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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目彩排完毕,余途走下台,从一众热络攀关系的制片人包围中脱身,回到后台休息。
看见晓思赤着脖子,和艺人统筹在不远处争辩什么,谈话无果后皱着眉头回来。
“怎么了?”余途摘下耳麦,随口问道。
晓思面露难色:
“主办方让我们换一张背景照。要确保没有版权争议的。”
余途怔了一瞬,想起来她说的是朗诵时,后方LED大屏会轮播的照片。
节目里插大头照,官方的审美总是这么传统而土味。
“你去回她们,现在这张照片没有版权问题。”
余途翻着资料,脑中却开始神游。
那张照片是他自己挑的。
拍摄地在紫荆剧院的中央剧场,那里有个层层叠叠的回旋楼梯,深不见底,天气好的时候,阳光往下探,光芒中便有浮尘在跳舞。
某年某日,阳光正好的午后,余途换好演出服后从楼梯间走过,听到上面有清脆的声音叫他,抬头望了一眼。
只闻“咔嚓”一声,他从明暗光影中向上仰望的这一幕被收进了胶卷。
这张照片严肃而不失清趣,进得了大场面,有心人也能从中品读出艺术美感,余途一直很喜欢。
但凡需要艺人提供公关照的场合,团队都会用这张。
晓思的话打断余途的遐思:
“Sunny问我,照片是不是我们自己的摄影师拍的,我说不是。她就让我们换一张,因为去年有艺人用了来源不明的图,被原作者发在网上闹,影响很不好。”
阿本撇撇嘴:
“我们这不算来源不明,这是露露拍的。”
晓思不明所以:“露露是谁?哪个摄影师吗?”
阿本弱弱地看余途一眼,余途两手交叠支在下巴下,抿着唇没有说话。
“哎呀,是认识的人就好办嘛。提前打个招呼,到时别找事儿就行。”晓思风风火火地就要去找统筹,“我去回sunny。”
余途这才伸手拦住了晓思,摇摇头:“算了,换一张吧。”
他遥遥望着舞台后那张LED大屏,眼底神色莫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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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思一头雾水,待到回程的保姆车上,余途在后座戴着耳机小憩,她才偷偷问阿本:“怎么回事?”
阿本挠挠头:“听老大的,换一张。露露现在我们谁也联系不上。”
晓思:?
阿本叹口气:
“露露是喜欢老大好久的一个粉丝,老大成名前唯一一个站子就是她开的。《渡春亭》播的那阵,我们没再见过她,图站的微博也不更新了,应该是脱粉了。”
“不是吧!”晓思出离震惊,“火了反而脱粉,这人什么心态啊?”
她哪知道,这就是日后余途的命门。
阿本耸耸肩,也因为这一出插曲,回忆起了过去。
从前录通告的时候,现场余途的粉丝屈指可数,大多时候只有代露独身一人。
她总是抱着那支沉沉的长焦镜头,紧随在他们身侧,悄悄记录余途的每一个瞬间。
她一个人,撑不起多亮的灯牌,也敌不过旁人高声的欢呼,但快门声像机关枪,哒哒哒尤其响亮。
因为长得漂亮,身上各大品牌的新款从不重样,代露还经常被人认作未出道的练习生,不少经纪人要包装她。但代露家境优越,瞧不上别人画的那些饼,只一心一意摆弄她的镜头,做余途的小跟班。
代露的笑容纯真灿烂,代露的支持润物细无声,整个团队都渐渐习惯了她的存在。
其实,那时的余途寂寂无名,与其说代露是粉丝,不如说,更像一个朋友。
代露消失后,就像熟悉的朋友断了音讯,阿本兀自伤心了好一阵。
但他不知道余途本人心情如何。
应该不会有多伤感吧?
阿本缩着脖子偷偷往身后瞄一眼,余途闭着眼睛,脸上一如既往的无波也无澜。
做艺人的,总比普通人更先学会习惯人情的凉薄。
车窗外一路掠过万家灯火,即将抵达银泰中心,也就是余途的居所时,余途却突然睁开眼,吩咐道:“在前面国贸停就好。”
阿本转过头去,“哥,要买什么东西吗?我帮你去好了。”
余途摆摆手,“不用。你们先回去吧。”
阿本点点头,手放在车门上就要下车,肚子里却不争气地传出咕噜一声。
余途:……
他甩给阿本一张会员卡,“旁边有家私房菜,你们俩去吃吧,挂我账上。”
二人欢呼一声,跳下车恭送老板下班。
余途高瘦的背影逐渐融化在火树银花的霓虹灯中,他戴一顶低低的宽檐帽,白色长衣长裤,看上去和周围踩着滑板飞驰而过的年轻男孩并无二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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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贸商城TN门店。
代露今天本来是早班,临近换班时,有个关系要好的同事家里突然有急事,需要找人顶班。代露左右回家也没事,就帮她顶了。
虽然这一天要站十二个小时,但能换来之后两天连休,代露不亏。
临近打烊,客人逐渐稀少,代露对镜重新拨了拨鬓角的发丝,端详镜中的自己:额头光滑饱满,粉面桃腮,扇形双眼皮下的瞳眸如光似玉,小鹿一样清澈的双眼含笑含水,是一张无懈可击的闪烁容颜。
年轻唯一的优势就在这里了,一天下来尽管身心疲惫,但脸上还能保持面对顾客的好气色。
下一秒,推门进来的客人击碎了代露的好心情。
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腕上戴着一块百达翡丽,举止轻浮,浑身似有酒气。
代露强撑起笑容迎上去:
“先生,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
工作以来,代露最怕两种客人——独身来购物的中年男士、在临近打烊时独身来购物的中年男士。
他们往往不好对付,比起买东西,似乎更像专程来享受年轻女孩的服务的。
那顾客见到代露,眼前一亮,眯眼笑着,露出一口黄牙:“美女,我来买一套西装。”
代露面上热情地引他去男装楼层,余光低头看了眼手表,离关门盘库还有二十分钟。心下重重叹了一口气,已经能断定这一单吃力不讨好了。
二层的男装区域空无一人,平日暖黄的环境光在此时显得萧索冷清。
那名顾客从试衣间走出来,移步到穿衣镜前,冲代露嚷嚷:“美女,帮我看一下这个衬衣领口,好紧的嘞!”
代露凑近了,伸出葱白小手帮他调整衣领,不忘屏着呼吸,以免闻到他嘴里呛人的酒气。
调整好后,代露顺了顺外套手肘处的褶皱,往后退一步,微笑问:“您觉得怎么样?这个版型是我们品牌最经典的版型,在任何场合都不出错,也很适合您——”
话还没说完,那男人却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把代露整个人往镜前拽了拽,浓重的呼吸扑在代露脸上:“小姑娘,你这么好看,明天陪我去一个拍卖会吧,怎么样?”
代露挣扎起来:
“先生,请您自重!”
她想一把狠狠推开这些恶心的人,但却没有办法,他们是顾客,是天平里永远将她压得死死的一方。
男人还不肯放过她,仗着这一楼没人,反而愈发地欺身上来。
代露拼命想把他的手挪开,闭上双眼,睫毛簌簌地颤抖着,与此同时,心中却涌起一个奇怪的想法。
她的灵魂仿佛脱离出窍,飘到了上空,看着底下不断挣扎的弱女子,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讽刺默片。
代露怎么也不相信这个可怜的人是她自己。
“陈总。”
耳边蓦地响起一道山泉般悦耳动听的声音,紧接着,束缚着代露的那股蛮力不见了。
代露睁开眼睛,眼前是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制住了那男人欺凌她的手腕。
“陈总,今日怎么有闲亲自来置办行装?”
那声音凉凉的,既含三分客气,又有几丝不豫。
代露心跳如洪钟,她缓之又缓地抬起眼皮,竟然看到了那张——
本该挂在店铺外玻璃幕墙,高悬于巨幅海报之上的,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哎呦!我的天,余途老师!”
大腹男人激动地一拍手,脸上堆笑,招呼惊喜又谄媚,在这个空荡荡的楼层里泛起阵阵回声。
第3章 千山万水时
Chapter 3
“余途啊,我们公司今明两年要开四部剧,都是正剧、大剧!和央视合作的主旋律题材,班底都是一顶一的好,绝对会是下一个爆款……”
中年男士一改方才傲慢的神色,忙不迭地向余途介绍自己的项目,代露从言语中听出,他是浙江一家中型影视公司的老板,难怪对余途如此热情。
顶级头部演员向来是市场的稀缺资源,《渡春亭》爆了之后,选剧的话语权绝对倾斜,从资方转移到余途自己手里。
余途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代露悄悄退到楼梯口,小声问引他上来的同事董董:“余途怎么来了?”
董董也是年轻女生,脸上因兴奋而泛起的红潮到现在没消下去。她手捧着胸口,前言不搭后语地解释:“我刚就站在楼下门口!我们也没被通知到呀!他自己,就一个人,刷地推门进来了。我天呐,又高又帅,跟我说要买几件衬衣,声音听得我骨头都发酥……”
稀罕。
代露心下纳闷,他可是代言人,跟总部PR打个招呼,要什么衣服没有,犯得着到店里买吗?
代露凝神望着前方那个明星,努力想从他脸上找到点什么。
要找什么,她也说不清。
在代露每天上班的路上,余途的声音会从地铁动态广告屏中响起,他的笑容会在两侧无数摩天大楼的广告牌上掠过;在店里,他冷冽的姿态始终以代言人的身份高悬于外墙,每天都有无数年轻顾客讨论着他的近况……
但代露始终觉得,那些都不是余途。
她认识的那个余途,停留在一年以前红砖绿瓦下的最后一瞥。
忽然之间,余途清冽的目光朝这边投射过来,即将与代露的目光相遇时,她慌张地低下头,躲过了这次交汇。
不知余途跟那个陈总说了什么,陈总打着哈哈离开了门店,没有再纠缠代露。
送走一尊大佛,代露靠在珠宝柜台边,轻轻顺气。
余途还在楼上男装楼层,代露明知道他还没走,却没有跟上去。尽管已经到了闭店时间,但从店长到副店,所有人都围在那里给他提供服务,代露藏在无人的角落,只想变作一只鸵鸟。
但余途并没有放过她这只鸵鸟。
他从楼梯上走下来,若无其事地在珠宝橱窗前站定,随便指了一副贵价项链,徐徐问道:“这是什么材质的?”
“您好,这是白K金,2颗DFL级2A型梨形切割钻石,分别为6.6克拉和6.31克拉。”
代露闷闷地介绍。
余途头也不抬,好像真的在认真观赏那副极其华丽的项链:“方便给我看一下实物吗?”
“好的,”代露求助地看向副店长,示意她帮忙,“需要您到vip室稍等片刻。”
谁曾想,余途却睨一眼代露胸前的铭牌,好整以暇地念一遍上面的名字:“代露?麻烦你带路吧。”
***
代露简直怀疑自己被整了。
VIP室铺着厚厚的安哥拉长羊毛地毯,人踩上去柔软无声,整间房间饰以地中海圆形门拱,背景纯音乐轻轻流淌,灯光温柔如缎。
代露抱着巨大的首饰盒子走进去,余途背对着她,半躺在沙发里,随意翻着桌上的画册。
她绕到前去,垂睫准备打开包装盒。
从余途的角度看过去,她的脖颈脆弱又细长,白到透明,藏在高马尾下如凝脂般的一小段。
余途开口,阻止她手里的动作:“不用拆了。”
代露抬起头,眼神疑惑。
余途笑了笑,将画册放回桌上,“就这样开单吧。”
“什么?”代露蹙眉似有怒意,杏眼圆睁,脸上的表情一时间生动起来,“这一套好几百万,你是赚了多少钱啊?看都不看就买,这叫铺张浪费!”
话音一落,她就后悔了。
余途的眼神从诧异慢慢变成好笑,甚至轻笑出声。
代露的不合时宜打破了一室沉寂的空气,气氛变得有些诡异,代露在这样的诡异里羞愧难当,恨不得从VIP室的窗户跳下去。
过去他们这样相处,不代表如今也能这样相处,她真是昏了头了。
她像从前一样乱生气,他却不恼,也像从前一样好脾气地笑着:“我也没有浪费的意思,这个珠宝不是可以给你加业绩吗?”
“那你还是不要买了。”代露摸摸耳朵,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跟他讨论这种问题,“我们计店铺总提成,不算个人提成,你买多少都一样的。”
“那挺好的。”余途评价,打量代露穿得齐整的销售制服,“你怎么会在这里?做实习?”
他记得,代露之前在法国高商读奢侈品管理,一个相当空中楼阁的专业。凡是学这个的女孩子,身后都有优渥的家庭条件为她们的前路托举。
代露脸色一白,双手手指在身后绞着:“不是。我早就毕业了,在这里工作。”
余途很意外,手中把玩着的手机一时停下来,静静看着她。
“你以前不是说——”
余途的话说到一半又停下来。
代露猜他和自己一样,想到了回忆里的某一幕。
那是两年多前,首都机场残破老旧的T1航站楼。凌晨一点,夜航的航班在跑道上闪烁着信号光,余途的航班长时间延误,迟迟不见起飞,一群人百无聊赖地坐在候机厅里等待。
礼宾桌上放着余途的行李袋,和一支代露的50mm定焦镜头单反相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