其实不太相信医师先生所言,母亲怀孕一事谁也未能料到,倘若神佛真有这么灵验,那岂不是什么心愿都能被听到了。
我并非完全不信神佛,只是觉得,就算是神佛,也不会如此慷慨大方地有求必应。
或许是见我对此没有太大的反应,医师先生进行了惯例的检查之后便出了门,临走时,他对我说:“你母亲现在的身体状况也是我在负责检查。”
那之后过了差不多个把月,我才明白医师先生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因为在第一次生产时落下了病根,母亲这次的情况其实很是复杂,其中也包含了她年龄的缘故,好在医师先生来得比较频繁,所以母亲的安全才得到了基本的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