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很清楚,医师先生的医术毋庸置疑。
而与此相对应的,则是家中所有人的重心都转移到了怀孕的母亲身上。
父亲工作本就繁忙,以往还能偶尔抽出时间过来看我,但母亲怀孕之后,他便再没有来过一次。
不仅如此,家仆们对我的态度似乎也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不知道是不是那日我听到了那些人的闲聊,虽说并没有听出来究竟是谁,但过来找我聊天说话的佣人,确实越来越少了。
天气日愈寒冷,我偶尔会将障门拉开一条小小的缝隙,望着院子里那些一天天减少的绿色,盼望着什么时候能有个较为暖和的日子。
虽然母亲因为怀孕的缘故无法陪我出门,但我自己一个人也可以去一趟万世极乐教。
那日医师先生的话近来在耳畔响起的次数越来越多,如果不去找童磨大人问个明白,我自己也觉得无法安心。
在好不容易等到一个比较暖和的日子时,我主动向母亲提了这件事。
母亲那时正因孕吐而卧床休息,听闻此事本想打起精神陪我一同前往,却被我拒绝了。
她其实更希望我能等明年春日再出门,免得又因为天气的缘故生病,但我执意要去,她也没有过多阻拦。
*
再次见面时童磨大人的笑容依旧带着无忧无虑的天真烂漫,漂亮的彩虹色眸子里笑意吟吟:“我还以为睦月不会再来了呢~”
“只是因为前些时候的天气不方便出门而已。”
我抵达教内已是傍晚,冬日的太阳下山早,教祖大人站在檐廊下,望着即将完全落下山头的斜阳,一副在出神的样子。
“您很无聊吗?”
“也不算吧,”教祖笑了笑:“可以做的事情有很多,有意思的东西也有很多,所以睦月完全不用担心我哦。”
“倒是你,这次居然是一个人过来,有什么原因吗?”
教祖大人问我的时候,我盯着他的眼睛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教祖大人和无惨先生是什么关系呢?”
听到无惨先生的名字时,教祖大人的脸色凝滞了一瞬,虽然很快又恢复了正常,用那副笑意盎然的样子回答道:“这个问题还是去问他比较好呢,如果是睦月你去问的话,或许会得到意想不到的答案也说不定。”
我不知道这个意想不到的答案究竟是什么,但教祖大人的语气似乎有些奇怪。
我决定把这个问题暂且放一下,回归到我现在最想知道的事情:“我的母亲,真的很希望能拥有一个健康的孩子吗?”
教祖大人面上灿烂的笑意收敛了下来,变得慈悲而又温柔,他说:“是的。”
“教内与她一起祈祷的信徒告诉了我,她原本以为你的母亲是为了你日日祷告,但没想到的是,有一日她们说话时,你的母亲才透露出她真正的愿望……”
教祖大人阖起眼睑,面上露出黯然的神色,就像是……在为自己居然亲口告知了我这种事情而感到悲伤。
第10章
站在我身旁的教祖无声地落下泪水,他微微睁开眼睛,被水光浸润的彩虹色眸子恍若名贵的宝石般绚丽夺目。
但是——
“是假的。”
我轻声说。
说辞也好、同情也好、泪水也好……全都是假的。
在我说出这句话时,教祖大人抬起手想要擦拭脸颊上泪水的动作戛然而止,他放下手掌,侧过脸将目光移到了我的脸上。
我在他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倒影,是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的模样。
——也正如他眸中的神色,无悲无喜。
“别这么说嘛,睦月。”教祖大人脸上分明还残留着泪水,表情却由悲伤变成了惋惜,随意转变表情这种事,对他来说已经得心应手到不需要任何过渡。
他说:“我是因为顾及你的感受,觉得你可能更希望得到这样的回答,才说了这些话的。”
教祖大人的说辞十分诚恳,正如同他日日倾听着教徒们的祈祷与诉求,竭尽全力地安抚着他们的心情,口中反复说着顺从他们心意的话语。
毕竟有时候,真话反而不如假话好听。
人们不会在意自己知道的是否真实,只会关注,这是否是自己想要得到的答案。
这般想来,我似乎才是不解风情、浪费他人好意的一方,分明教祖大人已经在努力照顾我的感受,我却丝毫没有领情的意思。
好在教祖大人并没有生气。
“不过也没有关系啦,因为我早就知道你不会相信这种说辞。”教祖耸耸肩,对此事毫不在意,而是略有些疑惑地问我:“不过既然心底里已经有了答案,那为什么还要特意过来问我呢?”
我认真想了想。
“大概是因为……”
外面的斜阳已经彻底落下山头,天色愈发暗淡,呼吸着山中特有的带着凉意的气息,我轻声说:“大概是因为,我想要相信一下医师先生吧。”
因为无法对医师先生的心情感同身受,所以更加在意他的想法,也更加在意从他口中说出的内容。
当医师先生对我留下那句话时,我其实能隐约察觉到他想要暗示我什么——那种事情无论怎样都好,当时我脑海中的想法只有这个。
或许对父亲和母亲来说都过于残忍了,但我其实一直都明白,我对他们的感情,和他们对我的感情,本就是不对等的。
或许我会想到来找教祖大人也是如此,并非是因为我认识的人太少,只有他会愿意耐心地听我说起这些,更是因为,我在他身上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而那正是一直以来被我忽视的……我自己。
在初次见到教祖大人的时候,看着他端坐在莲座之上,用那样专注而又温柔的表情倾听着母亲的祈祷,我便忽然明白了自身的缺失感究竟从何而来。
属于我自己的感情,似乎太过稀薄了。
和教祖大人不同的是,我能够感受到喜怒哀乐,能理解他人心中所想,但即便如此,我也无法像他们爱我一样回应他们的付出。
所以我所做的事情,归根究底,和教祖大人又有什么差别呢?
教祖大人愣了一下,忽然笑了起来,爽朗的笑声在空旷的檐廊回荡着,过了好一会儿,他的嘴角依旧翘得很高。
“您觉得很可笑吗?”
我问他。
教祖大人对医师先生的态度很奇怪,似乎带着点尊重,但其言行举止,又不像是真的尊重医师先生。
“不不不,”教祖大人连连摇头,环抱着双臂笑道:“我只是想起了以前的事情,毕竟我的记性一直都很好,重要的东西一个都不会忘记。”
嘴上这样说着,教祖大人却没有丝毫要向我讲述他想起的那件“以前的事情”的意思。
气氛不知何时沉默下来,天色已经完全暗沉,明明白天那么晴朗,可一到了夜里,天上却连星星也不见几颗。
廊间垂挂着灯笼,烛火的微光落在教祖身上,他安静下来的时候给人的感觉愈发虚无,仿佛连自身的存在都变得薄弱了许多。
感受着如此奇妙的变化,我却想起了医师先生。
我曾对他说更想和他一起赏月,可如今想来,连这个愿望是否有实现的那天也无法确定。
“真奇怪啊。”我感慨道。
沉默的氛围被打破,教祖大人只是向我垂下眸子,没有作声。
“明明以前都不会有这种想法。”我抬起脸看着教祖:“我觉得有些难过。”
让人无法舒展眉头的悲伤,以及那股强烈到无法忽视的不甘,交织在一起时,便再也挤不出半分笑意。
没有受到任何人的影响,也不是为了回应任何人而作出的反应,而是发自内心的,为自己的心愿无法达成而产生的情绪。
就像那时的烟火大会上,接过医师先生递来的苹果糖时,心中猛然涌出的喜悦一般强烈。
泪水不知何时浸湿了脸颊,教祖大人的反应我也无从顾及,更何况他这时候的存在感本就不强。
当我平静下来,重新抬起头时,面对的是教祖大人有些复杂的眼神。
“如果睦月需要我帮忙的话,我随时都乐意哦。”教祖立马精神抖擞地说:“虽然你并不是万世极乐教的信徒,但如果睦月得到了幸福,我也会为你感到高兴的。”
他一边说着,又不知从何处拿出了扇子,在凹陷下去的花纹中残留着的,是已经发黑的干涸的血迹。
所以在他看来——
“解脱了就算是获得幸福了吗?”
“当然。”教祖语气肯定地说。
“那么我拒绝。”
教祖大人想要做什么,从他拿出扇子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了。
在他看来,既然活着只能感受到痛苦,人世间充满了悲伤,那么死亡便能帮助人们逃离这些苦难,哪怕所谓的天堂其实并不存在,对死去的人来说也没有任何区别了。
至少他们的确不用再承受着人世的负担——这就是真正的幸福。
但我并不需要以这样的方式解脱。
教祖大人像是不放心似的,再次确认了一遍:“真的不需要吗?”
我摇了摇头。
“可是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呢~”
我的脸色如何其实并不重要,但教祖大人却叹了口气,他低下脑袋,视线落在了我的手上,在我还没反应过来时握住了我的手。
“教祖大人?”
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举动,我太意外了。
“不要露出这种表情嘛,”教祖大人很快便松了手,将自己披在肩头的外袍拿了下来,盖在我身上:“要是又因为和我在外面赏月生了病,那位大人又会生气了吧~”
说这话的教祖又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就好像刚才那个连工具都准备好了,随时都能让我解脱的人不是他一样。
“那位大人?”我愣了一下,忽然反应过来:“您说的是医师先生吗?”
明明嘴上称呼着他为“那位大人”,但态度上却看不到什么敬畏的神色,想必是因为,医师先生虽然看起来冷淡又严肃,实际上却是个和蔼可亲的人吧。
所以平日里总是笑嘻嘻的教祖大人,一定很受医师先生的青睐。
毕竟教祖大人也是个很讨人喜欢的人。
“那位大人的脾气,睦月应该也很清楚吧?”教祖大人无奈地摊了摊手,耸耸肩说。
我点了点头,回忆起医师先生每次与我见面时的表现。
虽然大部分时候,医师先生看起来都不怎么好亲近,但如果向他表达了自己的真实心意,却意外的是个会接受并予以回应的人。
我望着教祖大人说:“医师先生是个很好的人。”
教祖大人没有反驳,想必也是同意了我的说法。
不知聊了多久,我已经觉得腿脚有些酸痛,教祖大人却丝毫没有显露出疲态,仍是朝气蓬勃地询问我的身体状况。
在听说了曾经有很多医师断言过我活不过春节的时候,教祖大人这次没有落泪了。
他笑得很是灿烂:“但是睦月却一直活到了现在,真好呀。”
我觉得,这句话应该是教祖大人的真心话才对。
虽说我能听出教祖大人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但很多时候,我都无法理解他说这些话的原因。
就像我不明白——在那时我点明了他非人的身份,他却没有对我做任何事。
“因为很有趣哦,”教祖大人对我说:“在我见到睦月的第一眼,就发现了很有意思的事情,所以才会问你愿不愿意留下来陪我。”
“如果我那时候说了愿意呢?”
教祖大人安静地笑了:“那么,我会照顾你一辈子的。”
我怔住了。
这个回答让我的思绪混乱了片刻,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到教祖大人的声音。
他说——
“在你死去的那一天来临之前,我都会把你留在身边。”
第11章
头一天夜里厚重的云层正是雨水的征兆,瓢泼大雨彻底打乱了我的返程计划。
会对鬼造成威胁的阳光被悉数遮掩,一丝一毫也无法透下。
教祖大人站在走廊上,木质的檐廊边缘被水打湿,有细细的水珠溅落在他身上。
他将手伸出屋檐,任由雨水打湿手掌,过了片刻:“其实留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好吧?”
他这话说的,倒像是在挽留我一样了。
明明昨天夜里我才对他说过那种话。
当教祖说愿意一直把我留在身边时,我也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在我有生之年,我想要留在的,是医师先生身边。”
而那时候的教祖大人则是半垂着眼睑不言不语,实在让人摸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反应。
不过想来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吧,总归也不过是玩笑一般的说辞。
毕竟我们都十分清楚,以我现在的身体状况来看,我恐怕真的时日无多了。
天色阴沉,大雨滂沱。
我没有说话,教祖大人亦不会催促我,就这样安静地站在廊上,雨水坠落的声音恰好缓和了我们之间的沉默,不知站在廊边看了多久,我的喉咙开始发痒了。
起初只是略有些不适,而后是捂着嘴小声地咳嗽,直到后来,咳嗽的声音逐渐盖住了雨声,最开始那股细微的痒意在此刻仿佛焰火的引线,连带同五脏六腑都开始震动起来。
有什么从喉间涌了出来。
溅落了雨水堆积出浅浅水洼的檐廊染上了发黑的红色,浓稠的血液在水洼中扩散,以至于本就狼狈的景象变得愈发骇人。
没有任何反应,教祖大人依旧站在廊边,仿佛没有看到也没有闻到,平静而又沉默。
我半倚着墙壁,捂嘴时从指缝中渗出的血液不断往下滴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