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宿命,只不过我本人并不排斥这样的归宿。
——而这种念头只延续到了遇见医师先生之前。
我头一次有了喜欢的人,即便他可能并非人类,也不影响我想要和他在一起的心情。
况且,医师先生也并非对我完全没有好感。
有一点值得在意的是,医师似乎对我“是否想要活下去”这个问题抱以极深的执念,所以才会两次问我同一个问题。
可我的直觉却告诉我,现在并非给出确切回答的最佳时机。
而且我能隐隐察觉,我似乎有很重要的事情没能想起来。
我的回答让医师先生的脸色逐渐阴沉下来,他一句话也没说,将自己的手掌从我的手下抽出,而后打开了随身携带的药箱。
冰冷的药水从针管进入血管,医师先生从始至终都保持着安静,像是因为我给出了不符合他设想的回答,所以赌气不愿意和我说话一般,收拾了药箱便起身准备离开。
我没有叫住他,只是躺在寝具内看着他的背影,某一刻忽然觉得,那道身影竟无端透出了几分寂寥。
我抿了抿唇,这时候医师已经离开了房间,可他的背影透出的寂寥之感却萦绕在我的心头,让我不由得反复回味着。
我对他的了解其实并不多,且大多浮于表面,我知道医师先生是从国外留学回来的西医,从穿着打扮就可以看出其家境不亚于我们,他有着着高超的医术,又生了一副俊秀的相貌……不管从哪方面来说,都足以称得上优秀。
所以这种感觉,一定……只是我的错觉吧?
——*——
临近深秋的时候,母亲的好友来家中做客了。
听家仆说,那位穿着新潮洋装的夫人与母亲交谈了许久,在临走时还特意来我的院子里看了我。只可惜我那时身体不适睡着了,没能看到她的模样。
不过在当天夜里,来看我的母亲脸上难得露出了几分喜色。她一进门便对我说:“睦月,我有件事情想要和你商量。”
我坐起身,听她对我说起了今日从好友那里听闻的“万世极乐教”。
那是个存在已有百余年的宗教,听说其教祖有神明转世之类的传闻,母亲的好友现今也是教众之一,因为知晓我的身体状况,所以对她提议带着我前去参拜。
可所谓的极乐之地,真是存在的吗?
比起神佛之类,我其实更加相信医学,但如果这样能让母亲宽心些,那么和她去一下也不是什么大事。
于是待我的身体稍微好些的时候,母亲带着我乘汽车出了门。
万世极乐教毕竟只是小教派,自然不在城中,开车去也要数小时。我有些晕车,便靠在母亲肩头小憩,待到醒来时,我们已经到达了目的地。
以前我偶尔也会和母亲一起前去神社或是寺庙参拜——在我精神较好的时候。见识了各种规模的寺庙,说实话,这里看起来比我想象中要气派很多。
穿着统一服装的教徒们行走在教内,前来接引的教徒将我们带进了一个房间——里面燃着熏香,木质的屏风竖在房间中央,在屏风的另一边正是万世极乐教的教祖大人。
出乎意料的是,屏风后响起的声音十分年轻。
平静而又温和,慈悲而又怜悯,就像是真正的佛祖一般,当母亲对他祈祷之时,那声音总会不厌其烦地给予回应。
我觉得自己应该收回之前的偏见,相比于我以前去过的那些寺庙,这位教祖大人虽然尚且年轻,却丝毫不逊色于我曾见过的任何一位内供。
母亲与其交谈了许久,不仅说清了自己的来意,连同我过去反反复复时好时坏的身体状况也说了好几遍。
“多么可怜啊……”教祖大人轻声说着,声音里满是悲怜。
在母亲说完我的状况之后,他决定亲自见我,于是让教众先将母亲带到其他房间休息,并且撤掉了屏风。
正如声音一样年轻的青年端坐在金色的莲座之上,白橡色的头发垂在肩头,琉璃一般的眼睛泛着斑斓的色彩,那里面依稀可见泪水的涟漪——是恍若神明一般的美丽。
在看到他的第一眼,我有些相信了神明转世的传闻,倘若并非神明,怎会有此等光彩?
他将我唤至跟前,或许是我的眼神过于直白了些,教祖大人微微侧下脑袋:“为何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您的眼睛很漂亮。”
教祖笑了起来,握着扇子遮挡了下半张脸,眼睛微阖,将那里面的光彩遮挡了大半。
笑罢,他才接着说:“以往也有很多人这样觉得,但当着我的面说出来的,却只有少数。”
“是因为害怕贬低了神明吗?”
“不,”教祖大人摇了摇头:“只是因为没机会说出来罢了。”
分明面上一直挂着笑容,但我却没能从他身上察觉到半分笑意,同样,即便这张脸上还残留着方才听闻我的病情后落下的泪水,却也看不出什么悲伤的情绪。
这与我听到的、他的声音所流露出来的感情完全不一样。
我拿出手帕,擦净了他脸上的泪痕。
放下手帕时他脸上的表情已经悉数消失,只是睁大了眼睛看着我,像是有些惊讶。
年轻的教祖笑了起来,露出尖尖的虎牙,平白添了几分稚气,他这时候可看不出什么慈悲的佛祖模样,语气活泼道:“我的名字是童磨哦,你叫什么?”
明明母亲早就已经告知过我的名字,但既然教祖大人又问了,那我也只能再回答一遍:“源睦月。”
“睦月,”自称童磨的教祖大人重复了一遍我的名字,低下了脑袋,漂亮的眸子贴得很近,语气轻柔地说:“睦月留在这里陪我吧。”
这双眼睛确实带着神明的魔力,不论教祖本人是用什么语气说的话,眼中所见之景皆是温柔至极。
我顿了一下。
并非只是因为他说这句话,也因为他靠近时身上传来的味道。
虽然房间里点了熏香干扰了这股味道,但在过分靠近时,我还是闻到了从他身上传来的淡淡的血腥味——是和某个人很相似的味道。
“不愿意吗?”
不知道我的沉默落在教祖大人眼中是什么意思,他又问了我一遍,我抬起脸看着他,摇头说:“不愿意。”
教祖似乎有些失望,但还是追问道:“舍不得家人吗?”
我又摇了摇头。
“那是为什么?”
我对他说:“因为我并不觉得教祖大人能治好我的病。”
之前也说过,相比于遥不可及的神佛,我更信任医师们的医术,至少迄今为止我还从未听闻过仅靠祈祷便能康复的病人。
教祖大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大笑起来,摸了摸我的脑袋:“睦月真可爱呀。”
我没有说话,也没有躲开他的触碰。
“但没有尝试过的事情,怎么可以随便下定论呢?”教祖大人收回手。
我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就像我之前一样,如果不直接告诉医师先生我想要嫁给他,怎么会知道他也并不讨厌我呢。
所以我点了点头,告知了母亲教祖大人希望我在教内多待些时间。
第6章
在来到这里之前,我只觉得万世极乐教这个名字很奇怪,像是那种七拼八凑出几个人,然后四处宣扬教义,只为吸引更多信徒的旁支末流。
但在来了之后,我却觉得,叫这个名字似乎也没什么不对。
那位教祖大人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是笑着的,不笑的时候则是悲天悯人的模样,仿佛只要有他在的地方,便有万世极乐。与此相对应的是教内信徒们,无论何等身份,无论何等遭遇,在教内的待遇皆是一视同仁。
数日过后,我也对教内的情况有了基本的了解,诚然这是个堪称世外桃源的地方,但于我而言,无论是待在这里,亦或待在家中,其实都没有太大的区别。
只是……母亲似乎不这样想。
在我告诉她想在此处多待些时日之时,母亲便吩咐司机先回去告知父亲,自己则是陪我一同留在了这里。
与在家中的作息相差无几的我不同,母亲会在每日清晨早早起来,和教内的信徒们一起诵经、坐禅、祈祷,一举一动无不透露着虔诚的意味——甚至与那些常年生活在教内的信徒们相比,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因此教祖大人召见我的时候,也说起了这事。
“睦月一定很幸福吧,因为有这样爱你的母亲。”他盘腿坐着,单手支着侧脸笑道:“她自从来了这里,便一直在为你祈祷,希望你能早日康复。”
“是啊。”我轻声答道。
我自然是幸福的,换做任何一个人处于我的位置,想必也是同样的感受——有人关心我、有人期待我、也有人爱着我。
所以我抬起脸看向他,瞥见那双嵌在眼眶里的眸子如彩虹般冶丽。
“那么教祖大人幸福吗?”
当我这样询问时,教祖脸上的笑意似乎短暂地凝滞了,但那样的神态只在脸上停留了瞬息,再细看又是无可挑剔的温和笑意,就好像一切都只是我的错觉。
他弯了弯眼睛,虹色的眸子满是绮丽:“因为我希望大家都能变得幸福,所以自己当然也是如此。”
明明嘴上说着幸福的话,可我却感觉不到他的幸福,这让我想起了医师先生,只不过医师先生显然与教祖大人不同。
我注视着那双漂亮而绚丽的眼睛,再次问道:“真的是这样吗?”
教祖大人脸上的笑意慢慢褪去,没有表情的脸上无悲无喜,虽然这种说法很奇怪,但我却觉得,这似乎才是真正的他。
他微微低下脑袋,眼中的神色不甚明晰,低沉的声线无端透着暧/昧的意味:“为什么这么问?”
我没有退开距离回避他的靠近,反而是将身体向前微倾,再次缩短了自己与他的距离。在这个距离已经能清楚地闻到来自他身上的血腥味——是比初见时更加浓重的气息。
但我现在所关注的并非这股血腥味的由来,而是——
“因为我感受不到您的幸福。”我看着眼前这张平静到没有半分情绪波动的脸说:“您的脸上会出现表情,悲伤的时候会哭,喜悦的时候会笑,难过时会垂下眸子,似乎一眼就能让人看出喜怒哀乐。您的声音也的确带着感情,哭泣时会声线会颤抖,高兴时音调会上扬,难过的时候也会低沉下来……”
“所以我觉得很奇怪。”我直视着他的眼睛,说出了自己的疑惑:“这些我都看到了,也听到了,却丝毫都感受不到。”
我曾从他的声音中听到怜悯,也在他的脸上看到泪水,却无法从他身上感受到这份悲伤。而他喜悦的时候给人的感觉亦是如此。
但这与医师先生相处时的情况又不一样,我知道医师先生身上存在着这些感情,只是我无法对他的情绪感同身受。而教祖大人却并非让我捉摸不透,倒更像是……他的一切情绪都只是浮于表面的伪装。
哭也好,笑也好,都不是发自内心的,都只是虚假的面具罢了。
最后这句话留在了心底,因为我知道,即便我不说出来,他也必定能明白我在想些什么了。
“……是吗?”教祖大人眯了眯眼睛,脸上的神色依旧没有太大的波动。
但这时候周遭的气氛变得有些奇怪,像是有某种危险的气息开始在空气中弥漫起来。
于是我接着说道:“我认识的一个人,总觉得和您有些相似。”
教祖大人沉默了片刻,脸上再次挂上了笑意,将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所带来的冰冷一扫而空,又变回了平日的光风霁月,似乎颇有兴趣地问道:“那是个怎样的人呢?”
“是家中请来的医师。”我在脑海中回忆了医师先生的模样并描述给教祖大人,说起他有一双独特的红色眼睛时,教祖眼中神色微变,像是想起了什么的样子。
他问道:“那位医师叫什么名字?”
我平日里从不称呼医师先生的姓名,原因自己也觉得有些奇怪——因为我觉得这其中存在某种违和感,就好像……医师先生并不是叫这个名字。
“是月彦先生。”
教祖手中把玩着金色的扇子,扇叶上雕刻着精致的纹路,当他张开扇面时,我才意识到这些扇叶的边缘似乎过于锋利了。
从扇缘折射出冰冷而锐利的光泽,教祖眼睑微垂,指尖摩挲着扇叶上的花纹。
我看着他的指尖,而后抬起眼睛对他说:“说起来,教祖大人身上的味道,和月彦先生有点像呢。”
教祖大人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才露出了那种天真又温柔的笑意。
“睦月,”他抚摸着我的发顶,声音轻柔地唤着我的名字,手掌慢慢从发顶滑落至脸颊:“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孩子,只是有时候,太过聪明也不是什么值得庆祝的事情。”
我把他的手从自己脸上拿了下来,反问道:“原来您是这样想的吗?”
他似乎对我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并不感到意外,非常自然地收回了手掌,将其放在自己的腿上。
“所以睦月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我停顿了一下,做好心理准备后:“教祖大人,并不是人类吧?”
我们之前的气氛顿时沉默下来了。
其实不用问也能知道答案,不过教祖大人倒很给我面子,他状似无奈地摊了摊手,一副很苦恼的样子:“既然被你发现了,那也没办法了呢~”
只是嘴上这样说而已。
被我戳穿了非人之身的教祖大人,完全没有半分被此事困扰的意味。
分明这时只有我们二人在房间里,但他却没对我做任何事,甚至连一句“不能把这件事说出去”的威胁之语都没有。
“你还真是个奇怪的孩子啊,”教祖双手托着自己的脸颊,嘟囔起来:“这种时候不应该是害怕或者警惕吗,什么话都敢说也就算了,哪有人会这么直白地戳穿了别人的身份之后还坐在这里不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