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瘫坐在院子里,呆望着昏死过去的母亲,又扭头看向走廊里满身是血的父亲,感到体内有一种尖锐而茫然的疼痛。雨水顺着眼睛源源不断淌下脸颊,流进嘴里,一股咸腥。
他以为自己会像小时候被哥哥故意甩掉时那样无助地嚎啕大哭,可他只是呆坐着无声地流了一会眼泪,随即起身,小心地将母亲扶回卧房,又找来魔杖和纱布帮父亲止血疗伤。
待安顿好精疲力尽的父母,他才最后进入一片狼藉的客厅,默默帮克利切一起收拾地毯上砸的稀巴烂的雕塑、花瓶碎片。他知道他心里的碎玻璃茬永远也拾不干净了。
高贵的布莱克怎么能如此狼狈呢,他告诉自己。回到房间的他平静下来,首先想到的竟是忧心报社会怎么歪曲宣扬这桩丑闻,败坏布莱克家族的名声。
也许从这时起,一切就都再也回不去了。
(四)
雷古勒斯唯一一次放下高傲去波特家找他,劝他回家,是小天狼星离家一年之后。
那时,那个自称伏地魔的黑巫师已经有了一些势力,他巫师至上的观点与纯血家族不谋而合,家族上下都若隐若现透出一股兴奋,仿佛几百年的古兽又重新活了过来。
开门的是叫莉莉·伊万斯的女生,雷古勒斯曾在学校见过她和詹姆·波特还有哥哥一起走。
“西里斯的弟弟?请进吧,他们在里边。”
她说话很温柔,没有对雷古勒斯表现出敌意,但雷古勒斯并不喜欢她。
第一,他不喜欢一切和哥哥走得近的格兰芬多,尤其是女生。第二,她是麻瓜血统。
当然了,他不会把这些展现出来,他仍礼貌地向她点头致谢,跟在她身后走进去。
波特家比布莱克老宅狭小很多,但房间明亮温暖。
哥哥该是喜欢住在这里的,雷古勒斯突然冒出这个想法,把自己吓了一跳。他怎么能这么想呢,他是来劝他回家的。
伊万斯领他走进客厅,沙发那边传来男生们打闹的吵嚷声。
雷古勒斯看到詹姆·波特和微胖的彼得·佩蒂格鲁正将哥哥压在沙发里,试图拽长他的毛衣袖子在身后系成结,脸上有道疤的莱姆·斯卢平没有参与,只是抱着胳膊靠在沙发旁看他们直笑。哥哥嘴上骂他们,满眼却全是笑意。
伊万斯和雷古勒斯在客厅站定,伊万斯小声咳了咳,可男孩们玩得不亦乐乎,没人注意到他们。
卢平最先看到雷古勒斯,他用力拍在小天狼星背上,示意他停下。
小天狼星抬头看到了僵硬地站在客厅里的雷古勒斯,猛地从沙发上坐起来,欢声笑语的客厅顿时鸦雀无声,其他人面面相觑。
你来干什么。雷古勒斯默念。
“你来干什么?” 果然,小天狼星将打闹弄乱的长发往脑后一捋,冷冷发问。
雷古勒斯舔舔嘴唇,余光扫了一遍围在旁边看着自己的几个格兰芬多,不自在地扬了扬下巴,“我能跟你单独谈谈吗?”
詹姆·波特不禁笑了出来,莉莉·伊万斯啧声打了他一下,示意他别笑了。
小天狼星也扭头看了看朋友们,又扭回头挑眉望着雷古勒斯,神情好像在说:你开玩笑吧。
“有什么事就在这儿说吧,我们一会儿还得——忙去呢!” 他嬉笑着拖长了声音向一旁的莱姆斯卢平凑过身去,卢平搡了小天狼星一拳,没搭理他。
雷古勒斯突然觉得喉头发涩,自己小心翼翼都留不住的哥哥,却原来在这些人面前这般随和可亲。
一瞬间,他明白自己说什么都是无济于事,在小天狼星心里,他这个弟弟早就什么都算不上了。
雷古勒斯倔强地望着他不说话,小天狼星神色也渐渐不耐烦起来。最终还是伊万斯使眼色,推搡着将其他人都赶出了客厅,留下尴尬的兄弟二人。
待杂乱的脚步声远去,小天狼星从沙发里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并没有请他坐下,“什么事,说吧。如果你是来劝我回家的,我劝你还是别费这个口舌。”
“妈妈病了,病得很厉害。” 他低头盯着自己锃亮的鞋尖,剪裁利落的黑皮鞋踩在脚下铺着的五颜六色的花地毯上显得格外违和。他有些站立难安。
“我以为你听见她说的了,我已经不属于那个家了,” 小天狼星硬下心肠,稳住自己的声音,“她也不再是我母亲。”
那我呢?我也不再是你弟弟了吗?雷古勒斯终是没有问出口。
“你还不明白吗?我和你不是一类人,我和整个布莱克都不是一类人。” 小天狼星高高站着,抄着裤兜,语气那么平淡,就像在说个玩笑话,“你该回去,继续做你高贵的纯血少爷,别再管我选择过什么样的生活……”
“可你是我哥哥。” 雷古勒斯突然打断他,声音带了点哭腔,“你曾是我的朋友……”
小天狼星脸上轻飘飘的笑容逐渐消失,薄而流畅的嘴唇紧紧抿着。他下意识看向朋友们离去的方向,久久没有说话。
“如果你选择的根本就是错的呢?” 雷古勒斯不屈不挠地反问。
小天狼星似乎对弟弟的辩驳有一丝意外,他歪头愣了一秒,随即笑着摇了摇头,就像成年人看到一个逞强的孩子那样无奈轻蔑,让雷古勒斯有点恼火。
他缓缓踱步到雷古勒斯面前,雷古勒斯才发觉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和哥哥差不多高了,他们可以平视彼此了。
“那就证明给我看。” 小天狼星傲慢地昂起下巴,“证明我是错的。只要你有这个本事。” 他说话的气息吹动雷古勒斯额前的黑发。
雷古勒斯望着小天狼星,竟挤出一个讽刺异样的笑。
好的,哥哥。我证明给你看。
我会证明我早就不再是跟在你屁股后面的那个一无是处的跟屁虫了,我有你没有的头脑和见识,我会让你刮目相看的。
(五)
小天狼星终是没有回去。
如果小天狼星毅然决然的离家是雷古勒斯走向极端的导火线,那这次并不愉快的见面就是促使他毅然决然地成为食死徒的那把火——他要证明自己是对的,要让哥哥回心转意回到自己和父母身边。
他简直成了布莱克家族的骄傲。自哥哥走后一下子老得不成样子的父母也终于难得地开心起来,雷古勒斯高兴极了,他觉得自己终于做对了一件事。
甚至食死徒与凤凰社对战时,当雷古勒斯为保护贝拉用昏昏倒地偷袭击中詹姆波特、而小天狼星的咒语击落他的面具时,雷古勒斯都不曾后悔自己的决定。
小天狼星望着面具后熟悉的脸怔住了。记忆中的小男孩利落的短发蓄长了,下巴上甚至冒出青色胡茬。猛地看过去,他和自己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他脸上的表情由震惊困惑逐渐转为暴怒憎恨,突然像发了疯一般向雷古勒斯发射魔咒,甚至夹杂了狂怒之下误发的不可饶恕咒。
“为什么这么做!” 他朝他怒吼,“你就永远活在这个姓氏带给你的牢笼里头,你过的不是你自己的生活,你只是在活成他们想让你变成的样子!”
雷古勒斯不说话,也不反击,只拼死抵御。
“还手,懦夫!” 他试图把一切能想到的狠毒的话砸向他,几乎要迸出眼泪来,“软弱的失败者!还手啊!”
小天狼星喘着粗气步步紧逼,他甚至忘记了自己身处战场,脑子里只有面前那个瘦弱的身影。
“你不敢承认!雷古勒斯,我过着你渴望却不敢去追逐的生活,我是你想却不敢成为的一切!”
“闭嘴!别说了!” 雷古勒斯终于忍无可忍地怒吼出来,射出的咒语却只是擦着小天狼星的肩头飞了出去,远处传来石堆爆裂的声音。
小天狼星举着魔杖的手垂了下去,愤愤盯着雷古勒斯。
雷古勒斯躬下身子撑着膝盖粗粗喘着气,眼中噙满泪水,强忍着不让它们流出来。他不明白为什么这还不够让哥哥醒悟过来,为什么自己的一切努力都好像只会把哥哥越推越远。
良久,他才缓过来似的直起身,望着小天狼星,有气无力地说:“你看,我也做了你不敢做的事。”
说罢,他疲惫地闭了闭眼睛,扭头奔去与其他食死徒汇合。
小天狼星目送雷古勒斯远去,像是斩断了这个弟弟在他这里最后一丝挂念。他仿佛能看见这断掉的细丝在空中漂浮了一会儿,然后落进路边积了脏水的坑洼里,最终消失不见了。
自此,他对这个可悲的家族,只剩无止无尽的恨。
(六)
随着了解深入,雷古勒斯渐渐发觉一切不是他想的那样。
他见到黑魔王的残暴和刚愎自用;他见到曾经漂亮自信的堂姐贝拉跟在魔王身边杀戮在他看来与他们并无区别的麻瓜,眨都不眨的眼睛里闪着可怕的绿光。
回头去看他骄傲的家族,他看到的只有腐烂。
当看着他长大的克利切带着一身伤痕逃出生天奄奄一息地回到他身边时,雷古勒斯绝望地意识到,他还是做错了事,信错了人。哥哥,也再找不回来了。
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眼中的光熄灭了。
他怕了,他当然想退出这一切,可哪里还有退路,这可不是学校的选修课。他知道伏地魔会要了他的命。
不止他的命,父亲,母亲,哥哥,还有他那已是强弩之末的布莱克家族。
备受吹捧的血脉此刻却成了置他们于死地的东西。
他想阻止伏地魔,可他能怎么阻止呢?他只是个人微言轻的小食死徒,人人只拿他当个热血愚蠢的孩子罢了。
他突然全懂了哥哥在战场上骂他的话。
原来,把哥哥从他身边推走的,是他这个一直以来引以为傲、也永远摆脱不了的姓氏。
他从克利切那儿得知了伏地魔藏在海岛岩洞的魂器,几乎同一时间,他听说了那个预言:伏地魔要去杀詹姆波特的孩子。
那是哥哥最珍视的挚友,而那个孩子是哥哥的教子。
那一刻,他决定要用自己的方式保护那个孩子,作为对自己曾犯下的错的最后弥补。
他有了一个计划,一个疯狂的计划。他有些骄傲地想,若是哥哥知道了,真的要对他刮目相看了。
可惜,不能告诉哥哥。这个计划不能告诉任何一个布莱克的人,否则,就是灭族之灾。
雷古勒斯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自己是不会活着离开那个山洞的。因此,他需要把偷来的魂器交给一个可靠的人,一个能安全地将其保存、直至那个能够杀死黑魔王的人出现,还一点也不会将布莱克家族牵连进来的人。
他想到了远在挪威的戴蒙德斯家族,与布莱克老死不相往来的戴蒙德斯家族。
说来可笑,他那时凭什么觉得戴蒙德斯会帮他做这件险事?
他也说不清,也许是因为四年级曾见原本在树后读书的埃德蒙站出来赶走了又在欺负斯内普的那群格兰芬多,不是为了袒护谁,而是他们扰了他看书。或是魔法史课上斯宾教授给他们这些低年级朗读埃德蒙的论文节选时,雷古勒斯总被其中新颖精妙的问题与探讨深深吸引。
他觉得埃德蒙是个聪明人,这说明戴蒙德斯的家主阿尔伯特也是聪明人。他自己也是聪明人。聪明人之间,会惺惺相惜。
他瞒着父母去挪威拜访了阿尔伯特·戴蒙德斯。
可阿尔伯特回绝了他的请求。
雷古勒斯急得豁了出去,回去在父母面前替戴蒙德斯辩白,求布莱克家族放下对戴蒙德斯的仇视、从此和平共处,两相安定,企图以此向阿尔伯特证明自己的诚意,逼他答应自己。
结果父母大为震怒,母亲一怒之下差点把他也从族谱除名。
阿尔伯特仍丝毫不为所动,甚至劝告他:再等等吧,孩子。
他知道阿尔伯特在试图阻止他去送死。可对他来说,现在说这个都太迟了。他没时间等下去,也不愿再等了。
时间不停往前翻滚,预言中的日子只会越来越近,不会有奇迹出现。
(七)
那是一个雨夜,窗外的暴雨和哥哥走的那天一样大。
确认了父母都已安稳睡下,雷古勒斯悄悄帮熟睡的母亲理了理散开在枕巾上的头发,又将父亲经常乱放的烟斗搁在了床头柜上,才在雨声的掩盖下退了出去,关上卧室的门。
路过三楼角落那个房间时,他还是没忍住推开了门。
哥哥的房间其实什么都不剩了。他离家出走后,母亲下令将他用过的东西全部丢出去。
他走到墙跟前,抬手抚摸墙上贴着的红金色壁纸。墙上布满丑陋的撕痕,因为哥哥故意用永久粘贴咒贴了很多麻瓜海报在墙上,无论母亲怎么施咒撕扯,那些穿着怪异的金发女郎就是一动不动好端端冲着屋里的人笑。
此刻,那些女郎还在那样冲他笑,只是屋里太久没打扫,女郎脸上蒙了一层灰。
他过去曾和父母一样厌恶这间屋子过于鲜艳的配色和海报。可现在看着这些,脑海里浮现的却全是西里斯嘴里咬着魔杖、踮脚踩在椅子上将大幅大幅的海报费力贴到墙上去的情景,脸上带着叛逆的兴奋和不甘。
他没有多作停留,很快转身想走,门快要合上时,他又猛地推开走了进来。他快步走到落满尘土的床头,伸手拿走了一枚被遗落在那儿的格兰芬多袖扣,哥哥曾戴过的袖扣。
他将袖扣放进胸前口袋里,最后抬头环顾了一下空荡荡的四周,最终脚步坚定地离开。
‘致黑魔头:
我知道你读至此处时我早已死去,但我要让你知道,是我发现了你的秘密。
我偷走了真正的魂器并将摧毁它。
我甘冒一死,盼你有朝一日遇到命定的对手时,将也只是个血肉之躯的凡人。
R.A.B.’
飘逸俊秀的字迹在羽毛笔用力落下一点后结束,几乎将纸戳出一个洞。少年将羽毛笔掷了出去,盯着书桌上的纸片,酣畅淋漓地喘息,像刚有一道巨浪拍过去,黑亮的眼眸中闪着光。
视死如归的光。
(八)
他需要家养小精灵不受伏地魔咒语限制的能力,于是只带了克利切跟着自己。
到达岩洞的过程比想象中顺利。
雷古勒斯歪歪扭扭地走在嶙峋的石滩上,胃里还因幻影移形有些翻腾恶心。他嘲讽地想,伏地魔终有一天会因自己的妄自尊大一败涂地。
他决定自己喝下药水取魂器时遭到了克利切的拼命阻拦,它用力拉着他的胳膊不让他拿到贝壳碗,疯狂以头抢地,撞得额头都流出鲜血。
看着已经这么老的克利切,他有些心疼,蹲下身子轻轻将它从地上扶起来,“克利切,听我说,” 克利切眨了眨老泪浑浊的眼,听话地望着他。
“你会完全遵从我的命令吗?”
昏黄的老眼流下眼泪来,它点头,“克利切会遵守小少爷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