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一颗石子蓦地打破海面平静。
他声音很轻,却又是说不出的沉重。
“陆修?”她一下就听辨出他的反常,忍不住唤他一句。
“嗯。”
男生的鼻音重了些,他深吸口气,周围似乎有呼啸而过的寒风。
“怎么了?”她自觉不安,手指在卷子边上不自觉的捻来捻去。
“……你在做什么?”
陆修的声音轻飘飘的,她极少听见他这般说话。
大多数时候,这个人都爱勾起痞痞的表情,朝她明晃晃的低笑。
苏沐诚实答:“在做题,刚刚做完。”
“成绩怎么样?”他似乎是在漫不经心的问,话音间不留空隙,就这么自然的说出口。
“还好,280分左右吧……”
“嗯……吃早饭了么?”他又开始问起另一个话题。
像是源源不断的话题被他一一提起,却无一提到重点。
苏沐深吸口气,答完他最后一个问题。
心头的弦已经绷得死紧。
不对劲,他太不对劲了。
她左手已经开始微颤,问出的话声音都在抖:“陆修,你……你到底怎么了?”
江边的风大的离谱,他站在边上,衣角被吹得变了形。
就在前几分钟,他接到那通电话的时候,他还满心欢喜的往外走,思索着今天去小姑娘楼下站站,就见见人就好。
几分钟后,电话里人声短短一句,他脸色一白,突然间就沉默开。
一阵寒风刺骨,像是簌簌往脸上刮着刀片,陆修在阴测测的天空下站了很久,久到很长的时间里他一声叹息,突然就沙哑着问她:“现在有空出来么?”
他反复告诫自己,她没空的话就别勉强,她不应该趟这趟浑水,不该过早去看这些人间百态。
可她的呼吸那么轻,几乎毫不犹豫:“有。”
他指尖颤了颤,眸子半眯着轻声问:“苏沐,你……愿意陪我去个地方么?”
清冷的时间里,静的心跳“咚咚”声都那么清晰。
女生反应极快,不假思索道:“愿意。”
他眼角的冰霜化开。
不用多说,不用猜疑。
他亦不用说去哪里,他问了,她都愿意陪他去。
第一百一十八章 .要我抱你?
一百一十八.要我抱你?
苏沐匆匆忙忙换衣服下楼的时候,陆修已经在楼下等了一会儿了。
他朝她走近,没有多余的话,沉静的骇人。
却在靠近的时候,顺其自然的抬起手臂,将她微微凌乱的耳发理了一遍,又将她套在外头的大衣裹得紧了些。
他身上烟草味浓烈,却并不呛鼻。
来的路上,他一定是皱着眉头吐了一道又一道烟圈。
“穿这点,冷不冷?”陆修问。
男生声音冷冽暗哑,像是在砂纸上打磨之后一圈一圈碾过来一般。
苏沐很乖,只轻轻摇了头。
陆修盯了她几秒,嘴角轻抿起,有些许犹豫:“我要去南城一趟,有点远,要是不想去,可以不去的。”
南城?
南城和含城直线距离两百多公里,城市比含城小,经济发展也相对落后很多。
听说早些时候很多从南城到含城过来的打工仔,赚了钱过后回去又没什么出路,就都纷纷把家迁到含城来。
来含城这么几年,苏沐还一直没机会出远门。
就连南城她也只是听周边同学提起过,并未亲眼看过。
要是平时她是断然没机会出去走走的,恰逢这几天郑丽文不在家,而面前的男生虽不多说,却是第一次在自己面前露出这样的表情来。
那般无可奈何的惆怅。
她仅仅是看着,都不忍心将他撇在一边。
苏沐嘴唇张了张,只飞快一瞬就收敛好惊讶的表情:“要去!”
快到车站的时候苏沐突然想起什么,不由分说要去街边的小店买东西。
店面很小,开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只有一个六十几岁的老奶奶坐着守在那儿。
陆修人高,往里走的时候上门框堪堪抵在他下巴,一不小心就轻微撞了上去。
他歪着头盯着面前的门默了半秒。
就听到面前的苏沐“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女生黑发披肩,浅粉的上衣,白色百褶裙摆,白色连裤袜连到脚踝,上头还有一颗小毛球。
笑起来时白皙剔透的皮肤露出一点点粉红,显得整个人活泼灵动得很。
陆修嘴角抿成一条线,皱着眉头道:“不准笑。”
苏沐朝他撇撇嘴,脸色因为憋笑显得有些微妙。
好半天她才勾起弯弯的月牙眼道:“你就在门口等我吧,我拿了就过来。”
陆修在门口转到第三圈的时候,明显有些焦急了。
他频频偏头去看,听到里头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门口老奶奶穿着大红袄子,戴了副老花镜盯了他半宿,慢悠悠的说:“小伙子,那是你女朋友哇?”
陆修嘴唇下意识张了张。
想说是,又想起之前说毕业后才在一起。
想说不是,又莫名觉得不甘心。
话就卡在喉咙处,怎么都发不出声来。
结果奶奶盯了他好半天,见着人脸颊偏了偏,竟莫名有些红,全当是小伙子情窦初开、经不得问,笑的开心:“哎哟,小伙子好福气,刚刚那囡囡看起来可乖了哩。”
陆修眉头一挑接过话:“这我知道。”
心头却在腹诽,你看到她乖,可没看到这丫头狠起心来的时候。
简直要把他心都给撕碎了才罢休。
“陆修,我好了!”
苏沐的声音突然响起。
陆修一抬头,就看到面前的人双臂抬起,怀中抱了一大摞零食饮料,说话间还因为抖动,下巴边上的薯片逃开桎梏,轻飘飘的往地下砸去。
陆修下意识想笑。
却看到小姑娘一脸认真的站在远处,一双麋鹿般的杏眼一眨不眨的仰头看他,目光既是认真又是专注。
“陆修……你、你看看这些够么?”她抬头问的小心翼翼,粉唇一张一合,气息温甜。
陆修没答话,扯过一边的口袋,一把接过人手里抱着的东西,将其一股脑塞进袋子里,顺便把地上的那包原味薯片也一并收入囊中。
站起身来时,轻轻敲了下她头顶。
身后的苏沐一蹦一跳的跑到前头来,冲着老人道:“奶奶,我们结账!”
老人看得这两人,直乐乎,笑着把袋子拿过来一一的算,边收拾边笑着念叨:“看你们俩的年纪,应该跟我外孙差不多大,不过他还在念高中,今年该高考了吧……读书忙,好久都没来奶奶店里了……”
苏沐要给钱,被陆修拦住。
抵不过他力气大,欺负人,苏沐只得退在一边安慰老人:“奶奶,您别难过,高三忙,等您外孙高考完了肯定会回来看你的。特别是以后上了大学,不忙的话,见您的日子就会越来越多了哩!”
老人被逗笑,说了好一阵子才走。
陆修一个人提着一大袋子,苏沐在半步之后。
天气不好,阴沉沉的样子看起来随时都可能打雷下雨。
冷风一股钻进来,苏沐被冻得一哆嗦,鼻头就红了起来。
喷嚏打的极轻,痒痒的。
陆修就这么转过身来。
他深幽眼眸轻微一眯,问她:“是不是冷?”
苏沐摇头,抬起头时竟看到这人站在她面前,一动不动。
苏沐可怜兮兮,鼻尖红红,只得又再点了点头。
冷啊,刚才冷风席卷过来,真真让她后背一凉,半张脸都麻木起来。
话音一落,她也不等他的反应。
白嫩葱玉般的手,在寒风中暴露,关节处有微微冻红的红晕,指尖轻轻扯住他揣在裤兜里只剩半截的衣袖。
轻飘飘的,像是挠痒痒般,轻微的晃了几下。
他低头看她,就见到女生寒风中脸颊通红,努力仰着脖子看他,鼻尖嘴唇都红成一片的样子。
外头冷风作祟,心头的春水烫的沸腾得冒出了泡。
他偏过头,一把扯住她胳膊,飞快俯身问:“要我抱你?嗯?”
刺骨的风一阵过去,她惊得眼睛陡然一缩,缩着脖子反驳:“不、不是!”
“那要我背你?”陆修也不恼,作势就要蹲下身来,将人往这头扯。
苏沐一双眼睛睁得浑圆,“你、你……”‘你’了半天,才挣脱开了他的桎梏。
面前的女生狠狠吸口气,有些恼羞成怒的样子一字一句道:“我是说‘我、手、冷’!”
我让你牵手啊!陆修你个大猪蹄子!
第一百一十九章 .离开(一)
一百一十九.离开(一)
车辆颠簸,道路越来越窄。
苏沐在车上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看到陆修微垂着头望着沿线窗外,皱着眉头不知在想什么。
后头车速加快,外头风冷瑟瑟的往车内挤,陆修就关上了窗。
她飞快闭上眼假寐,他动作轻微,将她围巾拢的更紧了些。
下车地离目的地挺远,一路走过去时风声簌簌,他手掌紧紧裹住她的,路上脚步声少,他一句话都没有说。
灰蒙蒙的阴天,潮湿的地,越走位置越偏。
直到最后拐进巷口边上,陆修攥着她的手紧了些,偏头深深看了她一眼,推开了大门。
音乐声很轻、很缓,苏沐走在长直小道上,周围树枝裁剪精妙。
雨就在这时候开始颗颗往下落。
四下安静,除开音乐,人烟稀少。
心头莫名像是蒙了一层厚灰。
雨势有加大的趋势,陆修牵着她的手收紧了些,步伐也加快。
内门被推开,里头有人站在上头一身白衣,念着什么。
心头下意识一坠,苏沐飞快去看前方,白布轻掩下,一张照片赫然立在最高处——
四周零星几个人交头接耳,只一位带着鸭舌帽的女人红肿着眼微微啜泣。
女人转头来看她和陆修,眼神只空洞停留两秒,走过来时步子又软又疲:“她……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你们……请回吧。”
陆修身子没动,声音很沉:“我有东西要给一个人。”
“是她的遗愿。”
“遗愿”两个字一出,女人步子微微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身子差点没支撑住要往下栽,苏沐及时扶住她,她飞快抽开手说了句“谢谢”之后,偏头看了眼墙上人,眼角上扬,目光里竟是藏不住的温柔——
照片里头女生未施粉黛,浅浅笑着,眉目间尽是芳华美好。
苏沐只觉得头脑里“咚咚咚”的长鸣之后,几秒时间,她终于想起这张脸。
这是她认得的脸。
初次KTV里,女生妆容精致,衣着单薄,却姿势卑微,跪在上头被人当众凌辱,那时的陆修愤愤冲上去,外套一披,将人紧紧拢住。
第二次仍旧是这张脸,已然清瘦许多的身躯,蹲在楼道墙角,簌簌落泪的时候,是陆修拍她后背,她一回首,那张互相拥抱的照片就被人拍了下来,以为他们俩有什么渊源,也成了自己长久以来误会的根源。
当初苏沐足足盯了照片五分钟,漫长到想把人看穿。
她活过十几年,从未见过生的这样好看的一张脸,一颦一笑一个眼神,都那般美艳动人。
人活世上总要怀着祝福祈愿。
苏沐不嫉妒,那时候她以为陆修和女生渊源不浅,便克制自己不去打扰。
后来陆修和自己兜兜转转又缠在了一起,她也从不会死死追问。
但她从来没有想过。
再一次见面,竟会是在女生的葬礼上。
还在花一样美好年岁的女生,身子融入四方闸盒中,已然归依尘土。
苏沐见过葬礼,几岁那年,父亲因出公差意外身亡,走前他还许诺回来就给她买看上好久的新洋娃娃。
当时她年纪尚小,不懂葬礼的意义。
几十个人哭哭啼啼的站在一旁,她被迫在头上裹上一圈白布。
父亲的照片被挂在上头,笑容依然和煦。
那天她没哭,安静的可怕。
外婆见了吓一跳,担心她受了刺激,忙来回出声安慰。
那一天她牙齿死死咬住下唇,来回磨着,一声也不肯吭。
如今的她,指尖冒着冷汗,下唇被咬破的时候,腥味一点点在口腔里蔓延开来。
她和人生前不熟,回想到父亲走那天,却仍旧红了眼眶。
“她……的亲人呢?”
葬礼简单到朴素,致辞人念完,音乐声循环的放,也没人去听,除开刚才那个哭泣的女人,剩下几个人面容称不上悲伤,闹闹哄哄半天,作势要离开。
陆修说:“她是孤儿,福利院长大的。”
和自己相差不大的年纪,明明还该和同龄人一样上着高中、读着大学,为每天吃什么考差了而烦恼,却已经被世故打磨得光滑沧桑,尝遍了最苦涩的那一种人生。
“那你今天带我来,是——”苏沐红着眼望他。
陆修指尖轻轻将她眼角擦干:“是为了等一个人。”
等怎样一个人呢?
这样的女孩,是否也期待过能有一个幸福的家庭,过着简单的生活,一日三餐,温饱即可。
她的眼角有一颗很美的泪痣,缀在那双美到窒息的眼庞,仅仅是看着照片,都止不住令人心动。
苏沐喃喃出声:“她……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