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湘云并没有真的生贾宝玉的气,她如此使小性子,只是想让贾宝玉过来哄哄她。见宝玉如此,果真笑了,睁着红红的眼睛问:“你真这么想的?”
贾宝玉对天发誓:“自然是真的,云妹妹还不信我么?”
“真的没有觉得,我比不过宝姐姐和林姐姐?”
贾宝玉见史湘云不信,再次急了:“云妹妹,若我有半句假话,就让我穿心烂肺,死后进那十八层地狱,被阎罗日日审判,不得好死。”
史湘云听了这话,连忙伸出手捂住贾宝玉的嘴:“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自是信你的。这种不吉利的言语,以后切不可再说。”
贾宝玉高兴地握住了史湘云的首:“云妹妹,我就知道,你向来大度,定不会把我的糊话放在心上。咱们以后仍旧好好的,再不生气了可否?”
史湘云笑着点头,心结解开,便继续和贾宝玉叽叽咕咕地说笑,似是全然忘记了自己昨儿个还在发着贾宝玉的脾气。
袭人看到这一幕,眼神闪了闪,找过一个小丫头低声吩咐了几句,便趁无人注意时,悄悄退下。
第1卷 第87章
王夫人跪坐在蒲团上,缓慢而规律地敲着木鱼,闭着眼睛在心底诵经。
虽然她仍旧怨怼不服,但好在贾母已经承诺,会尽全力帮扶元春。到底还是信任女儿的命格,想着日后元春给她挣来的前程,王夫人在这凄苦的佛堂,终究还是有了指望。
小丫鬟坐在佛堂外的长廊上,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聊着这府中流传的那些关于主子们的趣事。
“你听说了么?老祖宗好像有意把史大姑娘许给宝二爷。”
“真的假的?老祖宗不是最欣赏宝姑娘和林姑娘么?”
最开始说话的丫头捂嘴笑道:“这你就不懂了吧,宝姑娘如今是要做宫里娘娘的人,自是无法继续和宝二爷一起。林姑娘也不常来府上了,放眼望去,也就史大姑娘同宝二爷日渐亲密。这势头,除了史姑娘,还有谁能做咱们日后的宝二奶奶?”
另一人明显是被说服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确实有道理。照这么说来,以后咱们岂不是要换个方式称呼史姑娘了?”
两人这么说说笑笑,毫不顾忌地谈论着。正讲到兴头上,袭人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身后:“二位妹妹这是在说些什么?”
小丫鬟一惊,连忙回身问好:“袭人姐姐。”
袭人似乎只不过是随口问问,给了门外的小丫鬟几个碎银锞子,笑道:“我有些话要和二太太说,不知二位妹妹能不能行个方便?”
小丫鬟看着袭人似乎毫无察觉的模样,又眼馋地望向了那几个碎银锞子,忙不迭地接过。
两人谢了袭人便嘻嘻哈哈地去了院外,靠在门边,守着院子,不让任何人进来。
袭人垂下眼睛看着自己的手,眼神晦暗不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极为有节奏地敲了敲佛堂被锁上的大门,压低声音:“二太太。”
王夫人手中的犍稚停住,睁开眼睛,在周瑞家的搀扶下站起身,走到门边,隔着门板问:“何事?”
袭人站在外边,把昨日史湘云对贾宝玉的不满以及方才贾宝玉和史湘云的打闹一五一十地禀报给了王夫人。
长久的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王夫人才道:“云姑娘日日都和宝玉在一起么?”
袭人不敢偏颇,低着头回:“是。宝姑娘和林姑娘如今都不在府中,二姑娘被大太太拘着,三姑娘四姑娘又是不爱走动的性子,就只有云姑娘每日找着宝二爷说话,很是亲密。”
袭人知道,这些姑娘中,王夫人最不喜林黛玉,其次就是史湘云。
这些姑娘对宝二爷的影响太深了。她若是想要当宝二爷的姨奶奶,成为宝二爷房中第一得意之人,讨好王夫人是必要的,却也绝对不能让这些姑娘太过左右宝二爷的心神。
所以她经常暗中把贾宝玉那边的消息传给王夫人,借着王夫人的手敲打宝玉的同时,也严防死守着贾宝玉屋内的丫鬟们,就是为了防止有人动摇她的地位。
王夫人听了袭人的话,很久都没有说话,最后声音有些冷地道:“我知道了。你继续盯着宝玉,倘若有那不规矩的人,记下来便是。待我出去后,再行处置。”
袭人恭敬应是,等了等,发现王夫人暂时没有什么其它要吩咐的,就先行退下了。
周瑞家的一直在佛堂内陪着王夫人,见她脸色不好,站在一旁,不敢多言。
王夫人坐到了佛堂旁侧的木椅上,一手搭着木质的扶手,一手转动着昂贵的佛珠,扫着泥塑金身,半旧蒲团,眸光沉沉。
周瑞家的想了想,觉得王夫人现在可能是要人开解劝导,便道:“太太,您凡事想开些。或许史大姑娘只是把咱们宝二爷当成自家哥哥。史大姑娘毕竟身世不好,想找个人亲近也是情有可原的。”
王夫人手上转动的佛珠停了停:“亲近,她们史侯府没有兄弟姊妹么?作甚偏生要和我的宝玉亲近?一个姑娘家,整日混在爷们身边,也不嫌臊得慌。这哪有一个姑娘家的模样?”
说到最后,王夫人声音愈发高昂尖利,裹挟着浓重的怒气,恨不能立刻冲到史湘云面前,撕碎她的脸皮。
周瑞家的知道王夫人喜欢的是如薛宝钗一般知书达理的女孩,对史湘云这种大大咧咧,以及林黛玉这种尖酸刻薄的性子,都是极为厌恶不喜的。
看到王夫人陷入了牛角尖之中,周瑞家的少不得要劝上两句,尽一尽身为奴才的本分:“太太不必如此担忧,如今最要紧的不是宝二爷,而是大姑奶奶。老太太喜欢史姑娘,为着大姑奶奶,咱们面上也得欢喜些才是。若是大姑奶奶来日有了好日子,这也是宝二爷的福气,太太还愁给宝二爷找不到好人家?到时别说是侯府嫡女了,哪怕是宗室郡主咱们宝二爷都是娶得的。”
要不说周瑞家的在王夫人身边待了多年,对王夫人的心思琢磨把握得一清二楚。
听了周瑞家的一番劝解,王夫人心气总算是顺了些:“你说的是,只要元春有出息,这一时意气又算得了什么。”
此时,皇宫,凤宁宫,偏院。
抱琴步履匆匆,冲进了元春所在的屋子,直接跪下,顾不得行礼,甚至没有来得及擦拭额上的汗珠:“主子,不好了......”
元春放下手中的绣绷,疑惑道:“瞧把你急的,这又是怎么了?”
抱琴道:“皇后娘娘下旨,宣主子您立刻前往正殿,聆听凤训。”
第1卷 第88章
贾元春瞧着抱琴脸色苍白的模样,很是不解:“不过就是去一趟皇后娘娘的正殿,这又不是什么没有过的大事,怎么就把你急成这般模样?”
抱琴都快哭了出来,语无伦次:“奴婢听玛瑙说,前些日子有妃嫔私传书信回府,被太妃娘娘身边的霜雪无意中截下。太妃娘娘凤颜大怒,连带着皇后娘娘都遭了训斥。如今皇后娘娘下旨彻查后宫,所有涉事之人都遭到了惩戒,现在已经查到咱们荣国府了。”
贾元春听了这话,蓦地站起,眼睛睁大。过了好一会儿,才颓然地坐下,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还没等主仆两商量出个对策,孟皇后的奶嬷嬷,同样是凤宁宫掌事嬷嬷的孟氏就来到了偏院的门外,福了福身,用一种轻蔑到漫不经心的语气道:“贾答应,皇后娘娘宣召,命您即刻前往正殿。贾答应快些动身罢,莫让皇后娘娘久等。”
元春被抱琴一番话震得心神俱颤,神思惶惶,呆呆地看着孟嬷嬷,连日常的打赏都忘了。
还是抱琴机灵,见着孟嬷嬷脸色不对,连忙上前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放在了孟嬷嬷的手中,陪笑道:“嬷嬷,我们主子近日抱恙,还望嬷嬷通融一二,缓些时辰,让我们主子好生梳洗一番,也不冲撞了皇后娘娘。”
孟嬷嬷颠了颠荷包,放进袖子中,道:“既如此,还烦请答应快些。若是这梳洗得太久,皇后娘娘那老奴也不好交代。”
抱琴连忙应道:“自然,自然。”
等抱琴回了贾元春的身边,贾元春六神无主地拉住抱琴的手,面如金纸:“抱琴,怎么办?”
抱琴紧紧地握着贾元春的手,沉着气道:“主子莫慌,您好歹是潜邸的老人了,咱们背后站着的荣国府,也不是普通人家。皇后娘娘再如何,看在我们贾家的面子上,也不好过于斥责您。进了殿中,您不要反驳,娘娘问起,直接承认便是。这本也不是什么大罪,只要不顶撞皇后娘娘,总归不会有事的。”
“直接承认……”
见贾元春犹疑不定,抱琴手上更是多用了几分力气:“不错,直接承认。娘娘此时莫要糊涂。您忘了么,圣武娘娘掌管后宫时,曾金口玉言,凡内命妇犯错,主动承认过失者,罪减一等。若是主子此时犯了左,这便要再加上一条冲撞皇后娘娘,不满太妃娘娘的罪过了。”
抱琴这一番告诫劝阻,如同给贾元春吃了一味定心丸。贾元春细细回味了刚那一席话,又想到自己的母家,自己的舅家,吐出一口浊气,一颗心从慌张无措到趋于稳定:“你说的是,倒是我想左了。抱琴,快些给我换好衣裳。咱们是去请罪的,不可过于华丽,这步摇金钗什么的暂且先不用了,朴素些就好。”
“是。”抱琴见贾元春眉宇间郁色一扫而空,换上了从容自信的笑容,心中石头落地,忙前忙后地帮贾元春梳洗打扮。
一切拾掇好后,贾元春出门,看着孟嬷嬷,微微点头:“劳烦嬷嬷带路。”
孟皇后坐在垫了软垫的高椅上,瞧着云蒸怀中白白胖胖的小皇子,脸上的笑意遮都遮不住,拿着一个精致的小波浪鼓,在司徒湛的面前摇啊摇的:“湛儿,湛儿,喜不喜欢啊?”
玛瑙珠子击打牛皮鼓面的清脆声音回响在司徒湛的上方,司徒湛陷在明黄色的襁褓中,伸出一截藕节似的胖手臂,拉着波浪鼓的珠子,用力地扯了扯,发出“咯咯”的笑声。
霞蔚站在孟皇后的另一侧,看着司徒湛葡萄似的大眼睛,粉嘟嘟的嘴唇,肉鼓鼓的小脸,尽挑着孟皇后欢喜的话奉承:“娘娘,咱们殿下长得可真是好,一出生就哇哇大哭,那声音洪亮得隔着三重门都听得见。陛下都说了,小皇子日后定是有大福气的。”
果然,孟皇后听到德泰帝的嘉许,笑意更深,用葱白的纤纤玉指点着自己儿子的脸颊,叹道:“本宫也不求什么大运,只要湛儿能平平安安的,就一切知足了。”
云蒸跟着笑道:“娘娘,小殿下身份如此尊贵,非旁人能比得上,这福气运道自是诸般加身。前儿个大公主还兴致勃勃地道,等着小殿下长大了就带着殿下骑马射箭,定是要健健康康的才好。”
想到自己不走常路的女儿,孟皇后猛地反应过来似乎很久都不怎么见到徽宁公主的身影了,忙问:“虹儿这些日子都在做些什么?□□的也总不见人。”
霞蔚道:“娘娘有所不知,英王殿下特意在家中辟了个马场,云大小姐经常和殿下一同在那骑马射箭。公主殿下听了,觉着大家伙一起才最是热闹,这一到休课时,便带着人直奔英王府,拉都拉不回呢。”
“这……”孟皇后听了,又是无奈又是好笑:“虹儿怎地这么没眼色,她要骑马,这宫里没有么?作甚非要去打扰阿瑾和缓缓。”
云蒸和霞蔚听了孟皇后的抱怨,也是一并跟着打趣。
自打得了皇子,孟皇后便将几乎全部身心投在了自己的儿子身上。她又摇了摇手中的波浪鼓,逗自己的儿子:“湛儿,你皇姐不懂事,你以后可不要学她呀。不然你英王叔要不高兴了。”
司徒湛嘴角流着晶莹的口水,把身前的布兜打湿了一片。咿咿呀呀地叫着,挥舞着小胖手,也不知到底是听懂还是没听懂。
就在孟皇后和两位心腹宫女一同说笑时,小宫女前来传报:“娘娘,贾答应求见。”
孟皇后的脸色一下子就淡了下去。
用眼神示意乳嬷嬷把司徒湛抱下去,孟皇后这才恢复了一贯的端庄严肃:“宣。”
贾元春走了进来,跪地俯身,朝着上位之人行了个大礼,恰到好处地遮住了眼中的羡慕:“嫔妾参见皇后娘娘。”
孟皇后并未叫起,居高临下地垂着眼睛,看着殿中的人伏成一团,眸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冷意:“贾答应,你可知罪?”
贾元春知晓,皇后娘娘定是有了十足的罪证,这才下谕召她前来。想到抱琴的话,她并未推脱,而是直接道:“嫔妾知罪。”
贾元春这一番诚恳的态度,倒是让孟皇后不好发作了。
孟皇后细细打量着。
贾元春今日请罪,特意褪去了华服锦裙,仅着一身素青宫装,头上同样只单单挽着一支素银簪子,不施粉黛,低眉顺眼地跪在凤宁宫的大殿上,端的是素丽无双。
皇后挑了挑眉——
自进了宫,贾元春也是聪明了。若在潜邸中,恐怕她早就仗着陛下那几分虚无缥缈的宠爱,大胆倨傲地辩白,言为有人诬陷。
孟皇后继续道:“何罪之有?”
贾元春:“嫔妾不该私通书信于家人,请皇后娘娘责罚。”
在大庆,后宫妃嫔私递书信回府并不算什么很大的罪状,充其量就是触犯了宫规。连顶撞皇后的罪名都比这个高。
不像后世,后妃私通家族甚至可以升级到谋反大罪。
所以贾元春虽然犯了事,但是大是小,是轻是重,完全就是看孟皇后的心意。
但皇后娘娘显然不打算给贾元春这个脸。
孟皇后冷笑一声,俯视着贾元春,语音不明:“贾答应,宫规有令,你却明知故犯。这是不将本宫放在眼里,还是不将太后娘娘和太妃娘娘放在眼里。”
贾元春本想着自己先低头认错,皇后娘娘看在自己背后荣国府的份上,也不会过于苛责她。
可没成想她一来,话还没说上几句,孟皇后就给她扣了这么大一顶帽子。贾元春惊惶地伏地回道:“娘娘恕罪,嫔妾一时糊涂,犯下此等大错,绝无冒犯娘娘之心。还望娘娘明察。”
孟皇后不为所动,甚至脸上的表情都未有一丝半毫的变化,好似贾元春不过是她指尖下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