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里的缘一可以一整天不说一句话,倘若是有人主动搭话,他便会回上几个字,那几个字说完之后,便又会回归到过分安静的模样。
所以……
“为什么要留在这里呢?”
我忽然问他。
庭院里的其他剑士们没有因为缘一的到来而打乱半分节奏,他们心无旁骛得像是察觉不到任何观战之人的存在,只是一心一意地对自己进行着训练。
缘一安静了很久,什么话也没说,什么表情也没有,看起来便是无欲无求的模样,仿佛世间的一切都无法令他牵动心神。
但是,我察觉到了细微的变化。
他的心情并非是一开始的平静,而更像是因为我说的某句话而产生了波动。
“因为有必须留下的理由。”
在最后,缘一也只是对我说了这句话。
我沉默地盯着他看了片刻,又别过脑袋望向仍在训练的柱们。
恰好这时月柱与风柱结束了切磋,将视线投向我们这边的月柱与我四目相对。
使用着月之呼吸的剑士,是继国缘一的兄长,继国严胜。
他在率领部下外出时被鬼袭击,部下们被鬼所杀,但这时却刚好遇到了外出执行任务的缘一,并且被缘一所救。
许久未见的兄弟二人便这样再度相逢,继国严胜从原本的家族中离开,也来到了鬼杀队,并且成为了与缘一一样的猎鬼人。
我从他的眼神中察觉到了某种情绪。
在我看来,严胜和缘一间似乎存在着某种隔阂,原本以为是兄弟二人阔别太久所导致的正常现象,但在相处了数十日之后,我才明白自己似乎有什么想错了。
那并非久别的生疏,而像是产生了某种不同的看法,因彼此有着不同的看待方式,所以造就了不同的眼光。
严胜投向缘一的目光,让我久违地想起了某个人。
是一个,我本该很熟悉的人。
那样仿佛是在意又仿佛是嫌恶般的眼光,明显得令我难以忽视。
但其他人似乎没有察觉。
在我将目光投向其他人时,在其他人也决定注意片刻,所以来到檐廊喝茶吃点心的时候,谁也没能察觉到在空气间微微流转的奇怪视线。
那是继国严胜望向继国缘一的目光。
他总是如此,仿佛在自己都未能察觉的时刻,便将目光投向了自己的弟弟。
倘若是放在以前,我大抵会觉得这是兄弟间常有的样子,但在现在的我看来,却并非如此。
我觉得……那更像是某种复杂的,夹杂着憧憬却又唾弃的感情。
就在我沉默地注视着大家之时,大口塞着点心的风柱忽然咽下了口中的食物,对我说:“睦月好像从来没和我们一起切磋过啊,真的不来试试吗?”
我抬起脸看着他。
自从我成为鬼杀队的水柱,已经过去了数月,天气逐渐温暖起来,庭院中的紫藤花相继绽放,纷纷扬扬落下的花瓣,所营造出来的是如梦似幻的美丽景致。
我喜欢这样的场景。
因为在看到连原本的颜色都被花瓣覆盖的地面时,心底里便会油然而生某种熟悉而又温暖的感觉。
是一种……能让人安心的感受。
所以每当没有任务的时候,我便会坐在木质的檐廊上安静地望着庭院的地面,蝶屋的孩子们偶尔会给我送来花茶和点心,哪怕我一开始拒绝过,她们也还是会在下一次见到我时给我递上其他类型的点心。
“如果不喜欢上次那种,那么尝尝这次的新点心怎么样?”
年纪尚轻的小姑娘捧着碟子蹲在我面前,在我别过脑袋看她时露出灿烂的笑容。
“您要是喜欢的话,我下次还可以给您做哦。”
在她说出这种话的时候,我没再拒绝了。
接受他人的好意是很容易的事情,但想要回报什么,却是很困难的。
在我试图为她做些什么的时候,小姑娘却对我说:“我没有握起日轮刀的天赋。”
她面上的笑意依旧灿烂,但声音里却带着显而易见的沉重感,紧紧地攥着我的心脏,让人迟迟无法喘过气来。
“我听说过您的事情。”她对我说:“大家都说,新任的水柱是和日柱大人一样的天才,只要看过一遍的招式都能被熟记于心,哪怕面对的是再怎么难以应付的鬼,也能够轻易斩杀……”
“我一直很羡慕大家,不论是柱还是其他的队员们,能够握起日轮刀,有可能掌握呼吸法,便有可能亲手斩杀夺走了自己家人的恶鬼。”小姑娘面上的笑意不知何时慢慢褪去,她紧紧地攥着拳头,“哪怕只要拥有其中的一种也可以,或者说,只要我能够有一点点可能性,我都想要成为一名剑士……”
她的声音里,满满的尽是不甘。
于是我握住了她的手,对她说:“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哪怕不能成为剑士,也能够在其他方面做出努力。
蝶屋的队员们是负责照顾受伤的剑士们,让大家能够以更好地状态进行战斗的存在。
“所以完全不必过于执着。”
诚然这样的话对她而言大抵没有太大的作用,甚至有可能会让人产生一种——站在高处的人,轻飘飘地对在泥沼中挣扎的人进行劝告……
于是产生相反的效果。
但我还是说出口了。
因为觉得,她大抵是需要这样一句话的。
明明已经付出了足够的努力,却无法对自己渴望的结果产生任何作用,这时候所产生的,不仅仅是失败的痛苦,更是对无能的自己的自责。
哪怕……她已经已经付出了足够多的东西。
“你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人并非全能,所以不必将一切责任担负于自己身上。”
闻言小姑娘愣了一下,眸子里似乎闪烁起什么亮晶晶的东西,她用衣袖用力擦了擦眼睛,睁大了双眸对我说:“那明天您还吃点心吗?”
我想了想,摇了摇头。
“不用了。”
听到这话,她的眼神瞬间暗淡下去,耷拉着脑袋就像蔫掉的花瓣一样无精打采。
见此我补充了一句,“等我过几天完成任务回来,再一起吃点心吧。”
等我再看她时,看到的便又是那张笑容灿烂的面孔。
大抵是莫名回想起这种事情花费了太长的时间,以至于风柱和炎柱都开始讨论起应该谁先和我切磋。
我回过神来听到的便是他们玩笑般争执的声音,说着要当我的第一个对手。
正欲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一直沉默着的严胜却看向了我的方向,与我对上了视线。
“不如,先和我切磋吧。”
这句话响起的瞬间,檐廊上的大家声音倏然安静下来,视线齐齐落在发出声音的人身上。
是继国严胜。
闻言我也愣了一下,但未能猜测出他的想法。
继国严胜和继国缘一都是很安静的人,但他们之间的安静却截然不同,缘一与其说是安静,倒不如说是根本无法融入进热闹的氛围,所以才时常一个人独处。
但严胜却能够极快地融入到新环境中,并且与那些人和睦相处。
甚至比起更早进入鬼杀队,教会了其他剑士们呼吸法的缘一,严胜与其他柱之间的关系反而更加要好。
我点头同意了。
没有使用日轮刀,用的只是普通的木刀,在呼吸法的作用下,哪怕是普通的木刀也能发挥出数十倍的作用。
我的情况其实和其他柱不太一样。
我见过其他柱练习呼吸法时的景象,几乎与人般大小相仿的葫芦,他们能一口气将其吹至破裂——这是呼吸法的基础,其他人是这样告知我的。
但是……
那时的我看着手中只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葫芦,却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我在思考把它吓破的可能性。
只是开玩笑而已。我做不到。
稍微尝试了一下便能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与他们的差距,对那些柱而言轻而易举的事情,放在我身上却会变得无比艰难。
正如其他柱也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理解,为什么以我这样的身体状况竟然也可以熟练使用呼吸法并借此进行战斗。
“因为我看到了。”
那时候,我是这样回答他们的。
我并非是理解或是领悟了什么,也没有什么超出常人理解的能力,我只是……
重复了他们所做的事情。
不论是昔日在城主府第一次见到水柱使用的水之呼吸,还是在后来,加入了鬼杀队之后,坐在檐廊上看到的其他人使用的其他呼吸法,我都只是因为看到了,所以重复了他们的一举一动。
我说不出原理,也无法解释为何能做到这样的模仿。
“大抵这就是所谓的天赋吧。”
那时候,雷柱是这样感慨的:“正如日柱能够看到‘通透世界’一般,睦月也有着普通人难以触及的天赋。这是无法被复刻的、只属于某个人的能力。”
那是我头一次听到所谓的“通透世界”。
视线内看到的并非我们寻常肉眼所见的事物,而是它更加接近本源的模样,是它的内在结构。
哪怕是人,缘一所见到的也并非是面容皮相,而是更加内在的肌肉与骨骼——而除他之外的所有人,都无法看到这样的世界。
在听了他们的描述之后,我也曾想象过那样的世界是何等模样——只是略微想想,便觉得……未免也太过不平凡了。
但继国缘一本就是不平凡的男人。
在听到其他人说出“不平凡”这几个字的时候,我看到缘一的眼神产生了细微的变化,面无表情的脸似乎也牵扯出了几分波动。
不是开心。
缘一并非是因为与众不同而感到高兴,却像是——在抗拒着这样的说法。
在那时我便产生了某种念头,或许对他来说,普通而又平凡的生活,才是他真正向往的人生。
一想到这里,我的脑海里也浮现出了什么东西,似乎在曾经的什么时候,我也曾抱有同样的念头。
鬼杀队中的柱们,蝶屋的孩子们,他们都曾对我所谓的“天赋”表现出或多或少的羡慕,但对我来说,有没有这样的天赋,其实都不是要紧的事情。
世间一切被拥有的东西,都有可以被舍弃的理由,只要是为了足够重要的目标,哪怕舍弃一切都能让人没有丝毫悔意。
这才是我的真实想法。
而在我看来,缘一或许也抱有某种相似却不相同的念头。
第51章
我输给了继国严胜。
手中的木刀被打落的下一刻, 我听到了其他人低低地发出惊呼的声音,似乎对这样的结果感到十分不可思议。
这样的反应令我忽然意识到, 或许在他们看来, 我的实力应当是在继国严胜之上的。
我并不知晓自己在什么时候的表现让他们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也不明白他们为何会将我视为比继国严胜更加强大的剑士。
实际上的情况却是,头一次进行切磋的时候, 我便在他手中落败了。
从地上捡起木刀的时候,其他的柱也来到了庭院中, 他们的脚步声愈发靠近,紧接着便响起了说话的声音。
“这也没有关系嘛, 只是切磋剑术而已,睦月下次再努力一下就可以……”
大抵是我没什么表情的脸让其他人产生了误会,让他们误以为我对这样的结局感到难过, 所以试图用这样的解释来安慰我, 告知我柱之间的切磋并非是什么值得放在心上的大事。
但当炎柱站在我面前这般解释的时候, 我瞥见了继国严胜愈发难看的脸色。
分明已经结束了切磋,可他却握紧了自己的刀柄, 用那般深沉而又满含复杂的神色望着我——这一次, 其他人也看出了他的异样。
“严胜, 你怎么了吗?”
在有人问出这句话后, 便如同□□一般,让继国严胜被堵在嗓子眼里的话猛地倾泻出来。
他似是咬牙切齿般开口, 音量不大, 但其中蕴含的情绪, 却足以让所有人怔愣。
“你没有用尽全力!”
这句话是对我说的。
严胜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我其实并不清楚,但我知道的是,“我已经用了最大的力量。”
这就是我的解释。
但这样的答复却没能让严胜满意,甚至可以说是火上浇油一般,令他的怒意愈发猛烈地灼烧着理智。
这时候风柱和雷柱也加入了劝解的队伍,他们试图安抚严胜的情绪,却没有被听进去任何一句话。
继国严胜想要与我再比试一场。
他对我说:“我想要看到的,是你全部的力量。”
不仅仅是“最大的力量”。
继国严胜抓住了我话中的漏洞,而后戳穿了我的谎言。
我只是觉得,并不需要做到那种程度。
使用着水之呼吸的时候,我所能用到的最大的力量,也只有那么多,相比于正在不断进步的其他柱,停留在那时候没有任何进展的水之呼吸,只会在日复一日中落于下风。
但我在鬼杀队中的定位是水柱,所以在下一任水柱诞生之前,我都应当履行自己的职责,守住从远山大人、从主公大人那里接过来的位置。
但严胜恐怕无法理解我的心情,因为在他看来,我是故意没有发挥出真正的实力——因为没有将他视为对手,所以也不会将他放在眼里。
凌厉的剑式落下,哪怕用木刀卸下了大半,也震得我的虎口开始发麻。
我并不擅长持久的战斗,这一点我自己也十分清楚。不仅如此,我的呼吸法并不能像其他剑士那般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哪怕是在睡着的时候,也能继续维持着这样的运作。
但我无法做到。
我所见到的水柱,只是在我面前使用了水之呼吸进行战斗的水柱,战斗时呼吸的方式和平时的呼吸方式有极大的差别,想要一直维持战斗时的呼吸状态,是极为困难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