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已经太晚。她只来得及困住放置在盒子最底部的东西。
厄庇墨亚最高处的宫殿依旧安静。哭喊与嚎叫取代庆祝的歌声与喝彩,越过宫墙,钻进潘多拉耳中,每一声都在控诉她有罪。因为她的到来,因为她的行动,不幸在人间四散,神罚已降。
这才是她诞生的目的?
那么……赫尔墨斯欺骗了她?
如果原点就是谎言,那么是否那之后的一切也都是虚假?
所以不论她怎么呼唤,他都没有如约来接她?
思绪停滞。潘多拉已经知道继续探究会得出什么样的结论。她只是不愿意继续想。魔盒与地砖的轮廓在月光的池塘里融化,从眼眸淌落面颊。但奇怪的是,她什么都感觉不到。终有一死的躯体自不量力仰望明月,自然被光芒灼伤,溢出的泪水只是躯体自我保护的反应,与心情无关。
她拒绝辨识在胸中横冲直撞的感情,甚至突然变得乐观笃定:赫尔墨斯肯定遇到了什么阻碍。比如在宙斯下达旨意时,他必须保持恭敬,无法随意行动。他不可能抛弃她。只要他来带她走,其他都无所谓了。他很快就会来。一定是这样。
高大的阴影从后笼罩她。
潘多拉回头。
被琴声送入梦乡的厄庇墨透斯已然惊醒,他沉默地俯视她,表情掩在阴影里。
而在提坦神族的身后,出现了人类卫兵。就在不久之前,这些青年神采奕奕,对潘多拉腼腆地微笑,目送她步入宫殿深处。现在他们面露疲态,眼神却足以刺穿她。
惊慌失措、无辜又可怜的神明的棋子,她能扮演的只有这个角色;她要哭着祈求宽恕,她要在赫尔墨斯来救她之前活下去。潘多拉立刻明白了这件事。
她缩起肩膀,垂下头不成句地啜泣:“我……我不知道盒子里是……我、我只是遵循吩咐……请您……请您原谅我……”
厄庇墨透斯抓住她的手臂。潘多拉一个激灵。
他像是抑制住了叹息,拉她站起来,口气依旧很温和:“我知道了。”
不是责骂,却也并非宽恕。她不安地注视他,希望阿芙洛狄忒赠予的祝福能让她的“丈夫”仁慈一些。
厄庇墨透斯目光凝了凝,而后他向卫兵颔首。
“把她带走,还有--”他有些犹豫不决似地补充,“不要伤害她。”
守卫一左一右从后包围过来,潘多拉没有挣扎。大概因为在神明御前,他们的动作还算克制,只以长矛的木柄推她前进。但他们没有容许她回头。
潘多拉被带到偏僻的小房间。里面没有点灯,她一个踉跄被推搡进去,身后门砰地紧闭上。而后传来上锁的金属碰撞声。
她靠在门板上,深呼吸,鼓起勇气踏出半步,伸手摸索房间里的状况。
下一刻,她骤然失去平衡,直接撞到墙上。
并非什么东西绊倒她,而是房间地面和整座宫殿都开始摇晃。
大地在震颤。
潘多拉抵着墙,抱头低声地尖叫,但她的声音被从土壤最深处传来的悲鸣掩盖。地底仿佛下起雷暴,巨响轰鸣,有什么要破土而出。
而后,大地女神宣告反叛。
雷霆的咆哮震耳欲聋,墙面染上惨白的雪光。原来这间屋子有个小小的窗户。
城中有人尖利地哭叫,声音到一半就止歇了,仿佛看到了太可怖的光景。
潘多拉强忍惊骇,立刻挨过去张望。盖亚的神谕压迫力没有宙斯那般巨大,她勉强可以行动,说不定可以趁乱逃走。
但窗口正对厄庇墨亚洁白高耸的围墙。开口太小,把头探出去都困难,潘多拉只看得到一线天空,除此以外映入眼帘的便是齐整堆砌的石砖。
坠落的雷火仿若炫目的光雨,裹挟着足以燃尽一切的力量袭来。
厄庇墨亚城沐浴在宙斯的怒火之中,却毫发无伤。
“噢,至高的盖亚神!”
“赞美大地--!”
她看见城墙上的卫兵拜伏下去,开始高声祈祷赞美。
而大地女神的宣言尚未结束:
“……吾可靠的盟友厄庇墨透斯将遵循誓约,从此刻起禁绝人类对奥林波斯神的祈祷与供奉。”
潘多拉一个激灵。她双臂环抱胸前,回望锁上的房门。
厄庇墨透斯是盖亚的盟友?也就是说……他早就提防着宙斯的报复,警惕着她这来自奥林波斯的“礼物”?
自以为布下陷阱的猎人在步入森林的那刻就在往捕兽网中前进。
受蒙骗的其实是她。
厄庇墨透斯会怎么处置她?
“宙斯,汝与父亲克洛诺斯一样,将会自天空之座坠落!”
滚滚雷鸣中混进非人的咆哮,还有巨物坠落的闷响。
大地再次开始震动,房门四壁天花板还有窗口都在摇晃,潘多拉缩进墙角,勉强能看到的墙头那一线天空也在颤栗。
厄庇墨亚的白色城墙之外,石头碎屑与燃烧的木块纷纷坠落,时不时间杂来自神明的流矢。蕴含毁灭之力的巨物宛如竞相奔赴靶心的彗星,在大地之上点亮一个又一个爆发的光球。农田凹陷为深坑,村庄瞬息湮灭,丘陵上的葡萄园成为起伏的火海,港湾被海啸吞噬……
不知道什么时候,苍穹被染成火烧的赤红。
日月星辰都不见踪迹。白昼与夜晚不再有分别。
仿佛世界要就此终结。
无需宣告,目睹这番光景之人立刻就会理解:神明之间的战争打响了。
而在城内,恐惧的尖叫,痛苦的哭嚎,这些声音逐渐归于沉寂。
向厄庇墨透斯臣服的市民们已经是幸运之人,他们没能逃离宙斯降下的神罚,永远地失去了轻松的生活,但至少此刻,他们头顶的屋檐依旧完好,只是在不停地震颤。
祈求居住于天空之上的神明时,凡人要抬起手臂,高声呼唤神名。然而现在,向奥林波斯众神祈祷被盖亚的神谕禁止。
凡人们甚至不清楚该如何祭祀沉寂太久、已经几近被遗忘的原初神。
有人向地面泼洒美酒,宰杀牛羊然后埋入土中,将其献给盖亚。有人匍匐在地,朝着泥土喃喃自语许愿。有人到顷刻之间成为地坑地神庙边缘去窥探,想要从废墟中捡拾宝物。也有人以泥浆涂抹全身,相信这能佑护他们不受开始在城中肆虐的疾病侵扰……
大多数人躲进家中,锁上房门,安静地等待。
凡人的意愿于神明之间的战局无足轻重。不论高洁还是卑鄙,富有或是贫穷,所有人此刻都同等无助。
但无助之人与无助之人之间也有所不同。能够在家中寻求庇护的人等待神战终结,期冀到那时这座庇护他们的洁白之城依然屹立不倒。他们相信正如普罗米修斯为人间的夜晚带来火光,他的弟弟也会在神战的烈焰中开辟出一方绿洲。而那些因为染病无家可归的人,在归途半路被衰老侵袭倒地不起的老人,被赶出门的外邦人和奴隶……对他们来说,不论人类是否能在神明的纷争中求存,他们的世界已然结束了。
潘多拉依旧被关在小房间里。
厄庇墨透斯一次都没来见过她,但显然不曾遗忘她的存在。
潘多拉吃不准自己是什么待遇,如果是等待死刑的罪犯,厄庇墨透斯好像又对她太过宽容。她能活动的空间固然极为逼仄,但每天两餐准时送来,端来食物与水的侍女会打扫小屋,清理污秽。如果她想要洗澡,他们甚至会抬来浴桶。水温烫得吓人,但依然是昂贵的热水。
唯一不变的是立刻会锁上的门,还有房外伫立的守卫。虽然卫兵只有一人,但轮换的都是没有染上疾病的精英。即便在室内,他们也戴着头盔,基本背对她站立,拒绝与她交换只言片语。
潘多拉感到自己是头被仔细饲养又小心提防的奇珍怪兽。厄庇墨透斯目前不打算让她死去,但她怀疑现在的一切优裕待遇,都只是因为之后他需要剥下她的皮,别有他用。
她几乎没有食欲,咽下喉咙的面包和炖菜只勉强让她维持生存。侍女收回几乎没动的碗时态度总是充满敌意,但她逐渐对他人的眼光麻木。进食的频率对她来说只剩计算日期这一用途。她没有放弃逃走的念头,但以她的状况,安然进食会显得可疑,而且,很难说里面是否掺了什么别的东西。
最开始潘多拉无法入睡,僵硬地闭着眼躺过一整个嘈杂的红色夜晚。但没过多久,即便是可怕的雷鸣和咆哮声都成了催眠的摇篮曲。她的身体变得虚弱,于是她索性一天大多数时候都在昏睡,清醒的时候则在祈祷。
讽刺的是,盖亚与奥林波斯众神的决裂反而给了她一个可信的缘由:此刻赫尔墨斯一定忙于应战,但只要有机会,他就会来救她。
所以她会在雷霆轰鸣特别响的时候呼唤他,然后直到坠入昏黑的睡梦前不断在空中虚画他的符号。
--她还在这里。请不要忘记她。
事情转机始于某个早晨。
潘多拉偶尔瞥见飞鸟从小窗外掠过,就掰碎了没吃完的一小块面包洒在窗台。
她本来没抱什么希望,因此当真的有生着棕灰色羽翼的客人造访,她精神一震。
小鸟站在窗口歪着头打量她,似乎判定她无害,向前一跳一跳地靠近,欢快地啄食起面包碎块。这小家伙可能饿了很久,吃完还不满足,又看着潘多拉。
她将已经放凉的木碗小心地朝小鸟的方向推。
“面包没有了,只有麦粥了。如果你想要,就吃吧。”
鸟儿振翅梳理了一下羽毛,跳到碗边,以尖喙挑着啄粥里没研磨透的麦粒碎渣吃。
如果她也有能够飞出窗外的翅膀就好了。潘多拉胡思乱想着,看向窗外光影闪烁的城墙。战斗还在继续。如果不去留意,她已经不会注意到大地是否在摇晃了。
一声哀鸣。
潘多拉循声看去,捂住嘴。
小鸟歪倒在桌面上,双腿和翅膀无力地抽搐,眼睛已经失去了神采。
她站起来后退,带倒水罐与凳子。
门锁一阵响动,房门砰地打开。
“你在干什么!”
潘多拉与闯进来的守卫对上视线。那是个年轻人。他明显愣了愣。她抱住自己的手臂,略微侧身,朝桌边的方向,眼神刻意避开。
守卫什么都没说,转身出去唤人进来收拾。
侍女将鸟儿的尸体用破布包裹起来的时候,潘多拉心头忽然抽了一下。她随之意识到,她对这座宫殿、厄庇墨亚居民们的感情,可能还没有对一只小鸟深厚。本来不应该这样。她与他们几乎没有差别,外观近似,语言相通。
是因为……她自认为是神明钟爱的恋人吗?
潘多拉抱紧膝盖蜷缩起来。有什么东西和那只水罐一起破碎了。
雷霆轰鸣,她嘴唇翕动,这一次,没有发出声音。
一只小鸟暴毙引发的骚动平息之后,潘多拉依然没有得到半句解释的话。是谁在那碗麦粥里放了什么可能本来就不重要。
晚餐她什么都没有吃。
侍女收走碗碟,门再度关上。不知道过去多久。
门外的链条轻轻碰撞,铜锁打开,守卫的身影拉长斜映在门口地上。他扬手,潘多拉吓得瑟缩起来。但青年的手里是一块面包。
他撕了一小片下来,放进嘴里示范咀嚼吞咽,然后等待片刻,证明完毕似地说:“没有毒。”
见潘多拉还是站在最远的墙角不动,青年苦笑了一下。
她忽然意识到他和此前不一样,没戴战盔。这让他们都能更好看清彼此的脸容。
“这是我的晚饭。没有毒。”对方重申。
被耳畔不存在的声音驱使,潘多拉慢慢走过去,垂着头双手接过那片清白无辜的面包。“谢谢您。”她轻轻地说,抬起头时眼角唇边有忧郁的微笑。
“我该怎么称呼您?”
砰!
房门慌张地关上。然后是锁链颤抖着缠绕的碰撞声。
潘多拉收起微笑,垂眸看了一会儿手中的面包。
然后,非常突然地,在响雷和地鸣的间歇,门那一侧传来语声,念出一个名字:
“杰纳迪欧斯。”
第1卷 第26章
杰纳迪欧斯打开门锁,潘多拉已经站在门口,向他微笑。
他讶然屏息,呆滞地看她片刻才讷讷地别开视线。
“我知道是您值守。”潘多拉的声音低下去,“也只有您会打开门和我说几句。”
杰纳迪欧斯清清嗓子,摸出一枚擦拭干净的无花果。
侍女端来的两餐中没有鲜果,炖菜也成了麦粥。潘多拉猜想如今蔬果已经变得罕见,摇了摇头:“您留着自己吃。”
“我吃过一个了。”
青年回答的时候不自觉咽了口唾沫。他在撒谎。但收下会让他更高兴。
潘多拉便接过,拈住果实尖细顶端的硬梗一拧;而后她小心地剥开果皮,小口地吃起来。比起谷物,她原本就更喜欢蔬果,这似乎是被关进这小房间以来,她第一次有进食的实感。
她细小的喜悦在杰纳迪欧斯脸上放大。看着她吃下无花果好像比自己品尝还要令他高兴。但他一眨不眨看着她吃完水果的眼神,让潘多拉背后窜过一阵稀薄的寒意。那是惊叹而迷恋地注视另外一种生物的表情。
她愈发感觉自己是被驯养的猛兽。正因为危险,她温和柔顺的态度、还有不疑有他吃下投喂之物的表现才教人心醉神迷。
但无所谓,对潘多拉而言,手段没有高下的分别。
“谢谢您。”她舔了一下唇角,回味最后一点果汁的余味。在青年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之前,她平静地问:“现在是第几天了?”
她询问的当然是众神开战后经过的时间。
“现在是第三天的夜晚。”
闻言,潘多拉有些走神。只有三天吗?她弯唇:“我还以为已经至少十天半个月过去。”
“所有人都感觉一样。”杰纳迪欧斯失言似地咬住嘴唇,这青涩的小动作让他更像少年。但比起上一次、还有最初见到他时,青年的面容已经肉眼可察地变化。他的肉|体在弥补此前停滞时光似地快速成长,又或者说衰老。
在难堪的沉默扩散之前,青年守卫退出去,关上了房门。
但他没有立刻站回值岗的原位。隔着门板和潘多拉说话时,他总是更轻松:“赫拉与得墨忒尔也降下了神罚。现在城内的土地上的植物已经结不出果实了。许多家庭突然就破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