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多拉没有应声。
“啊,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只是觉得,也许你会想知道这些。”
“是吗?”她将额头抵在门板上,很轻地笑了一声。
她该感到欢欣鼓舞吗?不论丰收女神与银宝座之上的女主人做什么,都不是为她。
对话就此终结。
在入睡前,潘多拉习惯性地祈祷,然后勾画双蛇杖符号。
她没多久就惊醒。有人在大力摇晃她。
“杰纳迪欧斯……?”
青年挨得很近,他温热的呼吸焦灼地喷在她脸上:“起来,快逃!”
潘多迷迷糊糊地起身,一阵晕眩:“发生了什么?”
“有人向那位大人提议,要把你当作祭品献给盖亚神。”
她颤栗着彻底清醒。
“趁还来得及,逃走吧。”
“我能逃到哪里去?”
杰纳迪欧斯被问住了:“城外太危险了,但--”
但留在厄庇墨亚同等危险。
“您能和我一起逃走吗?”
青年眼神挣扎地闪了闪,而后艰难地摇头:“我得留下守在门外。”
“但那样的话……”潘多拉没说下去。她安静地注视他片刻,凑过去在青年脸颊上轻轻贴了一下嘴唇。
“谢谢,再见,杰纳迪欧斯。”
潘多拉用泥灰涂黑脸庞,裹上褴褛的长披肩,按照杰纳迪欧斯指引的路线穿过无人的厨房,途经堆放垃圾的一辆辆推车,从宫殿小门遛了出去。顺利得令她不安。她禁不住怀疑,这是否也是厄庇墨透斯的陷阱。然而即便是陷阱,她也要试着逃走。
将包裹住头发的披肩往下拉到眉毛,潘多拉低着头,向地势更低的城市中心区快步前进。久违的天空如此广阔,可惜日夜不再有差别,暗红的天光洒落空旷的街巷。时不时降落的雷火将城区割裂为一片片的闪光与阴影。
城中安静得令潘多拉心悸。路上行人很少,甚至不见巡逻的士兵,民居都门窗紧闭。街角坐了一个人,潘多拉经过时因为强烈的气味差点呛到,仓皇一瞥间,她看到裸露的脚趾上有蛆虫在蠕动。
到中央广场附近才有了些微人烟。
广场正对城门的那侧原本矗立着进献给宙斯的宏伟神庙。婚礼当夜,庆贺的仪仗经过这里时,潘多拉大为震撼。而如今,高大的廊柱和闪光的屋瓦都不见踪迹,只余下残垣断壁歪斜堆叠的深坑。在折断的巨石之间,蜷缩着一个个借废墟挡风的人影。
城门口和水井边都有士兵驻守,潘多拉只看一眼便低头转身,藏到某根纪念柱的阴影里。等“天亮”城门打开,再想办法出去。
但如果……城门不再打开呢?
来自天空之座的雷霆转强。在开阔的广场近旁,电光的咆哮刺痛耳膜,潘多拉捂住双耳蜷缩起来,喃喃自语:“赫尔墨斯,如果您听得到我的呼唤……”她茫然地停顿了一会儿,双眼突然开始湿润,她匆忙将脸埋进膝盖,哽咽着祈求:“请您回应我……一句话就好。请您……请您不要抛下我。”
什么都没有发生。雷火继续砸落天幕,厄庇墨亚屹立不倒。
一个可怕的念头忽然浮现脑海。赫尔墨斯不回答她的祈求,是因为她已经对他心生疑窦。
不是这样!潘多拉打了个寒颤。她依然相信他会来。天边那骇人的光亮、还有持续不断的遥远巨响都昭示着神明之间的战斗还在继续。只要战局好转,他就会来。在那之前,她要竭尽全力活下去。
潘多拉不敢也无法设想的是:假如奥林波斯神战败,她会怎么样?
不眠的夜晚将尽,宙斯神庙废墟中流离失所的人们向着广场上走去,争相排成长队。不知从什么时候,锁上的民居大门也悄然打开,面色苍白的男人女人汇入队伍。每个人手里都拿着容器,默不做声地等待着什么。有人试图混进队伍前列,在如雨飞来的石块中踉跄逃走了。
潘多拉躲在原处观察。
又过了一会儿,卫兵模样的人带着推车靠近。等待的人群骚动起来。
车上载着数个大陶罐,眨眼间就被围住。一开始情况还算有序,排在队列最前端的人脚步匆匆地离开。潘多拉瞥见有人将面包块往衣服褶皱拉出的口袋里塞,手中的碗里盛着稀而清的汤汁。
但面包和汤粥不多时就告罄。
还没领到食物的人群瞬间沸腾。陶罐倾覆翻滚而后破碎,有人喊着“那是我的!还给我!”;争夺面包的两个老者在地上扭打;有个孩子紧紧抱着胸口逃进废墟深处,一个中年人气急败坏地追上去,被石头绊倒……
潘多拉忽然庆幸,她刚刚没有贸然取出藏在衣服里的面包,否则一旦被人发现,就会引发骚动--那是她从厨房里顺手偷出来的。
发放食物的士兵试图维持局面,大喊着:“冷静!下午还会有!”
“别骗人了!城里来了那么多逃难的人,我听说谷仓里储备的面粉和麦粒前两天就用掉了一大半,下午再来?到时候还会有面包吗?修刻翁说不定都和水一样稀了!”
“快,你们看,城门又开了,又有人进城了!”
城门大开,外貌狼狈至极的难民推搡着涌了进来。
“别让他们进来--!”
“可厄庇墨透斯、我们的守护之神已经许诺,会给任何前来投奔的凡人归宿。”
“高尚的精神不能变成面包,准备不充分,这样下去,我们会一齐饿死。”
“我明白你的想法,但除了厄庇墨亚,他们没别的地方能去了……”
潘多拉远离争论不休的几位市民,从侧边朝城门靠近。逆着人潮往城外去不仅艰难,还会引来不必要的注视。从逃难而来之人枯槁的面色和破烂的衣衫不难判断,城外被众神之战殃及,要生存定然极为艰难。但这可能是她唯一逃走的机会。正因为外面危险,那也意味着厄庇墨透斯不会立刻追来。
她低着头,远离卫兵,一点点地前进。
再往前一些,她就能看到城墙外的光景了。
但就在这时,雷霆从天而降。这一次,宙斯的雷火没有瞄准厄庇墨亚城,而是意欲将城墙下的土地灼烧殆尽。
来自盖亚的加护本该惠及城墙外至少方圆半里。
但天空主宰的惩戒雷火轰然落地。
大地女神的力量正在消减。
没来得及进城的人瞬息间化作了焦黑的尘土。
“关门!关门!”
守城的卫兵茫然地关上了门。
已经进城的人群惊叫着向前挤。潘多拉站立不稳,险些被冲倒。她抓住了眼前什么人的手臂,但对方将她一把推开。她衣服里的面包跌落出来。“有吃的!”不知多少双眼睛随之转向她。有人不要命地弯腰去捡落地的面包,原本在她身后怀抱婴孩的女人一个箭步冲过来,揪住潘多拉,将没有掉出来的面包也抢走,但女人随即和另一个人撕扯抢夺起来。
卫兵呼喝着试图维持秩序。
潘多拉什么都顾不上了,将披肩裹紧遮住脸,拼命地朝外挤。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逃离的。回过神时,她已经奔进了宙斯神庙的废墟。但狼狈脱身之间,她弄丢了长披肩。
背脊上窜过恶寒。
有人盯住她。不,不止一个人。
失去了遮住全身的长披肩,潘多拉露出了身上完好的羊毛长裙,虽然沾上灰尘,还是比大多数人洁净。她显然不属于这里。不仅如此,阿芙洛狄忒赐予的祝福不合时宜地发挥效益,吸引了躲藏在废墟中的一双双眼睛。
甚至包括一只流浪犬的眼睛。
潘多拉倒退数步,转身奔逃。
高昂的犬吠跟着她逃离中央广场。
她慌不择路,凭直觉在厄庇墨亚斗折的街巷间穿行。
那只流浪犬不知道为什么,不直接扑过来,却牢牢跟着她,甩都甩不掉。
也许是城门口的雷击引发大规模的骚动,又或者太多人没有领到面包,原本死寂的街道逐渐变得嘈杂。潘多拉害怕再次撞进人群,挑着偏僻的小路奔跑。奔跑中她无法连贯吐字,只能一边胡乱画着符号。
眼前的路陡然到了尽头。
小巷的尽头是一堵墙。
她急促地喘息,听到身后朝她而来的足音。
结束了。潘多拉想。她转过身,看到了一整队的王宫士兵。队列分开让出一条路,高大的身影迈着徐缓而坚定的步子向她迫近。
潘多拉不想发抖,但她控制不住,嘴唇都在打颤:“厄庇……墨透斯。”
提坦神族走到她面前,低眸俯视她,依旧没有发脾气:“你似乎差一点就逃出城外了。仅有这一次,我要感谢宙斯投掷出的雷霆。”
“我……”她无可辩驳。
厄庇墨透斯笑了笑。潘多拉不明白为什么他还能若无其事地对她微笑。她的魅力显然对他失效。她……无法解读他。这让她恐惧到丧失思考的能力。
在提坦神族的身侧,跟着那条流浪犬。
潘多拉忽然记起,厄庇墨透斯曾经被赋予重任,为每一种动物分配品性。他能与生灵沟通乃至下达命令也是理所当然。
他抓住她的手臂,带着她走出小巷,让她与他登上同一辆双轮马车。就像他们婚礼当天那样。
他们再度穿过主街,向着厄庇墨亚最高处的宫殿前进。
沿途房屋的门窗打开了,数不清多少双眼睛无言地瞪视她,他们全都知道,神赐新娘带来宙斯给人间的毒|药。众神赠予她的每样天赋都是罪证,不仅如此,她还试图脱逃。憎恶的、冷漠的、惊愕的,像要淹没她的是围观怪物般的眼神。
恍若噩梦中的场景。
有哪根琴弦断了,又像沉进水底,潘多拉陷入离奇的平静。
她甚至想到,如果只有她一个人走这条路,大概会有铺天盖地的石块和陶片袭来。她是不是反而该庆幸厄庇墨透斯在身侧?
“您打算怎么处置我?”她轻轻地问。
“你会成为献给盖亚的活祭。”
潘多拉并不意外。宫殿第一道宏伟大门进入视野,她默然转向前方的姿态令厄庇墨透斯讶异。
“啊,”她唇间猛地溢出哀鸣般的破碎单音。
门上悬着一颗人类头颅。
她深吸气又吐气,很久才挤出一句话:“他是你的臣民。”
“在他决定帮助你逃走的时刻,他的命运就已经决定。不论是你还是他都很清楚这点。”厄庇墨透斯又在奇怪的时刻笑了笑,“可即便如此,直到最后,他还是坚称,逃跑是他的主意,你只是顺从他的提案。而你,为什么现在又对他的结局那么惊讶?”
她唇瓣翕动数下,没有发出声音。
亲眼所见带来的冲击超乎预想。
“可惜他白白丧命了。”厄庇墨透斯的语调中终于漏出一丝恶毒的怒意。
“我不会死,”潘多拉大声宣告,她的嗓音变得又尖又高,“宙斯会派他强大的使者赫尔墨斯前来,及时把我救走。”
厄庇墨透斯宽和地反驳:“没有谁会来救你。你和人类没有区别,都是神明的造物,可以随手丢弃。”
“不!他会来的!”
“也好,我就期待一下你所说的是否会成真。”
潘多拉仰起脸,声音骤然压低:“告诉我,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我只是做了普罗米修斯会做的事。他钟爱人类,我当然必须保护他们。”
她摇头:“你早就知道宙斯不怀好意,为什么还要收下我这份‘礼物’?”
厄庇墨透斯没有答话。
在马车通过宫殿大门前,潘多拉突然从车上一跃而下。
不知多少长矛泛着冷光的尖端霎时对准她。
“听我一言!”潘多拉双手撑地站起来,她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也可以发出这么响亮的声音,她从头到脚都在发抖,既是恐惧,也是兴奋。她平日里并不多话,获得的巧言与诡诈天赋也许就是为了这一刻。如果她的祈祷无法企及云端,如果她一定要成为盖亚的祭品,那么这就是她最后发出声音被人听见的机会。
“厄庇墨透斯、你们敬爱的王,他所做的一切并不是为了你们、为了凡人,你们的存亡对他无关紧要,他想要的只有献给普罗米修斯的复仇!”
她转头看向厄庇墨透斯,无所畏惧的双眼凛然生辉。
她甚至向他笑了,围住她的士兵们握住长矛的手不禁开始颤抖。
“我之前始终想不明白他究竟想要什么。如果他早就怀疑万神之王会降下神罚,早就与大地女神结为盟友作为后手,为什么他还要接受我?由我带来灾厄是宙斯的意志,我无法反抗,但他身为不死者,为什么不拒绝来自奥林波斯的礼物?为什么他不阻止我履行神明的命令,为什么他反而任由我打开魔盒,散布不幸?
“厄庇墨透斯,你在害怕我继续说下去吗?如果你问心无愧,那就让我说完!
“厄庇墨亚的人们啊,你们难道就不感到疑惑?为什么你们的王与盖亚缔结盟约,提防着奥林波斯的报复,却没有做好充足的准备,任由城内弥漫饥荒与死亡?为什么其他城邦毫不知情,被卷进众神的争斗之中覆灭?
“就在刚才,我终于明白了。因为宙斯降下神罚正是他的目的,那样,盖亚就会掀起反叛,他就能借助原初女神的力量,挑战奥林波斯的权威,希望借此为兄长复仇。”
潘多拉的声音颤抖了一下,灰眸中水光氤氲而后滚落。
“除神明之外,万物终有一死。那么至少……如果可能,你们该选择为谁、为什么而死。
“如果说我只是神明播撒灾厄种子的工具,他……祂们,奥林波斯强大的众神不在乎我的死活,那么厄庇墨透斯也一样。你们遭受的苦难是他精心准备的契机,你们的意外之灾是他亲手铸就!这是智慧而强大的普罗米修斯神会做的事?你们比我更清楚答案。如果是普罗米修斯--”
“够了!”厄庇墨透斯怒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