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听了这话,眉心一抽,刚想开口制止贾宝玉。
谁知贾宝玉似犹嫌不够,抨击了那些喜爱自己作品被传唱的世家公子后,赶在迎春开口前,瞧着秦国公府花团锦簇得牡丹池,继续道:“牡丹虽好,却过于华丽雍容,不如兰莲雅致高洁,梅菊风骨凌傲。说来云家妹妹也是难得的女子,竟也拘泥于世人眼光,喜欢这等艳俗之花。当真是可悲,可叹。”
说完,贾宝玉还装模作样地摇了两下头,似乎是真的在为云清缓感到惋惜。
云清缓听到邢夫人带着三春姐妹已入府中,心中高兴,兴致勃勃地拉着黛玉就想去找迎春玩。
谁知姐妹二人走到几人身后时,居然听到贾宝玉在牡丹池前的这番‘高谈阔论’,云清缓的笑容当即就僵硬在了脸上。
林黛玉看着云清缓,又抬头看了看贾宝玉,尴尬得手都不知该如何摆。她小心翼翼地觑了云清缓一眼,道:“缓缓,你还好吧?”
云清缓笑:“无事。”
心中却骂死了贾宝玉。
本小姐本来就没下帖子给你,你自己厚着脸皮凑了上来,居然还嫌弃我家的牡丹宴俗气。你怎么就这么大脸啊,不爱看就圆润地麻溜地赶紧滚啊。
两人声音不算很小,已经惊动了三春等人。
迎春转过身来,看到了云清缓,动了动唇,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和黛玉对视了一眼,她终于体会到了先头邢夫人在林氏面前的无所适从。
偏生贾宝玉恍若未觉,见到多日不见的林黛玉,竟是忘记了身旁的迎春三人,直接冲了上去:“妹妹,我好久没有见到你了,你怎么都不来家里玩了。让我一人好生孤单。”
林黛玉微微低头:“二哥哥见谅,实是学业家事繁忙,半点抽不出空闲。倒是让老祖宗为我担忧了。”
贾宝玉拉着黛玉的手,有些不高兴:“有什么可忙的,总归还有婆子仆妇在。若是事事都要妹妹你来做主,依我看倒不如把这些尸位素餐的都打发了出去。没得便宜了这些蛀虫。”
迎春探春惜春:“……”
世家女子,学习管家是应当的,这也是谈婚论嫁时的谈资。贾宝玉这些话,倒像是显得她们荣国府没有规矩,不愿教导女儿家。真真是话由心出,随心所欲。
就连心思玲珑如黛玉,一时都不知道该如何接口。
好在贾宝玉不过是随口一说,并没有指望着黛玉回答。一偏头又看到了云清缓,立刻道:“云家妹妹,我好久都没有见到你了。你怎么再不来我们府上玩了呢?自打上次一别,我日思夜想,还准备了好多东西想要和你一同分享呢。”
林黛玉和迎春三人更加尴尬了。
倒是云清缓,心里憋着气,直接把贾宝玉当成了隐形人,把他的话当成耳旁风,半分不理睬,而是冲着迎春等人道:“迎春姐姐,现在还早,不如去我屋里坐一会儿吧。我们一同说说话,下下棋,等着府里开宴。”
迎春刚想对贾宝玉说让他先去前院,找那些相熟的世家公子。谁知贾宝玉竟然道:“那敢情好,我还从未去过妹妹的房间呢。”
白露性子泼辣,最是看不惯这样轻浮的男子,直接挡在了云清缓的跟前:“贾公子,我家小姐的闺房,岂是外男能够随便进的。贾公子还是自重些,没得让人看了笑话。”
白霜更干脆,直接示意几个小厮,连拖带拽地把贾宝玉带到前院去。
好不容易和不用看见贾宝玉那张脸,云清缓坐在自己的屋中,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着被冰块镇过的花茶舒气。
迎春最先起身道:“缓缓,这真是……我也没想到宝玉竟会这般,我在此代他向你道歉了。”
云清缓摇头:“迎春姐姐,但凡他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就该主动醒悟。他做的事,与你何干?又何须你来道歉?”
但因为持续了几天的好心情被破坏,云清缓心中憋着一团火,难免有些口不择言:“都过了这么多年,这位贾二公子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恐怕这辈子也就这般,只能当他那碌碌无为,风花雪月的纨绔。”
三人中,探春是最尴尬的。毕竟她和贾宝玉的关系最近。但她的身份,又不够资格指责宝玉。
倒是惜春,不知因为什么,这次难得地附和了云清缓的话:“本就不能荫封。再不上进,真是要守着家业坐吃山空,平白让人看轻了去。”
云清缓有些惊讶地看向惜春。
三春当中,她来往交集最浅的就是惜春。
惜春太过孤傲,平常在书院也只是跟在两个姐姐身后,最常做的就是捧着本书默默看着,很少主动与人攀谈说话。
在书院做同窗都快四年了,她和惜春也不过是点头之交,远没有与迎春探春来的亲密。
没想到,她居然还有这般见解。
惜春说完话,就继续看着窗外的景致,似乎方才的刻薄只是一时的错觉。
云清缓见得不到答案,就把眼神扫向了迎春。
迎春接收到云清缓的信号,起身笑道:“缓缓,听说你们家特意摘选最好的牡丹花瓣,研磨汁粉做了花糕。还依着不同的品种做成了相应的形状和颜色,取了个极有寓意的名字‘万紫千红’。你不是说了等我过来就让人教我的么?如此,我就舔着脸来学艺了。”
云清缓会意,立刻道:“我带着姐姐去吧。表姐,探春姐姐和惜春姐姐,劳烦你替我招待一二。”
林黛玉经常在秦国公府小住,闻言也不见外,只是说着:“那我也做一回主人好了。”
等走出了院门,云清缓特意带着迎春走上了一条无人经过的小径,确定四周没人跟着,才问:“迎春姐姐,惜春姐姐这是怎么了?前些天明明还没有这般……”
云清缓想了很久,才勉强想出来一个不是那么带有讽刺的词语:“犀利。”
最重要的是,她要知道贾家又出了什么幺蛾子。毕竟这是关系到林黛玉贾迎春等人能不能改命的大事。
迎春叹了口气,她想要云清缓帮忙,所以并不隐瞒云清缓:“这还要从前些日子珍大嫂子说起。”
第1卷 第96章
贾氏宗族,宁国府虽然是主枝,奈何家中长辈俱无。而荣国府恰好有一个老封君坐镇,在这个孝道大过一切的年代,渐渐的,荣国府难免占了上风。宁国府这个主脉,自然而然就逊色了不少。
贾珍贾蓉觉着无所谓,毕竟是男人,不管内宅之事。可尤氏,就算是继室,却也是贾家的宗妇。只因辈分低,日日被荣国府压着,心中怨气自是难免。
如此,尤氏一心想要光耀宁国府的门楣。好让自己在家族也能扬眉吐气,不用看人脸色过活。
奈何贾家爷们,就没有几个争气的。不见荣国府都要把女儿送进宫中博前程,宁国府还不如荣国府,想要飞黄腾达,自然也只能走同样的道路。
惜春自幼住在荣国府,贾珍对这个胞妹并不上心,任由她被史老太君养在膝下,不闻不问。
偏生惜春是宁国府唯一的女孩,尤氏的心思便活泛了起来,想着荣国府可以靠着元春得到阖族赞誉,那他们宁国府自然也可以依靠惜春。
贾母有意让探春嫁给云清喻,尤氏不愿看到荣国府日后有两大助力,一门心思地想让惜春越过探春。为此,她特意以闲话家常的由头,去找惜春谈论此事。
奈何惜春心思清明,知道自己配不上国公府世子。但尤氏是嫂子,她不好明着拒绝,只能分析利弊,好让尤氏打消这个可笑又不靠谱的念头。
谁料想尤氏已经彻底魔怔了。面对惜春的拒绝,她竟然提出让惜春做侧室。名分不要紧,只要能够帮到宁国府,就什么都是好的。
惜春孤高,听不得这般不干净的言论,把尤氏赶出去后伏在榻上就是一阵痛哭。入画怜惜惜春身子,急着去找迎春探春开解自家小姐。
迎春是知道贾母心思的,便让入画把此事压了下来,暂时不要惊动探春。
惜春心中对荣宁二府有些怨怼,这才有了今天的事。
云清缓是目瞪口呆:“迎春姐姐,惜春姐姐的……嫂子,未免也……”
她已经想不出形容词了。
把妹妹送去做妾,这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吗?
迎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四妹妹这些日子郁郁寡欢,我思来想去,也只有你能够帮我了。”
云清缓明白,只要秦国公府放出话,惜春和云清喻八字不合。任凭尤氏想的如何好,也只能断了这个心思。
云清缓是肯定愿意帮忙的,可是……
“京城之中,高门世家不在少数。就算二哥哥不愿,听姐姐的意思,惜春姐姐的嫂子也不会断了这个心思。”
无非从一个高门的侧室,转去另一个高门做侧室罢了。
迎春何尝不知道这个理?可是如今这种情况,她也不是惜春的什么长辈,能够做的也只有眼前。日后的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云清缓问:“如果惜春姐姐拗不过她的嫂子?她当如何?”
惜春回答:“四妹妹性格我最清楚,她断然不肯屈居人下。若真到了无路可走的境界,她就是绞了头发做姑子也不会让珍大嫂子得逞。”
那不还是要削发为尼,应了那句判词:“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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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清缓和贾迎春心事重重地回了房间。
林黛玉正和探春说话,有时问到惜春,她就恹恹地回答一两句。大部分时间仍旧专注赏景。
公府小姐,高门贵女,如花美眷,却形容枯槁,憔悴难遮。宁静的眉眼环绕着隐隐的衰败颓唐。
云清缓心中莫名地就一阵难受。
明明是贾家最尊贵的女儿,奈何被命运捉弄无常。母亲早逝,父亲离家,兄长不闻,长嫂不慈。孤身一人走到最后,却是看淡万物,看破红尘,守一身缁衣,敲木鱼烛火,惜往日春盛,念姊妹同妆。
黛玉也感觉出了惜春的不对劲,隐晦地看了云清缓一眼。
云清缓微微摇头,示意黛玉,等下再告诉她原因。
正好这时,白露走了进来,对众人行了一个礼:“小姐,大皇子殿下,二皇子殿下,徽宁公主,文安公主,怀兰长公主,温素郡主驾到。夫人命您快些前去正门迎接。”
云清缓点了点头,起身:“我这就去。”
林黛玉等人也站起:“既如此,我们也去前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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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宁公主如今身份非比寻常。皇帝嫡长女,换哪都是被人巴结讨好的份。
尤其徽宁公主还未定亲,谁家若能尚了嫡长公主,那就是拥有了一座屹立不倒的大靠山。
无怪乎众家心动不已,纷纷派出自家尚未六礼的优秀儿郎。
唯独贾宝玉是个难得的例外。他的心思既不在公主,也不在郡主,一颗红心永远向着他的林妹妹。
贾宝玉因为大庭广众下'文死谏,武死战'的言论,将高门世家得罪了个干净。
文臣世家不愿和他往来,怕脏了自己的清贵,低了自己的高雅。将门虎子更是厌恶他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把沙场上那些浴血奋战的兄弟贬得一文不值,到头来所有的付出竟是便宜了这等不知所谓的膏梁纨袴。
所以偌大的牡丹宴上,他竟是找不到半个可以说话的人。
思来想去,贾宝玉便决定去找多日未见的林黛玉,和她好好一诉衷肠。
林黛玉和孟休常奉父母之命,一道走在花园中赏花说话。
孟休常时不时瞥一眼黛玉,又很快转开了视线,挠着头,干巴巴地挤出一句:“不知林妹妹喜欢什么花?”
林黛玉用扇子半遮着脸颊,无声地笑了笑:“比起各类似锦繁花,我倒是更爱那翠竹。亭亭而立,不折不弯。难得的君子风骨。”
孟休常立刻道:“我也喜欢竹子,我在家中种了许多湘妃竹。春日读诗,夏天烹茶,秋季听雨,冬来赏雪。一年四季,处处雅趣。”
林黛玉看了孟休常一眼,觉着自己和孟休常实在是志趣相投。知音难觅,林黛玉有心交谈,奈何时运不济。
一身大红的贾宝玉远远地见了林黛玉,高声喊道:“妹妹,原来你在这,倒让我好找。”
第1卷 第97章
贾宝玉在花园中发现了林黛玉的身影,激动地跑了过去,站在林黛玉的面前抱怨道:“妹妹,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我找了你好久。我听丫鬟们说你在这边赏花,你怎么没有和二姐姐她们在一起?”
林黛玉微微低头福身:“二哥哥好。”
孟休常看着像红包一般喜庆的贾宝玉,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
大庆新礼有明,大宴之上,客人是不能穿正红的。哪怕皇家公主,都遵循着礼制,不敢逾越。
而面前之人,居然堂而皇之地将大庆礼法视之无物。
孟家祖父乃当朝阁老,孟休常父亲又是现任的国子监祭酒,家中长辈多于文臣集团身居要职,最是清贵不过。因此,他极为看不惯这等目无礼法之人。
贾宝玉噼里啪啦和林黛玉说了一堆后,这才注意到孟休常。看到林黛玉和别的男子在一起,当即就有些吃味:“妹妹,这是谁?”
林黛玉心中有些不悦。
宝玉这话好生无礼。明明当年她还住在荣国府时,宝玉也是尊师敬长的。这才过去了几年,怎么愈发地没个正形?
但林黛玉仍旧是回答道:“这位是承恩公府的孟大公子。”
宝玉拍了拍手,道:“承恩公的大公子,那岂不是皇后娘娘的弟弟。”
林黛玉笑了笑,没有说话,反而是对着孟休常介绍道:“孟公子,这是我的表兄,荣国府的贾公子。”
孟休常行了个文人礼:“贾公子好。”
贾宝玉回礼:“孟公子好。”
贾宝玉看着孟休常。朗眉星目,气宇轩昂,一举一动,皆是行云流水般隽逸不凡,竟是如画上走下来的人般,不由痴了。
贾宝玉的目光太过明显,孟休常面上不显,心下隐隐已经有了些不耐:“不知贾公子有何事?”
贾宝玉好似这才反应过来一般,道:“我太久没有见林妹妹,心中挂念。不承想竟是遇到了如公子这般风流之人。可叹竟不能早些相识,真是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