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有一天,董嫣然在操场的大榕树下,眼眶氤氲地问他:“程毓章,我追了你这么久,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少年的心顷刻之间变得柔软,眼底有流星碎开,他声音低哑而温柔,“喜欢,然然,我喜欢你。”
他俯下身子,吻住了少女的眼泪。
远处路灯下,背书的乔筝立刻转到了灯柱后面,身心都隐没在了黑暗里。
从此,诚誉中学多了一对瞩目的情侣。
因着两人的成绩都不差,学校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多加干涉。
乔筝常常会遇见他,食堂,宿舍,走廊,甚至办公室,但是程毓章从来没有正眼瞧过自己,他满心满眼都被董嫣然占据,再也容不下别的风景。
何况,是如此平凡透明的自己。
/六/
升高三前的一次高考动员大会,程毓章作为学校代表演讲宣誓。
“我的目标,京港大学。”
底下一片哗然,虽说诚誉中学这两年的升学率有所提升,但历届考上京港大学的人微乎其微,毕竟那是国内top1的顶尖高校。
众人窃窃私语,言语间或轻蔑讽刺,或崇拜仰慕。
只有乔筝的眼里尽是坚定,她坚定地相信台上那个自信飞扬的风华少年,好像这世界上真的没有他做不到的事情。
那时候命运尚未显示它最狰狞的一面,乔筝尚未知道他做不到的事情太多,比如专一,比如爱上她。
所以,她有了一个蠢蠢欲动的妄念,她想和他上同一所大学。
高三一整年,乔筝埋头题海,没命地学习,成了每晚夜自修最后一个走出校门的人。
时光荏苒,不负自己,她如愿考上了那座顶尖学府。
但是,妄念落空,那个少年失约了。
他去了英国,追随了董嫣然的脚步。
乔筝是从其他同学的空间动态里知道这件事情的,那天以后,她关闭了空间,再也没打开过。
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乔筝去了海城公园。她躺在乒乓球桌上,望着蔚蓝天际那一逝而过的飞机,默然许久,一颗心好像落进一片没有边际的深海,游不上来,她几近窒息。
下雨了吗?她擦了擦了眼角。跳下球桌,准备躲到下面避雨。
可,大雨不肯放过她。
乒乓球桌下,落了一场淋漓潮湿的大雨,狂热的、浩渺的、遗憾的、悱恻的、勇敢的、胆怯的,终归遗憾难平,不得不平。
于是,青春到此为止。
*
后来,乔筝在京港大学四年,无意中得知程毓章的微博。
犹豫很久,她还是不争气地下了那个软件。
从不玩社交软件的她,偷偷注册了一个号,【念念无章】。
她研究半天,才敢悄悄地关注他。而他的关注者,也只有董嫣然一个人。
她像个躲在暗夜里的窥伺者,悄无声息地窥探着他们的生活。
每一回点开,她几乎都要遭受一场无声的凌迟。
乔筝常常觉得,她像个自虐上瘾的患者,病入膏肓,无可救药。
出现他微博动态里最多的,自然是董嫣然。他们会一起去牛津和剑桥交流学习,一起在泰晤士河畔吹风,一起在大英博物馆看展。
他们是彼此的全部青春。
伦敦时常下雨,或者大雾满都,而京港,永远是干燥透明的瓦蓝天空。
乔筝和程毓章之间,不仅远隔重洋,连天气都无法交集。
终于在某一年的情人节,乔筝看到了一张他们的睡衣合照。
她像是触电般地退出界面,呆滞了好久。
好了伤疤忘了疼,奢望不属于自己的星光的人都该死。
半晌之后,她卸载了微博。
此后数年间,再也没有程毓章的消息。可是,思念如芽,落地生根之后,除了长成参天大树,便再也没有拔除的办法。
她还是留在了京港,她期待有一天,命运垂怜,送自己一场不期而遇的惊喜。
日复一日,她的期待逐渐演变成无望。
她想,或许这辈子,她和程毓章的缘分只有那一个下午。
她满怀失落地回了海城。
乔筝怎么也没想到,程毓章也会回到海城。时隔多年,他性格大变。原本阳光爽朗的少年渐渐沉淀成温雅又疏离的男人。
她小心翼翼地试探、迁就,她见过程毓章的爱一个人的样子。所以她明白程毓章看向她的眼神并不是爱,温柔平静,那是一种看待生活的眼睛。
所以,乔筝找准了自己的定位,她只是合适。
年纪到了,合适结婚。
但没关系,只要留在他身边。往后漫长岁月,谁能说得准呢。她有一辈子时间去教会他爱她。
前提是,他们的生活里没有变数。
可董嫣然还是回来了,命运的天平就开始倾斜,倾斜的方向并不是乔筝这一边。
雾化
/七/
这是他们结婚第三年的年末,也是乔筝怀孕六周的日子。
自从董嫣然回来以后,程毓章便常常不回家。
一开始,乔筝还能对自己说,他是因为工作忙。
直到那个雨天。
“阿毓,你能不能来接我。”乔筝加班回来,一直打不到车,没了办法才想到给程毓章打电话,其实她向来不愿意麻烦他。
但更怕的是,被拒绝。
就像今天这样。
“你在哪儿?”程毓章刚结束手上的工作,准备下楼去接自己的妻子。但电梯门打开的那一刻,他看见了眼眶红红的董嫣然。
“乔乔,我这边还有事情,你先看看能不能打到车。”
程毓章挂了电话,怀里多了一抹泪眼盈盈的身影。
*
我们都不该去想念,一个将自己丢在雨夜里的人。
乔筝苦笑一声,继续打车。雨越下越大,深冬的天气带着刺骨的寒冷,发丝和后背几乎湿透,乔筝忍不住地瑟缩了一阵。
等她加价加到四十的时候,才有一辆车接了单。
“姑娘,这么晚还在加班啊,年轻人不容易啊。”
乔筝本来没什么,却被司机师傅的几句无心寒暄打中,忍不住眼眶泛酸,哑着声音道:“是啊,挺不容易的。”
后知后觉的委屈开始蔓延。
车子开到十字路口,遇上了红灯。
雨还在沿着车窗流淌,看起来伤心不已,却又无能为力。
隔着模糊的雨帘,乔筝看到了右边停了一辆熟悉的车。
那是程毓章的银灰色奥迪,而车的副驾驶,是董嫣然。
乔筝一瞬间脸色煞白,原本只是发酸的眼眶顷刻之间泪雾朦胧。
那边似有感应,程毓章转过头来,却只看见黑漆漆的车窗玻璃,以及一个偏过脑袋,看不清长相的人。
乔筝低着头,手臂收拢,掌心挡住难堪的脸,无声地啜泣着。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副驾驶的位置变成了董嫣然专属,他再也不会来接自己回家了。
司机师傅见状,递给乔筝一张纸巾,却在下一秒一个急刹车。
有人超速截道。
司机师傅骂骂咧咧,乔筝下意识地护住了肚子。
“不好意思啊,姑娘,没事吧。”师傅语气歉疚。
车后座的人抿着发白的嘴唇,狼狈地点了点头。
她垂眸,抚了抚肚子。
她怀了孕,但没告诉程毓章。她曾试探地问过他想不想要宝宝,但是那几天,他总是心不在焉,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面无表情地说,“乔乔啊,我们都还年轻,事业都在上升期,不着急。”
乔筝便闭了嘴,她今天已经三十了。再过两年,便属于高龄产妇,生孩子的风险比现在大得多。
一个不被爱的孩子出生,怕是不会太幸福。
如果刚刚......她不敢想下去。
*
最近,乔筝孕反的症状越来越明显。
凌晨两点,她在卫生间吐得昏天黑地的时候,听见了门口钥匙转动的声音。
“乔乔,怎么还没睡?”
乔筝洗了一把冷水脸,嘴唇苍白,整个人看起来憔悴不堪。
“乔乔,你怎么了?”程毓章久违的关心。
“没事。你回来做什么?不是说工作忙吗。”乔筝话音里是盖不住的疲倦。
他抬眸,好像不理解她的话。自己的家,为什么会说出“回来做什么”这种话,没事不能回家吗。
他还是没问出口,只说:“回来拿点东西,要出差。”
乔筝只是哦了一声,便回了卧室。
程毓章有点不舒服,从前自己每次出差,乔乔便扑到自己怀里,然后用脑袋蹭着自己胸口,委屈巴巴地说:“老公,早点回来哦,不然我会很想你的。”
这一次,她什么都没有说。甚至都没有帮自己收拾行李。
“乔乔,等我回来我带你去哈尔滨,你不是一直很想去看雪吗?我抽个时间好好带你去玩。”
乔筝半眯着眼睛,慢慢开口:“不用了。”
很久,她继续道,“程毓章,想去哈尔滨的不是我,从来都不是。”
程毓章面色一沉,喉咙似被什么堵住,发不出声音。
“乔乔。”他伸手去摸她的脸。
乔筝本能地向后挪了挪,没理他,兀自睡去。
程毓章被她的动作一刺,白了脸,指节嵌进掌心。自己的乔乔,明明最喜欢他的触碰的。
他深吸一口气,忍着内心的酸涩关了门。
门被带上的那一刻,床上紧闭着的双眼蓦然睁开,带着苍凉的水汽。
想去那个冰天雪地白色世界的人,一直都是董嫣然。
高中的一次课间,乔筝去打水,还没走到饮水机旁,便远远地看见了董嫣然和程毓章拥在一起场景。
乔筝转身,没入了墙角,她实在还没强大到在他们面前,云淡风凄。
课间的长廊喧嚣热闹,可偏偏只有他们的对话一字不漏地进了乔筝的耳朵。
她听见董嫣然拿着一本地理杂志对着程毓章撒娇,说以后一定要去一趟哈尔滨,在凛冽的雪色里恋爱,想想都浪漫。
少年则笑着回答,“然然,你想去哪儿我都陪你。”
那天,一向节俭的乔筝没再去打水,而转身去了小卖部,买了一瓶最贵的饮料。
往事一幕幕,一点点地凌迟她的心脏。
程毓章,爱你这件事,太累了。
她花了十几年时间,不得其果,不得轻松。
/八/
年末,一场不知名的疫情悄然而至,城市的钟摆开始停滞。
封城在即。
“乔乔,你在家里好好的,我得去一趟英国。”
程毓章在前一天接到董嫣然的电话,那时候她只是回去参加毕业典礼,没想到发烧进了医院。原本以为只是一场简单的流感,却要严重到被隔离。
董嫣然在电话里泣不成声,她害怕极了,程毓章听得眉头紧皱。
在心头悬了很久的白月光,他自然是不能放任她不管的。
“阿毓,你出去了,就很难回来了。”
乔筝虽然怨他,却还是不忍心他往危险的地方跑,即便,他的不忍心给了旁人。
“嫣然一个人在那边,她会害怕,我不放心。”
乔筝的眼神越来越凉,凉透了心,“那我呢,呵,阿毓,我不会怕吗?到底谁是你的妻子啊。”
谁才是你曾经许诺携手白头的人呢。
她无力地瘫坐在沙发上,声音又轻又淡,“你走吧。”
一句话,仿佛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气。
程毓章提着行李箱,神情紧绷,声音沉重:“乔乔,等我回来。”
乔筝不再说话,垂着眸,长长的眼睫覆盖了眼底所有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