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教授当她是寻常问候的学生,只是朝她点点头,连脚上的速度都没变,顾景然却停下来不动了。
他在原地站了一瞬,才朝她走近两步。
“你在这干嘛?”他问。
“……我?哦,我等人。”
刚下过雪,气温本就低,这里又处于风口,一直在刮冷风,她没有戴围巾,也没有戴手套,露在外面的耳朵被冻的红彤彤的,顾景然微微皱眉。
瞧见这边的动静,吴教授走上前:“这孩子是你带的学生?”
“不是,是信科院的,之前教过他们微积分。”
他教过的公共课还能有哪个班,转个心思吴教授就明白了,毕竟是出国治疗前教的最后一届,不禁感到亲切:“哪个专业的?”
“软件工程。”
信科院女生少,学软件工程更少,这女孩子长的俊俏白净,倒像是传播学院的。
“叫什么名字?”
“沈楠。”
自报家门后沈楠觉得不对劲,吴教授琢磨了一会露出“原来是你”的表情后,她的心猛然“咯噔”一下。
这还得从头说起。
在N大,理工科学生的公共课到课率一直是让众多老师的头疼的一块,尤其是高数微积分大物这种。能进这学校的说明理科底子在那里,大部分人在高中就已经开始接触大学的部分课程,哪还会规规矩矩的坐在教室听课。计算机系向来是重灾区,而沈楠则是典型代表。
大一时沈楠逃起公共课还畏手畏脚,到了大二就成了无所畏惧。而且那学期开始正式接触汇编语言,敲代码一坐就是一整天,要是发现了bug改起来还得一整天,哪有时间去听那些浪费时间的公共课。
再说她早就跟苏嘉定打听好了这位教授的点名习惯,计算好概率之后逃起课来去如风。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这教授学得一手反侦察的本事,完全不按套路出牌。她30分的平时成绩被扣的只剩五分,更绝望的是试题难度要比往年再升百分之二十。沈楠几乎在图书馆学吐了才加加减减拿了个68分。现在想起来都觉得不堪回首。
还好第二学期是顾景然代课,不然她真不知道怎么面对吴教授,当时她还庆幸这件事可以轻轻松松就此翻页,没想到过了两年,还是被抓个正着。
吴教授问:“你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沈楠?”
她脑中警铃大作。
见顾景然面露疑惑,他摇头笑言,“这学生名字我耳熟,见面却没几次,只因为她微积分课逃课次数实在太多,每次点名都缺课。执教三十年,第一见女学生逃课比男生还多的。”说罢又问她,“期末考了多少分?”
他每说一句,沈楠就把头埋进脖子一分,最后简直窘的无地自容,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尤其顾景然端着一副看好戏的姿态,要笑不笑的瞅着她,更是羞愧万分,半饷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68。”
吴教授哎哟一声,惊叹道:“卷面分还挺高,得上九十了是吧。”可惜他这幅笑眯眯的样子实在不算友好,就跟笑面虎似的,沈楠连附和的胆量都没有。
重遇(二)
吴教授还想再说,恰好信科院的大门打开了。沈楠知道是怀沉出来了,暗暗松了一口气,但看到跟他同行的辅导员和系主任,又倒吸一口凉气,顿觉晴天霹雳。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三个人边走边谈事,神态都很严肃,隐隐约约听见系主任对怀沉说:“公派留学的事情这段时间你考虑一下,尽快给个答复,院里是属意你的,你的成绩也完全够格,这样好的机会放弃了,哪里还会再来一次……”
怀沉点头,却没有接话。
没一会三个人走到跟前。见到吴教授和顾景然,系主任和辅导员都笑着打招呼,看来是熟人。
怀沉礼貌的跟他们一一问好之后走到沈楠跟前,低声问:“等很久了?”
沈楠摇摇头。看向正在寒暄的四人。
系主任先跟吴教授说了两句,后拍了拍顾景然肩膀:“前两天开会遇见老顾,就跟我说你回来了,今天可算见着了。回来看爷爷的吧?顾老师身体还好吗?”
“还好,没什么大碍了。”
这里的人叫“顾老师”指顾景然的爷爷,他们称呼顾景然,为小顾老师。而老顾,沈楠猜测,大概是那位理学院的院长——顾景然的伯伯。至于顾景然的爸爸,那位曾经在N大执教的人,则活在过去了。
“沈楠?”辅导员的后脑勺大概多长了只眼睛,这种角度居然还能看出是她,“你怎么还在学校?工作找到了吗?”
本来还在神游的思维瞬间归位,沈楠条件反射地回答,“找到了。”
一问一答间,另外三个人的视线也落到她身上,她觉得压力很大。
“在哪个地方上班?”
她报出公司的名字。
“跟专业还算接口。”辅导员点点头,应该是觉得还将就,“什么时候去?”
“明天。”
她打量并排站在一起的两人,“在这等怀沉?”
我能不回答这个问题吗?她皱眉。
怀沉看沈楠不说话,于是帮她回答:“要出去吃饭。”
辅导员道:“我说刚刚怀沉怎么心不在焉呢,原来是女朋友在楼下等着他约会。”
两人的事一直是信科院的八卦,大部分是由于怀沉。他成绩好,性格谦虚温和,对人彬彬有礼,在同学和老师中很受欢迎。院里相熟的老师多是一种善意的调侃,而辅导员总是一副她耽误了怀沉的语气和态度,让她觉得很膈应。
系主任笑:“年轻人,就是总爱腻在一起。不过怀沉啊,两个人在一块可不能总想着玩,还是要好好努力的嘛。尤其是沈楠同学,你导师可跟我说你毕业论文还没开题,这段时间在忙什么呢?上次的报告会也没见你去。怀沉,作为男朋友,不能自己优秀,也要带着自己的家属一起嘛。”
沈楠自认为脸皮厚,这样被说一顿也免不得面红耳赤,说她差劲就算了,还非得跟怀沉比,这是能放在一起比的层次吗?但又不能反驳,只在心里恨的咬牙切齿。
怀沉哪里见过她这样一副“受气包”的模样,不由得好笑,回道:“您说的对,我一定带领她好好学习,共同进步。”
怀沉一向沉稳温和,鲜少有这样玩笑的时候,可见一时半刻心情好到了什么程度。
系主任和辅导员失笑,连吴教授都笑起来。
沈楠羞愤不已,暗地里去瞪怀沉,却不经意看见面色平静无波的顾景然。他的神情与其说是平静,不如说是淡漠,眼睛望着别处,仿佛周围发生的一切与他毫无关系。
幸好系主任并不是真的想为难他们,打趣了几句就放他们走。
沈楠如蒙大赦。这样的场面简直是要人命,尤其顾景然在场,更是加剧了这种不自在。虽然他的注意力并不在这边,但不知怎得,压迫感却如影随形,压的她喘不过气。
怕怀沉来牵自己的手,走的时候沈楠故意把手插进衣服口袋里,怀沉没有注意到她这个动作。这时一阵冷风刮过,他看到沈楠冻得发红的耳朵,随手将羽绒服后面的帽子扣到她头上。沈楠懵了一下,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扎了马尾的!把帽子扣上来,头发会乱知不知道?她用眼神控诉怀沉,想把帽子放下来,怀沉直接伸出一只手盖住了她的头,阻挡了她接下来的动作。他比沈楠高一个头不止,这个动作做起来非常顺手,所以忍不住拍了拍。好像在逗一只小狗。
沈楠:“……”
最近她真的是越来越容易受欺负了。
发生这些时,他们已经离信科大楼有一段距离,所以沈楠不会知道,顾景然会恰好看见这一幕。
晚上吃饭时沈楠心不在焉,借口说自己肠胃不舒服,没有跟着他们去酒吧。虽然她一再强调自己没什么大碍,休息一下就好,但怀沉还是不放心,坚持送她回去。
他一直对她很好,太好了,到了无微不至的地步。
一路上怀沉情绪不怎么对,有时候明明说还着话就莫名其妙地沉默下来,不知道在想什么。虽然他平时话也不多,但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在他的影响下,沈楠同样心乱如麻。她脑袋很乱,各种想法和疑问闹哄哄地挤做一团。一会是跟顾景然狭路相逢和临走时他淡漠的眼神,一会又是系主任那番话。
“公派留学的事你考虑一下……这样好的机会错过了,哪里还会再来一次?”
公派留学,公派留学……院里唯一的名额,原来是属于他的。沈楠不禁看向怀沉,他微侧着脸,眼神有些放空地看着车厢尽头的某个位置,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沈楠很少有机会见到这样的怀沉。他的人生明确而精彩,何曾有过困惑。
是在想要不要出国吗?这还需要想吗?沈楠心里发笑,怀沉又不是傻子,学院公派留学的合作院校是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多少学子梦寐以求的高等学府。如果沈楠有机会,早就马不停蹄地买好机票远渡重洋了。连她都这么想,他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如果他选择出国,他们会怎么样呢?沈楠不再去想。
她把头往后仰抵在地铁的车厢上,对面车厢镶嵌着大片的玻璃窗,外面是暗沉沉的黑夜,间或闪过一盏路灯,灯光极亮,即使是一晃而过也不免让人觉得刺目。于是把夜色显得更加黑,无边无际似的,如同深不见底的大海。好像人的眼睛,是乌黑的,深邃的,像是顾景然。
沈楠猛地惊醒。
好像被闪电陡然劈开的黏稠黑夜,她脑袋瞬间清醒。终于意识到顾景然回来了,他真的回来了,时隔一年,整整一年。回到中国,回到N大,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她面前。
沈楠很想问他什么时候是回国的,为什么会提前两个月回来?她的手捏着手机,在微信好友界面划来划去摇摆不定。想要联系他想法越来越强烈,以至于整个身体都为此紧张到微微发颤,但理智却在拼命压制这股冲动。
她的意识仿佛被劈成两半。一半在煽风点火,不就是发个信息问候一下吗?有什么不可以的,反正下午都遇见了,说两句话又没什么不妥。另一半却鄙夷道,你想想自己算什么?不就一普通学生吗,人家缺你那点问候?
犹豫不决间,林瑶和思凡回来了。看见坐在床边发呆的沈楠,林瑶问:“感觉怎么样?胃还是不舒服?”
沈楠没回答,隔了一会才说:“我今天遇见顾景然了。”
两人闻言都愣了愣,思凡求证:“你是说顾景然?”
沈楠点头。
“我说今天晚上你怎么这么不对劲。”林瑶坐到她对面问,“在哪遇见的?”
沈楠于是把当时的情况描述了一遍,但是省掉了怀沉出来之后的细节。
林瑶凝眉思索:“按时间他不是应该明年才会回来吗?怎么现在就出现了?”转头问思凡,“你学院那边没一点风声?”
思凡摇头:“他是建筑学的教授,我哪里会知道?”顿了一下之后眼睛一亮,惊喜地说:“元捷是建筑学的!我问问他。”
结果是姚元捷也很吃惊,看样子对于顾景然提前回国毫不知情。他去向顾景然带的学生打听,但那几个学生在他出国前,就被分给其他教授带了,自然更不了解。
要到后面沈楠才听顾景然说,当时爷爷病重,情况凶险,老人家挂念着在国外工作的孙子,家里人才连夜召他回国,怕错过了最后一次见面。
幸好病情有惊无险。
实习培训
第二天沈楠去公司报道。入职之前有差不多一个月的培训,培训完放年假,算起来,开年之后才是正式工作。
这次公司招了三十来个人,研发部门就占了六个,她是唯一的女孩子。带新人的组长看到她的时候小声嘀咕,怎么给我招了个妞过来。
其他新人的目光闻言放在她身上。
沈楠气结。
组长名叫钟序,高高瘦瘦,穿着松松垮垮的毛衣和旧旧的牛仔裤,头发不怎么打理,有点长,二十七八岁的样子,很年轻。早在之前沈楠就听周围人说了这个组长的传奇经历,电脑天才,获奖无数,保送名校,二十四岁学成归国,两年就升了组长。性格乖戾孤傲,闲人勿近。惯于冷嘲热讽,话里带枪,沈楠本能地对自己的小命感到担忧。
中午她到对面的餐厅吃饭。这一带写字楼林立,带动了餐饮服务业的发展,各种饭馆餐厅咖啡店一应俱全。等饭时,同组的赵鹏宇问,“可以坐这吗?”
这餐厅又不是她开的,她还能说不可以吗?沈楠点点头示意他坐。
赵鹏宇大咧咧地坐到对面,笑嘻嘻地说:“我真没想到计算机专业还有这么好看的女孩子,比媒体部的冯雯雯还好看。”
沈楠不知道说什么,只好笑笑。
赵鹏宇当她不相信,用手肘捅了捅同伴的胳膊:“你说是不是比冯雯雯好看?”
同伴配合地点头。
沈楠觉得他们一来一去很逗,不禁咧嘴笑了。
赵鹏宇趁机提出加沈楠微信,沈楠想反正以后相处的日子还长,就同意了。
“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吃饭时他问。
“我是豫安区那边来的。”因为N大位于城西豫安区,所以N大的学生总习惯性地说自己是豫安区那边来的。
“你是M大毕业的?还是可以啊。”M大是一所综合性本科大学,以财经学闻名,赵鹏宇自顾自说下去:“不过豫安区那边最牛逼的还是N大,全国数一数二的理工科大学,当年我们班第一名那么好的成绩也才刚刚过线,勉强被录取。”
同伴不禁接话:“我们班也进了一个,当时好像数学考满分,理综全校第二。”他唏嘘不已,“你说这能考上N大的人,脑袋是怎么长的?”
赵鹏宇不以为然地撇撇嘴:“脑袋再聪明有什么用?你知道那些女的长什么样吗?一个个跟恐龙似的。白送我都不要。”
沈楠问:“你去N大看过?”
“没有。”赵鹏宇耸耸肩,“还用看吗?用脚趾头想都知道。”
“也对。”沈楠随口答了一句,面上挂着假笑,暗自后悔真不该答应加什么微信。
不想跟这两人同路,她随口胡编自己还要去超市买个酸奶,跟他们分道扬镳。
隔了两天,正式的部门培训才开始。沈楠看了看学习内容,都是操作课上学过的例子,前辈教的内容还是几年前的老版本。以前读书的时候,遇上自己不喜欢的课,她就睡觉或者逃课,期末再慢慢补回来,但毕竟出了校门,很多事情不能再为所欲为,只好强打着精神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