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在二楼尽头,他穿过长长的抄手走廊往里走。站在廊上,能听见院里亭亭如盖的槐树上传来的阵阵蝉鸣,还有远处水榭幽动的水声,外面是晃眼刺目的烈阳,被屋顶的瓦片反射,整个院子都仿佛是金灿灿的一片。
衬得这一方天地越发寂静。
顾景然想起很小年纪的夏天,跟着家里的老师学苏轼的《菩萨蛮》。诗文里写:“柳庭风静人眠昼,昼眠人静风庭柳。香汗薄衫凉,凉衫薄汗香。”如今看来倒是贴切。
到书房,推开门,有一老者站在书桌后面背对着他,正是顾家家主顾胥平。顾景然走进去还未站定,便听见前方沉沉说道:“跪下。”
他站在书房中间说:“我不知为何而跪。”
“如今连我也制不住你了?”
“爷爷何出此言,我只知道做错事要跪,可不知今日我何错之有?”
老者转过身子:“你倒是说,外面的事,是真是假?”
“是真的。”
“你可还记得顾家家训是什么?”
“孙子不敢忘。”
“背出来!”
顾景然于是背:“心正身直,言行有道,则无愧于天地圣贤。三省吾身,四箴为人;敬持躬,临财廉,处事果,心有仁。敬孝欢愉,和睦友爱;祖宗虽远,祭花应诚;诗书饱读,勤俭为本。信交朋友,惠普乡邻;富携宗族,达济众生;忧国心赤,守节怀珍。”
“这回你说,自己做错了什么?”
顾景然沉默。
“不敢说是不是?”那老者猛拍桌子,双眼圆睁,怒道,“我来替你说!”
“作为老师,却与学生纠缠不清,是为无德;因一己只过陷家族于险境,是为无能;顶撞长辈,是为不孝,心怀不正,是为不仁。如此便是无德,无能,不孝,不仁。你简直枉为人师,不知分寸,丢尽了顾家的脸面!”他越说语气越急促,越说情绪越激动,最后将手中的茶杯朝顾景然狠狠掼去,碎在他的脚边。
上好的黑釉茶盏,碎掉的声音如锵金鸣玉般清脆响亮。在寂静的室内显得惊心动魄。
顾景然身形未动,说:“我知道,我让您丢了脸面。”
顾胥平怒意更盛:“我的脸面?你知道我的脸面,你怎么不关心一下自己的脸面,自己的前程?你看看现在外面把你说成什么样?你就不在乎吗?”
顾景然轻描淡写地说:“我不在乎。”
“好啊,好啊。”顾胥平被他无所谓的语调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紧紧杵着拐杖,“你不在乎,难道那小姑娘也不在乎?清清白白的姑娘家,因为这件事,被人泼了一盆子脏水。你也能替她说一句不在乎吗?”
说起沈楠,顾景然缓缓的握紧了拳头。
网上那些攻击她的污言秽语,他只要一想起就会感到痛不可忍。无论外界对自己评价如何,顾景然都觉得无关紧要,可那些字眼一旦落在沈楠头上,他却觉得难以承受了。
顾胥平扫他一眼,冷哼道:“这回终于说不出口了?”他从书桌后面出来,慢慢走到顾景然跟前,声音里少了怒气却多了责备,“景然,你这件事做的真是让我太失望了。那姑娘家年纪小不懂事就算了,你怎么也跟着糊涂?顾家百年基业,走到这份上,明里暗里有多少人在等着看笑话?你这么年轻就爬得这么高,背地里多少人不服气等着你下马,你不是不清楚。怎么还能这么胡闹?”
“我没有胡闹。”顾景然一字一句,仿佛掷地有声,“爷爷,这件事我是认真的。”
听到这句话,顾胥平刚压住的怒气立时又冒出来:“你竟然还是执迷不悟,不知悔改!”
“我说过,孙子并不觉得自己有错,所以不知何处要改。”
“你,你……”顾胥平气得浑身发抖,咻咻的急促喘着气,随手抄起手边的拐杖说道,“我今天非得教训一顿你不可!”
顾景然没有躲,生生受了他这一杖,眉头不由得微微皱起。顾老爷子虽然年逾古稀,但年轻时当过技术兵,跟着部队上过前线,老了仍有几分力气。这一棍下去威力不容小觑。
第二棍还没落下,外面的人听到动静已经冲了进来,有人去拦老爷子,有人将顾景然护在身下。
顾胥平更加气急败坏:“不准拦着我!今天谁敢拦我?!”
姑父在一旁劝道:“爸爸,您这是干什么?景然做错了事,您骂就是了,何苦自己动手,累坏身子。”
顾伯母说:“景然,你倒是说句话啊,跟你爷爷说你知道错了,会改的。”
顾景然咬紧牙关:“这错我没法认。”
“你们看看,他这哪里是知道错了的态度!”说着就要再打。
旁边的人将他拦住:“爸,您消消气,景然都这么大了,怎么能动不动就打呢?”
顾胥平痛心疾首:“你们就惯着他吧!从小就宠他,宠得现在无法无天!”
“爸爸,您忘了吗?景然是也厦唯一的孩子啊,您要是将他打个好歹,我要怎么跟地下的静兰和也厦交代?”顾伯母垂泪,“他从小就没了父母,孤零零一个人长大,您让我们怎么不心疼他?您不也不舍得他受半点苦吗?”
听了这话,在场的人皆有几分不忍。
提到景然的父母,他早逝的儿子和儿媳,顾胥平的思绪飘远,怒气渐渐平静,终是幽幽的叹了口气说:“罢了,原本是我的失职,没能把你教好。”他看了顾景然一眼,“我今天不打你,但该你受的罚你得领着,罚完之后去祠堂你父母遗像前跪着,没我的同意不准起来。”
顾家是典型的中式家庭,长幼有序,家规甚严,不仅有祖传的家训,甚至还有家法。但凡晚辈,做错事皆无法逃脱惩治。这次他犯了大错,爷爷绝不会轻饶。
来施罚的是跟在老爷子身边最久的程叔,他走进来,见了顾景然就是一声叹息:“景然啊,程叔真的从没想过,到了这把年纪,还得替先生罚你们。”
顾景然说:“是我做错了事。”
家法是藤制的短鞭,一鞭下去皮开肉绽,顾景然实打实受了五下。
结束之后他额头布满冷汗,嘴唇煞白,疼的手指都在无意识轻颤,试了两次才在程叔的帮助下站起身。
顾伯母等在门外,见他出来,便急忙招手想叫医生。顾景然拦住她:“我还要去祠堂,罚没受完。”
“你这样还怎么去祠堂?”顾伯母来气,“就算跟你爷爷置气,也不要跟自己身体过不去。”
顾景然只好回房间敷药,那几鞭子没有手下留情,后背早已一片血肉模糊。顾伯母见了又有几分哽咽:“你说说这是何苦?”
顾景然趴在床上任医生给他处理鞭痕,说话透着几分中气不足:“爷爷这回把气撒完,往后就不会有理由揪着不放。”
顾伯母听了,只有无奈。
“景然,你跟那个女孩子的事,是认真的吗?”
“认真的。”
沉默。
顾景然问,“您也不同意吗?”
顾伯母瞪他:“我不同意,你就能不跟她在一起了?你什么时候这么听我的话?真是越长大越不懂事!”说完后仍是觉得不解气,她数落道,“你呀你呀,跟谁在一起不好,非要跟自己的学生?这要传出去以后怎么做人?”
顾景然笑了一下。
顾伯母叹气:“我也不是个古板的人,活到这岁数还想着在乎脸面和名声。你们若是真心喜欢,我没有理由反对。景然,我只希望你找个对你好的女孩子,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您放心,我会的。”
顾景然换好衣服去祠堂时已经下午三点。他心里有些担忧,若是老爷子一直不消气,罚他跪到半夜,沈楠不知道会担心成什么样子。
放在祠堂里的父母遗像是年轻时拍的,照片上他们还是意气风发的模样。光阴流转,如今顾景然的年纪早已超过当时的他们。有时候他也恍惚,时间竟然这么快。
父亲去世时他年纪还小,于是家里人都以为他没有印象,但其实他都记得。
他记得葬礼结束后母亲日渐消沉,白天在医院上班,晚上则持续失眠。他睡在隔壁,每天夜里能清楚的听见她翻身、叹气、起床的动静。有好几次,他看见母亲拿着父亲的照片坐在深夜一言不发。
母亲想念父亲,他知道。
她变得越来越忙碌,情绪反复无常,会控制不住的乱发脾气,将家里弄的一片狼藉,冷静之后又抱着他哭,嘴里含糊的说对不起。他那时候,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他九岁,不堪忍受抑郁症的母亲第一次自杀,发现时已经奄奄一息,连夜抢救后醒来,空洞的眼睛在看到他后流下眼泪,微弱的声音仍然在说:“对不起。”
可他要的从来不是对不起。
害怕母亲再次自杀,他每个周末都去医院看她,跟她讲学校里发生的趣事,陪她说话,哄她睡觉。她日渐沉默,愈加冷淡,像一个失去情绪的假人,在自己的世界里冬眠。无论他怎么努力,得到的回应都是冰冷的沉默。
他总觉得是自己不够好,如果自己够好,或许母亲就会喜欢他,会在意他。可是就算他拿着N大物理系的录取通知书给她看,她还是离开了自己。毫不犹豫。
时过境迁,这些已经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了。
天色不知不觉暗下去,暮色四合,本就安静的祠堂在黑暗中陷入更深的安静,外面的蝉鸣和走动声显得时近时远。
他又跪了半个多小时,听见“吱呀”一声,门终于被打开,顾胥平杵着拐杖走进来,后面跟着程叔。
顾胥平在身后问:“跪了这么久,可想清楚了?”
顾景然说:“我一直都很清楚。”
“没有犹豫了?”
“没有。”
老爷子轻嗤了一声“臭小子”,语气里既是无奈又是纵容。他穿过顾景然走到他前面,看着面前立着的遗像,背对着开口道:“这件事我不再追究,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意思是这事到此了结。顾景然松了一口气,应了一声:“是。”
“起来吧。”
跪了四个小时的双腿又麻又痛,稍微一动就仿佛被千万根银针密密的扎着。程叔见状,走到顾景然身边,将他扶起来。
老爷子说:“景然,我从小教你做事要量力而行,有几分能耐使几分力气。这今天这事,你做的太失分寸。但凡你之前跟我通点气,也不至于闹到这种程度。自信固然是好,但太相信自己就难以顾全大局。你要长个教训。”
“我明白。”
顾胥平顿了一下:“等这阵风声过去,把那小姑娘带回来给我看看吧。她今天恐怕因此受了不少惊吓,既然是你自己认定的,就不要亏待人家了。”
顾景然笑了:“好。”
上帝的礼物
只要获得了老爷子的同意,剩下的事就好办多了。
顾景然没有留下吃晚饭,他拒绝了伯母让司机送自己一程的好意,径直取车离开。
夜色渐深,距离承诺接沈楠回去已经过了六个小时,绕是他平日里再冷静沉稳,这会也不由得有些着急。
回老宅之后,顾景然就没有时间看手机。里面二十来个未接电话,最近一个是顾伶然,他回拨过去。
“你那边结束了?”
“对。” 顾景然问,“沈楠怎么样?”
“你别担心,下午吃完晚饭之后她说想回家等你,我和隋岳就把她送回去了。”
“麻烦你了。”
“没事。”顾伶然问,“爷爷是什么态度?”
“应该算是同意了。”
“行啊你,我就知道爷爷再怎么生气,最后还是会依你。”接着问,“代价是什么?”
“一顿家法,加上在祠堂跪四个小时。”
电话那头忍不住笑了几声,又叹息道:“爷爷到底还是宠你。”
顾景然不置可否。闹了这么大的阵仗,却只是挨了几鞭子,确实算手下留情。
车停在小区的停车场,他乘电梯上楼,到家后打开门。屋子里没有开灯,又黑又静,顾景然心中凛然,叫了一声:“沈楠?”
没有人回答,他顿了一下,随即疾步往里走。猛地打开房间门——沈楠正坐在床上。
见到她,顾景然悬着的心慢慢回归原位,脸上的严肃消失,换上浅浅的笑容:“怎么一直呆在房间里?”
沈楠转过头,眼睛对上他,脸色惨白,声音沙哑的问:“你被学校停职了?”
顾景然扫了一眼桌上还亮着的电脑屏幕,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他走到沈楠面前半蹲下,握着她的手,温声说,“不要担心,只是停职两周。这件事因我而起,我必须得承担一部分责任。而且我继续呆在学校会扩大舆论,让热度持续增长,短时间难以消除。暂时离开对学校和我而言都是很好的选择。”他说完笑了笑,瞳孔倒映着头顶冷色调的灯光,像寒星一样清晰明亮。
窗外是泼墨一样浓稠的黑夜,没有星星和月光,只有断断续续的蝉鸣。万籁俱寂。
她突然问:“你会不会后悔遇见我?”
顾景然微怔。
沈楠垂着头,声音很轻,“因为遇见我,害你经历这种事,被自己的学生随意评价,被学校停职,让家里的长辈失望。而且……我……什么忙都帮不上,只会让你操心……”
她的眼泪滴滴答答的往下掉,忍住声音里的哽咽,“其实……如果你觉得很累很麻烦……”
“别说了。”顾景然出声打断她,“沈楠,这一切并不是你的错。”
“可是,我不想你因为我受到影响,我不想你被别人这样评价,我更不想你这么累……”沈楠越说越难过,眼泪争先恐后的从她眼睛里涌出来,带着一点小孩般的蛮不讲理,“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却这么说你,我不想他们这么说……我不准他们这么说……”
顾景然一刹那失了言语。
说到底,她只是替他不平,怕他难过。
沈楠就是这样,明明自己才是最需要被担心的一个,可是在危急关头,却永远像头小狮子一样冲在前面想要保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