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陆陆续续经过很多护士医生,可没有一个走进来,宿黎急得不行,索性站起身准备再去催一催。
只是刚走到门口,一道微弱的声音突然喊住了他。
“宿黎。”
那声音极小极弱,可却准确无比传到宿黎耳朵里,走廊外嘈杂的声音瞬间如潮水般退下,宿黎的脑袋轰一下,变成了一片空白。
他猛地回过头。
陈橙躺在病床上,正睁着眼睛看着他,浅棕色的眼睛在阳光下如澄澈的琥珀,她微微牵动嘴角,消瘦的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那一刻,连续两天不断收到病危通知书,被医生暗示准备后事,心理防线几近崩溃的宿黎,突然控制不住哽咽起来。
无人言说的不安,唯恐失去的惶恐……
主治医生恰好这个时候过来了,见到这一幕有些尴尬,站在门口咳了咳。
陈橙抬起头,冲主治医生笑了笑,她今天的精神难得不错,“医生,好久不见了。”
徐医生也笑了笑,“你可算是醒了。”
宿黎这时情绪也平复下来,重新回到病床前抓住陈橙的手,却在握住的时候放轻了力度。
“再去检查一下吧?”他提道。
陈橙摇头,温声道:“你不用担心,我感觉今天状态挺好的,就和之前没生病一样。”
她开玩笑道:“说不定再过几天,我们还能一起出去旅游呢……”
话还没说完,她自己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宿黎却抓紧了她手指,极为认真道:“会的。”
陈橙有些笑不出来了,她看着宿黎,没几眼头就低了下去,眼睛慢慢涌现了一层雾气,她抽了抽鼻子,突然忍不住抱住了宿黎。
宿黎搂住她单薄的背,哑着声音说:“陈橙,你会好的。”
徐医生很有眼色地离开了,静寂的房间里,两个人拥抱在一起,没有说一句话,却又感觉什么话都说了。
他们那天下午一直在聊天,回忆他们初相识到现在,设想陈橙出院的种种未来。
陈橙伸手抚上他的脸,那里有没有修剪冒出的青色胡茬。
宿黎感觉有些痒,于是把下巴又往下压了压,故意去扎陈橙的手腕。
陈橙笑了起来,环住了宿黎的脖子。
宿黎借势倒在陈橙身边。
下午的阳光暖洋洋的,宿黎眯着眼睛,像只懒洋洋的大猫。
他太久没好好休息了,紧绷的神经一下放松下来,困倦如潮水般翻涌上来。
迷迷糊糊中,他听到陈橙说道:“宿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就算我不在了,你也要好好生活,不要像现在这个样子,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你胃不太好一定要按时吃饭,还有……”
听到陈橙设想自己不在,宿黎下意识想反驳,可陈橙伸手抚上他的眼睛,他这两天一分钟也没休息,神经紧绷疲惫到一定程度,眼皮感受到陈橙的温度,几乎是下意识阖上。
半睡半醒中,他安静听完陈橙的话,只是听完后,宿黎在想:陈橙这次醒来,怎么突然变成了个话痨。
不过他喜欢这样。
喜欢听她说话,喜欢一切证明她还好好活着的事情。
他多希望这样能够永远永远……持续下去啊。
快到傍晚的时候,陈橙叫醒了他,说自己想喝医院附近,也就是他们常去的那家饭店的汤。
这是陈橙这段时间来第一次说自己想吃什么,宿黎有点高兴,恨不得现在冲过去把汤打包带回来。
他披上外套,拎着保温桶,转头冲陈橙告别。
陈橙扶着门框冲他挥了挥手。
“等我马上回来啊。”
他对陈橙喊道。
陈橙像往常一样,笑着点了点头。
医院病房的长长走廊,夕阳如血般透过窗户把余晖撒进来,陈橙的身影渐渐缩成了一个小点。
那时候的他,还在为陈橙突然好转感到欣喜,所以完全没有想到一个词,叫回光返照。
那份汤,陈橙终究是没有尝到。
第3章
去往医院的车上,宿黎盖着毯子蜷缩在副驾驶上,吃完胃药后,他的情况明显好了不少,只是神情仍旧有些萎靡不振。
宿谨有点不放心,半路下车给他买了份粥。
宿黎道了声谢谢,捧着装粥的打包盒却没有打开,双眼仍旧漫无焦距地看着车外一闪而过的景象。
宿谨见他这样,又想起自己从葬礼上纠结到现在的问题,宿黎和陈橙之间发生了什么?
他们之间的确已经不是自己最初见到那副样子,纵然时间能够改变事物,可照他离开前两人相敬如宾的态度看,时间最多只能把他们从陌生人,变成熟知彼此的相熟朋友。
或者说,那还是最好的状态。
谁先爱上了谁?
或许这个问题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当事的人已经离开了一个,再探讨这些问题都没有任何意义。
车子穿过众多路口,在夜幕降临前停在邺南市中心医院外。
医生询问了下宿黎的状况和病史,判断他可能是胃炎犯了,不过也不能排除胃溃疡的可能,所以医生让他明天来做个胃镜。
宿黎本想推脱明天有事,可宿谨先他一步应下了。
“好的,那就麻烦医生了。”
出了会诊室的门,宿黎压低声音道:“你不用为我那么费心,我现在已经没事了。”
宿谨看了他一眼,“真没事假没事你自个心里清楚。”
宿黎听到这话不由得皱起眉头,随后抿直嘴角停下了脚步。
察觉到宿黎停在原地,宿谨转过头,他看着宿黎,像是穿过时光看着过去那个与自己朝夕相处又肆意轻狂的少年。
半响,他才开口道:“宿黎,对自己好点吧。”
“陈橙也不希望看到你这样。”
回复他的是良久的沉默。
而后过了好久,宿黎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
宿谨知道,这是一种无声的妥协。
两人从消化科出来,拿着医生开的药方去一楼拿药。
消化科在七楼,宿黎和宿谨下意识的反应都是坐电梯下去,但是今天医院人流量有点大,加上又到饭点,电梯里外都挤得满满当当,连续两次上来下去一个空闲位置都没有。
这趋势估计下一趟电梯也是同样的状态,宿黎和宿谨果断选择走楼梯。
邺南市中心医院七楼是消化科,六楼是妇产科,五楼则是肿瘤科。
两人走到五楼的时候,一位穿着护士长装的人恰好从楼梯口那边走进来,见到宿黎后,口罩都遮盖不住面容上的惊讶。
“宿先生好久不见,我刚要准备给你打电话呢。”
在场有两个宿先生,可宿谨已经一年多没回国了,这个宿先生叫的肯定只有宿黎了,何况宿谨记得朋友讲过,陈橙正是在邺南市中心医院去世的。
宿黎对着护士长陈怡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好久不见。”
“宿先生这边有事要和你说一下。”
话到嘴边,陈怡想起那日男人崩溃的场面,想了想,又换了一种更委婉的表达方式。
“宿先生,医院最近病人有些多,陈橙小姐的病房……”
就算再委婉,宿黎听得懂她话里的意思:陈橙已经走了,他也该去收拾陈橙最后留下的遗物了。
想到这里,宿黎的身形颤了颤,但他很快稳住,如平常一样的语气,尽可能平静地说:“好的,我会尽快把病房里的东西收拾完带走。”
“这些时间麻烦你们了。”
他向陈怡鞠了一躬。
陈怡连忙摆手,“这些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
从遇见陈怡开始,宿黎便更加沉默了,去一楼拿完药,宿谨问:“还用我和你一起上去吗?”
宿黎摇摇头,“我一个人就可以。”
宿谨目送宿黎的背影消失在电梯里,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很想点根烟。
他也的确这样做了。
回到车上,宿谨把车窗打开,晚风吹在脸上,向来烟瘾很小的宿谨忍不住拿出打火机,手掌拢着点着火,点燃一根烟夹在指尖,他靠在椅背上,沉默地看着黑沉沉夜幕下的医院。
太阳已经垂在地平线以下,正上方是黯淡的月牙,毫无存在感地挤在一群星星中。
在这样的夜晚,邺南市中心医院的明亮就格外显眼,透过窗户隐约看见人影匆匆经过走廊,宿谨突然想到自己不知在哪里看到的一句话。
“医院的墙壁比教堂听过更多虔诚的祈祷,火车的站台比婚礼见证过更多真挚的拥吻。”
与此同时,宿黎到了住院部三楼,走在早已走过几百遍的走廊上,穿过一间间病房,最后来到了一间单人病房前。
宿黎有些形容不出自己此刻的感受,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紧紧攥着,他喘不过气,原本已经缓解的胃部也开始隐隐泛着灼烧的痛感。
他下意识想要逃离这个地方,不想去面对那已成事实的现实。
背靠着房门上,宿黎十指插进头发里,喉咙里发出无声的痛苦的呼喊。
他无法逃避。
他也不能逃避。
终究,他还是推开了病房的门。
约莫有一个星期没来了,病房在护士的照看下收拾的很干净,唯一的变化就床头的花瓶,陈橙还在的时候,宿黎每天都会换上她最喜欢的小雏菊。陈橙走了,小雏菊没人照料干枯了,被护士收拾走后,现在只有白瓷花瓶空荡荡地摆在那。
偶然一阵晚风吹进来,医院病房蓝色窗帘被掀起一角,飘飘荡荡鼓了起来。
风也将宿黎的外套吹鼓起来,宿黎看着空荡荡的病房,整理整齐没有一丝褶皱的病床,他突然觉得这个房间是如此的空旷。
他走上前,坐在病床上,抚摸着床单的纹理,又想起了之前躺在这张病床上的人。
下一阵晚风吹开窗帘窥探房间,看到的只有一个伏在病床上的男人的孤独背影。
-
陈橙留在医院里的东西并不是很多,有些宿黎上次回去时带走了,现在剩下的都是一些零碎的小东西。
宿黎问护士长借了个纸箱,将那些东西整齐排列好。
那都是宿黎很熟悉的一些东西:陈橙的病例、相册、病危通知单……
他一样样翻看整理,直至他拉开床头柜子的抽屉,突然他的手指顿住了。
抽屉里面安静地躺着一个黑色硬纸外壳的笔记本,书脊下面贴着一截纯色和纸胶带,上面用秀气的笔记写着“陈橙”。
这个笔记本对宿黎来说,既陌生又熟悉,熟悉是因为他曾经好几次见到陈橙在上面写些东西,陌生是他从来没有看过里面的内容。
他没有想过要探究陈橙的隐私,所以即便陈橙没对他设防,即便东西就摆放在他知道的地方,即便在医院的无数个日日夜夜,他有无数个机会翻开这个笔记本,他也一次没有打开过。
只是现在——陈橙离开了。
陈橙去世带来的痛苦,让宿黎每根神经都陷入无尽的后悔中。他后悔没有早一点爱上陈橙,也许那样,他能早一点陪在她身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他怀念陈橙的时候,脑海里翻来覆去全都是那点浅薄的回忆。
陈橙是怎么看他的?是什么时候喜欢他的?有没有后悔嫁给他……他又太多太多问题。
曾经他以为自己再也不可能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了,可是现在,一个机会突然摆在面前。
宿黎握着笔记本,宛若握着一块烫手山芋。
他知道自己不应该窥探陈橙的秘密,哪怕她已经不在了。
……
又是一阵晚风吹来,宿黎猛地惊醒,他想起自己刚才如同癔症般的样子,惊出了一身冷汗,忙把笔记本压到纸箱最下面。
宿谨在楼下抽完手里的烟就没有再动了,他也只有烦闷的时候才会碰下烟。
大概过了二十来分钟,宿黎从住院部那边走了出来,他脱下西装外套搭在臂弯,手里还抱着个不怎么协调的纸箱。
有些昏暗的灯光下,他的身影被拉长,宿谨敏锐地感觉到他的情绪似乎又低落了一些。
宿黎径直走到副驾驶那边,他单手抱着箱子,一手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收拾好了?”
“嗯。”
和来时一样,回去的路上又是相顾无言。
回理南嘉苑的路上,车子在一个红绿灯路口停了下来,在等待绿灯的过程中,和来时保持一个姿势,半天没有吭声的宿黎突然开口道:“哥,其实我最开始没有想过要和陈橙结婚。”
--------------------
作者有话要说:
“医院的墙壁比教堂听过更多虔诚的祈祷,火车的站台比婚礼见证过更多真挚的拥吻。”
这句话源自网络,最开始的出处未找到
第4章
当宿黎说出自己最开始根本没有想过要和陈橙结婚后,宿谨有些诧异地转头望过去。
宿黎仍旧是之前那个动作,头抵着车窗玻璃,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当时的想法很幼稚,就想找个人闪婚气气老爷子。但我也不想随便找个人结婚,因为我知道自己是个怎么样的烂人,我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将来,但我不能拖人下水。”
宿黎转身仰躺在靠背上,睁着有些空洞的眼。
“所以当时陈橙说要跟我结婚,我想都没想直接拒绝了,因为我知道她是个好女孩,是个乖乖女,而我……”
他笑了笑,继续说:“我就是个烂人。”
他们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在一起?
就算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
就算是放到学生时代,他们一个是每天都安静学习的乖乖女,一个是无可救药成天违纪还死活不知道悔改的学渣。
谁会想到这样的两个人会走到一起呢?
宿黎没有祸害好学生的想法,他只想找个和自己差不多的烂人,互不关心互不打扰,不管做什么,彼此心里都不会有负罪感。
他把话和陈橙说开了,丝毫没有掩饰,他承认,他说这些话时是带着一点恶意的,他想看到陈橙后悔或者惊慌失措的样子。
可他没能如愿以偿,因为陈橙的反应有些超乎他想象。
那个明媚的午后,装修简约的咖啡馆里,阳光将陈橙的头发染成淡淡的金色,她手扶着咖啡杯,听完他的话后略微侧头。
“是吗?”
“可是我觉得你是个很好的人啊。”
宿黎嘴角的笑意逐渐消失,他盯着陈橙的眼睛,半响才确定她不是在说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