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然轻笑着摇了摇头,她实在是说不出“你爸那是为了你好,你要多体谅体谅他”这种没啥用还不中听的场面话。
毕竟不是谁都能在父母吵架导致母亲离家出了车祸去世之后,还能假惺惺地对着父亲说出“我没来没有怪过你”这种虚伪的话,更何况父亲之后还百般阻挠自己去从事热爱的法医事业,甚至暗地里利用职业之便把自己调到父亲了所在的警局里,恨不得时刻把儿子揣裤|裆|里带着。
苏然虽然不能做到感同身受,但多少能理解一点松鼠的不爽与烦恼。
想来也不知道六年没见,爸妈还生不生自己执意孤身涉险的气……
她坐在车后座里,头倚着靠背把玩着脖子上的一枚钻石锁,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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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头给苏然在市局附近一个比较好的地段配了一间装修精美的房子,但不知道是被谁误导了,季局对她的审美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极端误解,导致苏然在看到照片里那被领导夸上天的通体粉红少女心三室一厅之后,足足愕然了三分钟。
再下一秒,她就愤然决定斥资重新装修那她甚至没踩过的新家,为此不惜先滚回警员宿舍和一帮实习期的小姑娘们住在一起。
盛夏的夜晚是蝉鸣声的狂欢广场,呼哧呼哧工作的风扇将苏然的发丝吹起又坠落,拂在她脸上是一阵一阵的痒。
苏然双眼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不知道是被哪届师妹创造的陈旧污渍,脑海里尽是这些天来各方领导专家盘问她的话术,还有那请来的所谓专家对她心理的“剖析”。
其实她什么都听得出来,省厅的人害怕她在贼窝里待久了被毒素渗进了骨子里,她本就是一介普通实习警察的身份进去的,猜忌的目光与警惕的试探自始至终都未从她身上卸下来过。
他们说她……看起来不像个警察。所以连带着对她的忠心与功勋都一并怀疑了去。
但她难道不是个抓住了坏人,潜在拯救了无数个普通老百姓的“英雄”吗?可是为什么他们要纠结于她是否患了所谓创伤后应激障碍?为什么要不断扒开她的过往仔仔细细地瞧,去追问那些她最不愿回忆的过往?
室友都出去了,宿舍里没开空调,燥热的空气在狭小的室内不停地打着圈儿,苏然的内心却比冰柜里还凉上三分。
不知过了多久,她倏然沉沉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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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海、血液、尸体、狂笑……
苏然就这样孤身站在无数尖狞声的正中央,好像身在这无边恶毒里面,又好像置身事外,只是俯瞰着这令人难以言喻的罪恶。
“你为什么要主动申请出这个任务呢,明明有更好的前途等着你,你完全可以把这个任务推给那些缉毒大队里面经验丰富的专业人员。”
“可他们和我不一样,我才大学刚毕业,可信度比他们大得多,那帮人有多谨慎您比我清楚。更何况我都已经获得郭荣的信任了,有他带着,也许我很快就能渗入内部……”
“而且我想看看,这世间的极恶之地……”
面对季局的关心那固执又稚嫩的脸庞在浓雾的弥漫中逐渐消失,苏然的眼前顷刻间又变成了一个阴暗冰冷的地下室,她的身上是无数鞭打出来的伤痕,而那个她费尽不少心思才接近的叫艾家宇的中年男人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手中的皮鞭上血迹斑斑。
站在艾家宇身边的,是一个打扮粗糙也难掩其优越长相的男子,他冷眼看着眼前的这一幕,眸底甚至还流露出一丝好笑。
“说!你是不是条子派来的卧底?!小女表子,是不是你招来的条子?除了我之外,只有你和郭荣知道交易地点的情报,郭荣是我一手带大的,泄露情报的不是你又还有谁?!”艾家宇掐住苏然脖颈的手很用力,在即将窒息死亡的那一刻,苏然第一次觉察到自己内心的恐惧。
“Bloody Mary……你倒是给自己挑了个好名字,我他妈还真以为你是我这边的血腥玛丽,吃里扒外的东西。”
“不……不是我……”苏然保持着内心最后一丝清明,挣扎着说道。她不能让专案组两年来的心血就此付诸一炬。
“矢口否认又如何,Gin Fizz,你什么时候这么心慈手软了?”那个冷眼旁观的男子倏然笑了,他笑起来比方才好看许多,却更添了一丝血腥气:“想查清真相,给她来一针不就好了?”
苏然一怔,睁大了双眼愣愣地看着面前端上来的一根针管,那针管里的白色粉末是如此刺眼,像极了一个朝她张牙舞爪的恶魔。
她对它实在太过熟悉,这是氯|胺|酮——也就是人们口中大名鼎鼎的K|粉!
艾家宇显然欣然接受了这个好提议,松开了苏然的脖颈,拿起针管就又向她徐徐走来。
苏然心中一沉,难不成她就要止步于此了么……
第3章 玩偶之家 02
“大、大哥!不好了!外边起、起火了!”
“什么?!”就在针管逐渐逼近苏然右手手臂的千钧一发之际,外头传来了救火的惊呼,艾家宇这才将苏然丢在地上。
艾家宇低声骂了一句,带人连忙走出地下室:“小女表子,回来我再收拾你。”
苏然环顾着只剩她一人的地下室,她跪坐在地,身躯不住地颤抖。
不可能……不可能……
这次行动太冒险了,她明明什么也没和专案组透露,她不可能拿自己以及所有参与行动的同事们的性命开玩笑……
那还有谁呢……还有谁会把这个情报传出去?
而且这场大火,来的会不会太巧了一些?
苏然生生使左臂脱臼,这才挣脱出绳索。她硬撑着爬起来,用力将手臂又按了回去,挣扎地看向地下室出口处唯一透来的光亮,可每走一步,她身上的疼痛就加深一分。
就快了……只要逃出去……总会有办法的……
可是身上好疼……头也好晕……难道她真的要死在这儿了吗……
就在这时,她看到那片光亮处走来了一个人影,竟然给了她一种奇怪的熟悉感。
可惜没等她看清楚他的脸,她就彻底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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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低沉的声音始终萦绕在她的耳际:“忘了我……忘了我……”
“不……我不要……”
“不,你必须要。你必须要记得,在你的生命中,从来没有过……这个人的存在……”
“无论是八年前还是今天,你都是一个人在走,没有别人……”
“去吧,去到光亮里,这次行动要是失败了,你就努力去救下艾家宇的性命,他还有用,你也需要获取他的信任继续向前走……”
“快!快醒来!快醒来活着逃出去!”
苏然努力睁开眼,却只看到一双张合着的苍白薄唇。她想开口说话,可喉咙却火烧似的疼。
“快!活着回到光亮里——”
——然后她睁开眼,就被推进了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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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五点半,因为是夏天的缘故天亮得格外早。
电话铃也响得格外早。
窝在被窝里吹着空调的苏然刚熬夜整理完搬到新家的行李睡下不到三个小时,就被永不静音的电话吵醒了。
“……谁啊,大清早的让不让人睡觉了啊……”苏然含糊不清地说着,差点又继续睡了过去。
“醒醒吧苏大小姐,不好了。今早青禾一居发现了一具尸体,是前段时间休假的空州市电视台台长丁国福!我现在在你家楼下,赶紧跟收拾收拾跟我去现场!”
大脑还一片空白的苏然闻言挑了挑眉,闭上眼仔细回味了一下松鼠的话,霎时抬头清醒了过来:“等着,我马上到!”
空州市作为青禾省第二大城市,人流量颇丰,被一条清澈的银禾江穿城而过,割裂成一个同心圆状。
被银禾江割裂在外的外圆部分遍布着零零散散的小村庄与低矮的平房,而江水环绕着的内城部分却是一片繁华锦绣、车水马龙、灯火不熄。两者之间相隔虽不过一江,却有着天壤之别。
而青禾一居就正位处空州内城中心最繁华的地段,是全市最富有的小区,能在里面买得起房的基本都是在市里边叫得出名字的人,空州市电视台的台长丁国福就在其中。
本身这个小区里住的人本身身份就都不太简单,一定会受到极大的关注,更何况死者是全市赫赫有名的人物,所在的单位又是媒体关注度极高的市电视台,也不怪分局接到报案就直接转送给了市局刑侦一队。
空州市警察局刑侦大队手底下有看管员、统计员、化验室、缉毒支队、刑侦支队、警犬技术支队等,其中刑侦支队底下分支有几个小队。刑侦一队俗称重案队,负责各种重案要案,影响力大的、媒体关注度高的、行为恶劣的、较难侦破的案件一律丢给一队。而刑侦二队则位居一队之下,负责中度刑事案件;刑侦三队是技侦、刑侦四队是视侦,刑侦五队则是最悠闲的积案组。
原本苏然以及全体市局的成员们都以为苏然肯定会被调到二队,按她的功勋应该能混个二队的队长当当,结果没想到季局和省厅这么一商量,直接一来就把她提溜到了一队队长的位置,可把原来身居二队队长多年,就盼着这次洗牌的机会把自己升到一队队长的周和彬给气得不轻。
这也就导致了,苏然“新官”上任的“三把火”还没来得及放,就先被丢来的大案要案给烧了个满身片甲不留、颠倒昼夜,这才两个星期的时间,两个被紧催紧赶的大案就在苏然的眼下生生拉出了两把青灰。
这不,刚刚解决完一个案子,自家的房子也按苏然的极简风品味装修好了,她好不容易得了个清闲搬家,结果三天的假还放不到六个小时就被松鼠的一通电话给“太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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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苏,我感觉你这次回来变了好多。”松鼠一边开着车,一边用余光扫了扫安静躺在副驾上发呆——虽然他主观臆断应该是在犯困的苏然。
“有吗?”苏然没有感情地反问,脑海里还全是今早那乱七八糟的梦。
到底是忘了谁呢?
她只记得自己那年从地下室逃出来后发现这次行动果然必败,只得在暗中给队友传递完“赶紧脱逃有阴谋”的情报后情急之下替艾家宇挡了一枪,这才和艾家宇的人一起逃离了那个地方,也就是在那之后,艾家宇才在苏然的不懈努力下终于重新信任了她,她也得以继续潜伏。
可梦里那人究竟是谁,为何会知道她十八岁那年的事?那次逃离地下室,真的是有人带她出来的吗?
然而她每一次从梦魇中惊醒后试图回忆梦中的那张脸,却永远以失败告终。
无论她怎么努力地催眠自己,怎么试图去拼凑回忆的碎片,那张脸都始终像是被厚重的浓雾所掩盖,在每一个苏然试图挥散雾气的瞬间消失殆尽。
“怎么没有,你话变少了好多,也不怎么爱笑了,我感觉你连气质都变了。前两个月我去爻城接你的时候,看你那一头挑染卷发、浓妆艳抹的,我差点都没认出来你。得亏跟你认识了二十年,不然我都要以为你真叛敌了呢。”松鼠开玩笑地说道,罢了又瞥了一眼苏然染回来的头发:“你还是这样比较好看。”
“……还好吧,我要是不演的像一点,那帮心思比女人还细的毒贩们谁信我啊。”苏然看了看后视镜里的自己,这六年来她都鲜少照镜子打量自己,这样一看,确实是变了不少。
松鼠笑了笑,道:“不过也多亏了你这段经历,不然单在局里打工六年可得不到你现在拥有的功勋,也升不到一队队长的位置,这几年空州还算太平,局里的特大重案少之又少,能晋升的机会屈指可数,不然二队的队长周和彬怎么能气得脸都歪了呢。他们背地里说你是走运,我倒觉得,是你努力七年应得的报答。”
“……报答么?”苏然眸色低沉了几分:“如果这份报答非要加上我继十八岁那年的四个月噩梦之后,又新增一份二十二岁后的六年噩梦,那我确实不太觉得我有多走运。”
松鼠张了张口,没再说话,不想让苏然继续提起那些痛苦的记忆。
在他的记忆里,那个为自己仗义出头的女孩应当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可她却在十八岁那年,一个女孩子理论上应当最天真烂漫的年纪,哭着给回到空州上学的他发了条信息。
“松鼠,我觉得我好像撑不住了。”
当时的他就知道,那四个月带给苏然的,远不止噩梦二字那么浅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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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一让,一队的。”
苏然下了车,出示完证件戴上鞋套手套消了毒之后便进入了现场。发现尸体的现场就是死者的家——一处三层楼的私人别墅。
而死者的尸体就摆在大厅,周围没有血迹,现场很干净,尸体周围只摆了一个棉花娃娃,应当是死者女儿的物品,一旁的警员还在拍照取证。
苏然目光转了一圈,走向了熟悉的身影,拍拍顾逸轩的肩膀问道:“逸轩,什么情况?”
顾逸轩是刑侦一队的队员,二十七八岁这样,是市局特招的射击能手,年纪轻轻就蝉联了青禾省男子25米步|枪三姿、男子50米手|枪和男子飞碟双多向的冠军,原本应该去特警大队的,是因为家人担心才留在了刑侦大队。
他人品好、武力值高,也聪明,就是有些老实过头了,也就是苏然这样的性格才能受得了他。
顾逸轩回头看向苏然,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苏队,死者身份已经确认,就是丁国福本人,初步推断死者已经死亡超过24个小时,是邻居旅游回来想过来送点伴手礼才发现的尸体。至于死因……初步推断是死于心脏病突发。”
“?”
苏然不可置信地看向顾逸轩,她说话向来直接:“什么时候生老病死也归我们一队管了?那下一个案子我们是不是就可以直接去市妇幼保健院找啊?”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在下一章正式出场。
【上一章忘了标注,每一卷开头的引用均来自于鲁迅先生。】
第4章 玩偶之家 03
“哎你这人谁啊,怎么这么说话呢?”顾逸轩还没回应,蹲在地上取证的白孤里就抬起头来瞪苏然:“死者身份特殊可不得归一队管么,我们三队都没说话,你替一队抱怨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