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雷声掩盖的,是汽车撞击山岩的巨响。
司机失去意识前,还看了眼副驾驶的礼盒,那是他给十四岁女儿买的生日礼物。
一条上等的丝绸白裙,不过此时它已经沾上了泥水和鲜血。
二楼的廉租房里,一大家子人忙前忙后,小小的客厅挂着暖色调的星星灯,蛋糕和喷香的食物精心摆放,茶几上满满当当,妈妈端上一壶烫好的白酒,对大家说:“老安说了,今天要好好喝一杯。”
“那我们肯定奉陪!”几个少年笑道。
屋子里的小伙子真多啊,最小的十岁,最大的也不过刚刚成年,都是跟着安以轩混日子的小混混。
不过他们在这里却是规规矩矩的,脸上挂着顺从礼貌的笑,装乖孩子,他们向来拿手。
这家人对他们有恩,因此他们待轩哥的妹妹如同自己的妹妹一般。
安以诚站在玻璃窗前,雨滴落在窗上,汇聚成细细的水流。
爸爸和哥哥,还没有回来。
她拨了爸爸的电话。
无人接听。
拨打哥哥的,同样无人接听。
一小时过去了,两小时过去了,三四个小时过去了……
酒与菜失去了温度,蛋糕上的蜡烛也迟迟没有点燃。
再也没有点燃。
从此以后,她不再喜欢雨天,因为她曾在仲夏的暴雨里,失去了最重要的亲人。
一想起,就如坠深渊,除了狼狈地掉掉眼泪,什么也做不了。
睡了五个小时,她口渴起来找水。
床头柜上放着一杯柠檬水,她伸手就够得到。
呆滞半天,才想起来如今处境。
许言珩人好好,乌乌!
已经十一点了,她得给小鱼哥打个电话。
左找右找也没找到,她索性轻手轻脚地出去客厅看看。
话说——
许言珩家的确是有那么亿点点大哈。
都这个点了,客厅里还有人。
身段窈窕,气质高贵,来者正是许秋。
行李箱放在一旁,她端坐在沙发上喝了口水。
这行色匆匆的样子,好像是连夜出逃的公主。
许言珩换了一身居家的卫衣,深夜被迫接客,耷拉着眼皮很困倦的样子。
“姑姑,你大半夜的,闹什么啊?”声音里透着股无奈。
许秋放下水杯,摘了墨镜,“姑姑有难,来你这避一避,过段时间就走。”
过段时间?
真的好笼统。
许言珩似乎对着场面已经司空见惯了,“你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要断赶紧断,舍不得断就回奥地利结婚吧。”
许秋哪里肯听他一个小屁孩的说教?嘲讽道:“你真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连个恋爱都没谈过,就敢指导你姑姑的人生大事?”
她似乎察觉到楼上的视线,顺势抬眼朝玻璃天桥那看去。
安以诚慌得一批,这全透明的地方藏又藏不得,她直接往地上一躺,靠着仅有的一点大理石底座隐蔽自己。
许秋念了句奇怪。
怎么总觉得有人盯着自己?
正纳闷,她就看到沙发上一个白色的帆布袋。
emm……
好看是好看,就是怎么有点偏女性化的设计?
“这小白包……”许秋开口。
许言珩一惊,视线从桥那移到书包那,解释说:“呃……这个是……我从箱底翻出来的,还挺好用。”
许秋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转眼又看到茶几上一个拆了一半的盒子。
这粉嫩嫩的包装盒——她记得这个牌子是主打女装的呀?
“这衣服……”她迟疑地瞅瞅许言珩。
“应该是我爸买给谁的吧。”
许秋半信半疑地点头,许家林有女伴也不是什么秘密,她也懒得多想。
靠着沙发伸了个懒腰,她起身拉过行李箱,“我先上去睡觉了,还住原来那间。”
许言珩闻言忙拉过箱子,站在前面挡住许秋,“好不容易来一次,你换换风格吧,别总是住那一间。”
许秋眨眨眼,“我东西还在那呢,我就要住那间!”
他今天急着给安以诚看医生,就近找了间客房,谁知道就误打误撞进了许秋的地盘?
许言珩揉揉额角,“那你饿不饿,先吃点东西?”
“吃宵夜会变胖,我要上去洗洗睡了。”许秋冷漠拒绝。
“等一下!”许言珩拦住脚下带风的许秋,大脑飞快转着,“我爸说,你过来住可以,但是得先给他打个电话,他同意了才行。”
许秋以为许家林要帮着爸妈逼婚,火气腾腾往上窜,但又不忍心侄子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最后妥协了,闷闷不乐地拨电话。
第66章
如他所料,兄妹两人再一次因为结婚这事吵起来了。
许秋气沉丹田,决定以理服人,考虑到讲理的时间比较长,干脆往回走几步坐在沙发上滔滔不绝了。
许言珩趁这个空档窜上台阶,看到地上躺着的安以诚,吓得脚步慢了半拍,绊到台阶趔趄了一下。
安以诚做了个禁声的手势。
在自己家搞得这么狼狈,许言珩心绪有点复杂。
他靠着玻璃外壁给她作掩护,好容易把她护送到客房那里。
“咱们得换个房间。”许言珩略带歉意地说。
安以诚刚刚躺在半空中,听到了下面的对话,配合地点点头。
他们理了床铺,拿了空杯,许言珩把安以诚带到自己房间,轻轻阖上房门。
两颗受了惊的小心脏砰砰直跳。
“我总觉得……半路把你抱回家里睡,解释起来容易让许秋误会。”许言珩犹豫地说明了掩饰的原因。
确实,他要是跟许秋义正言辞地宣称自己半路抱了个女同学回家睡,估计许秋得原地炸裂。
安以诚朝他扬起一个关爱的笑容,“什么叫‘半路把我抱回家里睡’?这应该是迫不得已暂时收留。”
这次听起来正经很多。
许言珩还是挺有风度的一流氓,碰她前会说一声。
“我摸摸你额头。”说着抬手试了下温度。
摸了半天也没说什么,额前碎发夹在指尖,很柔软。
“怎么样?”安以诚忍不住问了一句。
许言珩:“我试不出来。”
他又没给人试过温度,不知道是个什么度量。
安以诚:“……”
那你摸半天?
“你先在我房间待着,我去给她搬行李。”许言珩说完,手搭在把手上要走。
安以诚拉住他,“那你睡哪?”
许言珩:“许秋喜欢半路变卦,等她定下睡哪间房,我再去书房。你乖乖待在这,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好家伙,这就是房间太多的烦恼吗?
她真希望承受这份烦恼的是她自己。
许言珩开了门,又被安以诚拉住,轻声提醒了一句:“手机。”
“在桌上。”
他想起自己刚刚接的那个电话,决定先去稳住许秋再回来跟她说。
许言珩下来提行李时,许秋还在和许家林拌嘴,最后许家林受不了她的歪门邪说,直接挂断手机。
许秋简直难以置信,吵嘴吵的口干舌燥,她又咕嘟了一杯水。
等安顿下这位祖宗,许言珩才收了小白包回自己卧室,把新买的衣服递给安以诚。
“刚刚有个电话打过来,我帮你接了。”他说。
安以诚翻翻记录,发现是小鱼哥。
“他让你回个电话。”
安以诚:“你怎么说的?”
“就实话实说,我英雄救美的事迹。”许言珩半开玩笑地答道。
安以诚道了声谢,拨通电话跟小鱼哥报平安,并且告了浩仔的状。
她一边打电话,许言珩一边拿出探测器给她测温。
还有点烧。
安以诚这一整天就只吃了一个三明治,肚子饿的咕咕叫。
许言珩把她带到楼下餐厅觅食,两人步子小心翼翼。
许家按的是感应灯,没人经过时总是漆黑一片。
厨房没开灯,就在许言珩摸索着要触碰开关时,冰箱突然自己开了。
这他妈的就像是一个活生生的鬼故事。
安以诚被吓了一跳,往许言珩身后一缩。
许言珩也被吓得倒退一步,本能地反手护住身后的小姑娘。
冷藏的灯照清那人的身影,现在来偷东西吃的,正是刚刚口口声声说着吃夜宵会变胖的许秋。
最鬼畜的是,许秋真把“暗室欺心”这个成语诠释地淋漓尽致,以为自己不开灯就等于没吃宵夜。
许言珩平时不吃零食,冰箱里除了生鲜就是速冻肉,连瓶可乐都没有。
这完全不是侄子的冰箱,是家里佣人做饭的菜篮子。
好在佣人下班前会给许言珩留份宵夜存在冰箱里,今晚是份韩式炸酱面。
许秋见到那黑乎乎地酱汁两眼放光,开了小灯找餐具,坐在餐桌前滋溜面条,眼角眉梢都跳动着幸福。
许言珩见状悄悄对安以诚说:“不好,她把你的口粮吃了。”
安以诚悲催地看着许秋优雅地持叉横扫饥饿,肚子也跟着悲鸣。
好在许秋饭量小,吃了一半就放下了,收拾了碗筷坐在椅子上发呆。
在进入冥想的前几秒,她察觉到角落里似乎多了个人,犀利的眸光飞射过去。
许言珩拉着安以诚往拱门后一躲,安以诚被他这么猛地一拉失去平衡,虽然许言珩手疾眼快地托着她的腰,但她还是本能地撑起手臂,给许言珩的胸膛来了个壁咚。
眼前的小姑娘,吃着他投喂的三明治,穿着他的衣服,身上都是他的味道,似乎理所应当归他所有。
正是气血方刚的年纪,稍微有点旖思也会控制不住躁动的心跳,更何况大半夜躲在自家厨房外排队等食的时候,突然亲密接触这么一下,身体很自然地有了反应。
许言珩的呼吸紊乱了几秒,轻轻推开安以诚,免得她察觉了尴尬。
安以诚咚完就忙稳了身形,及时撤离,无所察觉,还朝他招招手,示意他低下头听她讲话。
她拢着小手轻声说:“你随便拿个什么就行,我们可能排不到餐桌,老师已经开始自斟自饮了。”
这么一凑近,又把刚强制镇定的许言珩撩得一身火气,原始的那股躁动压都压不下去。
本来可以走出去正大光明地给她拿个胡萝卜,现在不行了。
他能这样出去见许秋吗?
他只得在安以诚耳边哑声说:“我点个外卖,你看行唔行啊?”
这给孩子急得,都彪粤语了。
安以诚抬眸看看他,但厨房溜过来的灯光太昏暗,看不清他的神色,她疑惑:“你声音怎么哑了?”
有时候,女人的天真纯洁反倒是勾起浴火的元凶。
这句话彻底惹火了许言珩,他的躁动再也无处安放,抓着安以诚疾步往就近的房间走。
一个不小的会议室,没开灯,借着外面的月光,能看清纹路漂亮的实木桌椅。
“安以诚,”许言珩和她保持了安全距离,黑眸里的火气仍旧没散去,“跟我讲讲,你中意乜类型嘅?”
事情总是和他预想的不一样。
他原本只是想养宠物的,谁知道现在怎么成了这样。
还有,他许言珩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也绝对不是人渣,在没有正当关系维系前,他绝不对一个女孩越界。
安以诚一懵,总觉得他自从进了厨房就不大对劲,偷不到吃的不回房间睡觉就罢了,还领着自己来会议室说粤语。
妈的,这货要是敢大半夜跟她谈团务交接,她直接……
又想起他今天的种种暴力行径,安以诚这个“直接”直接憋了回去。
“干嘛突然问这个?”安以诚一脸呆滞。
许言珩似笑非笑地靠在门上,堵住这里的唯一出口,悠悠开口,尾调拖成月牙般的小银钩:“你中意我这个类型的吗?”
安以诚脑袋轰的一声,全身的血液都因突如其来的紧张,急匆匆地心脏驰援,砰砰砰,一声声清晰可闻。她又烧了,自己都能感觉到脸颊的热度像在膨胀一样。
她这辈子还没遇上过这样的事情,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支支吾吾地努力找回自己声音,可除了“你你你”“我我我”,半天也没支吾出个所以然。
“我可以帮你揾人,”许言珩凑近她,“也可以帮你调查破案,还能辅导你提成绩……”
问(揾)人?
是问人找安以轩?
安以诚被她逼地连连后退,就怕自己心窍被魔鬼迷了去,“我听不懂粤语——”
许言珩撑着桌子,保持着距离,也保留了暧昧的余地。
“你难道就没有一点点喜欢我么?”黑眸凝视着那双躲闪的褐色眼睛,似乎要把她的心魂窥探一番似的。
安以诚耳边像绕了一圈小蜜蜂,嗡嗡嗡快听不清他说话。
她仰望了五年的照片,复活了,还问她要不要在一起?
可她害怕分开,害怕分开后两人连朋友都做不成。只要能时常看见他,有他关心就已经很满足了,中间相隔的家世鸿沟,与她而言宛如天堑。
门不当,户不对,如何长久?
但他又是这样挑明,不留余地地跟她说:“我只问你一次,错过了,我就系别人嘅了。”
月光被捕捉进潦水一般的黑眸中,流转成银色的漩涡,里面只映着她安以诚。
就好像看尽世间繁华,眼里只此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