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朗对于无聊问题从来不解释,将药膏塞进她手心。
“自己涂一下。”
他没有问她脸上的伤从哪里来。
书湘笑了,突然就恢复了以往的精气神儿,将药原样还给他,理直气壮地要求:“你帮我涂,我看不见。”
乔朗的视线落在桌上的小梳妆镜上。
她发觉了,立即说:“你也知道,我左手不灵活的,你帮我涂一涂嘛,好不好?小乔老师?”
不得了,居然使上了撒娇的杀手锏,再也不是以前喊打喊杀的叛逆少女作派。
乔朗内心惊奇万分,本想说左手不灵活就用右手涂,但他最终也什么都没说,只是挤了点儿药膏在指腹上,涂抹到书湘的脸颊上去。
她的伤比他想象得还要严重,左脸不仅肿了,还留下了清晰的五指印痕,与完好的右脸极不对称。
他涂得很轻,但书湘还是“嘶”地一声,倒抽冷气。
乔朗立即停下:“疼?”
“不是……”书湘难得磕巴了一下,“药膏,有点儿凉。”
“忍着点,很快就好。”
“噢。”
乔朗尽快将她的伤涂好了,旋上药膏盖子时,突然发现书湘的眼睛里弥漫上了一层水雾。
他动作一顿。
小扇子似的睫毛扑了扑,一滴泪珠就滚落了下来。
落到她刚刚涂好药膏的脸上。
书湘用手背将眼泪抹掉,说:“是药进眼睛里了,刺得疼,你不要误会啊。”
乔朗没说什么,将药盖好塞进她手里,一边翻开桌上的书,里面夹了一张数学试卷。
他拿着卷子若无其事地说:“这次的月考试卷我看了,里面有道题考前我给你讲过,但你还是做错了,看来你还没弄懂,今天我……”
他顿住了,因为肩膀上贴过来一块儿热源。
书湘的声音很平静:“别推开我,我很累,只是想靠一会儿。”
乔朗没动,握笔的手渐渐收紧。
他就这么坐着,直到半边身子都坐麻了,也没有动一下。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秋日的雨,淅淅沥沥,哀怨缠绵,雨水敲打着玻璃,蜿蜒下流,形成一道雨幕。
伏在他肩头哭泣的女孩儿小声呜咽着,像受了伤的小兽。
她委屈极了,哭也不敢大声哭,刻意收着,眼泪如外头的秋雨,没有停歇的势头,不一会儿就哭湿了他小半边肩膀。
乔朗觉得自己的心底也下起了雨。
潮湿的,阴郁的,多情的。
-
下雨了。
颜洁扶着宋秘书从私人会馆出来时,不慎扭了下脚,走起路来钻心得疼,但她未在面上表露出分毫,依然浅笑着将宋秘书送进了车里,还周到地嘱咐司机,走哪条路平稳一些,又不堵车,路上千万小心。
她今年刚好迈入四十大关,女人一旦到了这年纪,就算再怎么注重保养,也比不过十七八岁的青春少女,终究是失了些颜色。
可颜洁的魅力并不在于她的外表,当然容貌只是其一,她真正令人舒服的是那温柔如水的作派。
无论是再没用的男人,到了她这儿都能挺直腰杆,都能感受到自己浑身散发的雄性气息,因为颜洁很懂得作小伏低。
这种低并不是低到尘埃里,更不是曲意逢迎的献媚姿态,而是藏在她的言谈里,藏在她的举止里。
你感受不到它的存在,却又觉得无处不在。
恰如钱钟书在《围城》里说的,女人这种生物,一旦体贴起来,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能给她熨帖到。
宋秘书就无比受用,手趁机摸上女人的细腰,不三不四地笑道:“颜小姐这么担心,不如和我一起回去?”
颜洁将腰间那只乱摸的毛手扯下去,心里暗恨,面上却带了三分笑意。
“您回去了自有夫人担心,还要我跟着去干什么呢?未必给您当保姆么?”
“颜小姐这么能干,给我当文员也不错啊,就怕你老板不舍得给。”
说着望向她身后撑伞的中年男人,半真半假地笑问:“文总,你舍不舍得给啊?”
文诚笑了,眼尾牵起一片细密的鱼尾纹。
“一个助理,有什么不舍得给的,就怕她笨手笨脚的,误了宋秘书你的事,你们要走了吧?下了雨,路上小心。”
车门关上,黑色的大众辉腾驶远了。
一辆宝马七系开了过来,文诚打开车门,率先上了后座,颜洁紧随其后,肩膀被细雨沾湿了一点,她脱了外面的风衣,俯身揉起脚腕。
文诚在旁冷哼了声:“这个宋秘书,本事不大,胃口倒挺大,他最好是比他嘴上说的要强一点。”
他抛出了一个话头,颜洁知道自己应该要接,但她这会儿却没心情,脚腕比之前更疼了,兴许明天要挂个号去看看。
文诚等了半天,也没等来她接话,内心顿时有了不满。
这可不像八面玲珑的颜洁,她在为人处世上一向长了七八百个心眼子,怎么会容人冷场。
只不过是刚刚宋秘书随口提了一嘴,这就心野了,开始给他消极怠工了?
他下意识将目光挪向身旁的这个女人。
文诚已经五十多了,可喜欢的女人类型一如既往,年轻的、漂亮的,从颜洁大专毕业进入公司做他的助理算起,这个女人已经跟了他快二十年,给他生了一个女儿,他生意上的每一次成功都有她的见证,甚至有她的一份功劳。
但女人再鲜妍,也总有看腻的那一天,何况四十岁的颜洁也开始衰败了。
但此时此刻,文诚的心却久违地为这个女人动了一次。
颜洁皮肤很白,是冷玉一样的肤色,所以她年轻时有一个别称,叫颜如玉。
她今晚穿着一袭深蓝色镂花蕾丝长裙,在黑暗的车后座内,显得愈发白皙动人,由于微俯着身,中间一截腰身细细的,不堪一握,仿佛随手就能折断。
文诚本能地将手掌放上去。
“刚才姓宋的没少占便宜吧?”
颜洁浑身一僵,稍微坐直了身体,从随身包里掏出一张票来,递给他。
“这是什么?”
“书湘下周有一个舞蹈表演,是她们剧团的独舞,你应该过来看看。”
原来是这个,文诚没放在心上,随手将票扔到一边,手继续往上摸。
颜洁:“她是你女儿。”
“知道了,”文诚嘴上含糊,“我看看有没有时间。”
“你有。”
颜洁将票拿过来,工整地塞入他的西装口袋,温声说:“下周三,我已经让小赵给你腾出时间了,你应该来看看,书湘她跳得很好。”
书湘书湘,老是提她。
文诚兴致全被败光,将手抽了出来,吊着脸数落:“你养女儿也上点心,文书湘现在被你养得越来越骄纵了,今天还敢指着老子的鼻子骂,一个女孩子家,连最基本的教养都没有,她怎么不跟她姐姐文芮学学。”
颜洁低着头听训:“我会教育她的。”
文诚被她这模样弄得最后一点旖旎心思都没了,不耐烦地嗯了声,掏出一支烟给自己点上,吸了一口。
旁边的女人还有话说:“不过……”
他夹着烟回过头来。
“不过什么?”
“你不该扇她巴掌,”颜洁直视着他,“她马上就要登台表演,你不该把她的脸打坏。”
“你在对我说不该?”
文诚有点儿惊异,连手指间的烟灰掉在了裤腿上,他都没察觉到。
颜洁却坚决地点了点头:“对,你不该打她,你以后都不能再打她。”
文诚笑了,没说话,开始觉得自己是不是最近给她太多好脸色看了,使得她忘了自己的身份,一个卖笑的婊.子而已,也敢对他说“不该”这两个字。
他掐灭烟,顺手给了她一耳光。
前座的司机头也没回。
第31章 🔒椋鸟
星期五是康暮云的生日, 书湘下午请了半天的假,一下课就被司机接去了文家,晚上的补课也取消。
她今天要在那边吃晚饭。
康暮云是文诚的原配妻子,正儿八经的文太太, 书湘叫她康阿姨。
说起康家, 在昌州上流圈子几乎无人不晓, 他们以酒店行业发家, 后来兼做地产开发,成为本市龙头企业。
可惜康家人丁稀少, 到了康暮云这一代,只有她一个独生女,而且眼光还不太行,看上了文诚。
文诚当年只是个砖窑厂拉砖的穷小子,不知道怎么勾搭上了康暮云, 甜言蜜语一通糊弄,就把养在深闺,没正经接触过几个男人的康家大小姐哄得找不着北了,铁了心地要嫁给他。
从此文诚鲤鱼跃龙门, 成了康家的乘龙快婿。
岳父过世后, 文诚顺理成章地当了大老板,他正经书没读过几天, 投机倒把的本事却有几分, 九零年代那会儿地产泡沫, 破产的人一大把,他愣是将只剩一口气的康氏地产盘活了。
发迹后, 文诚特别听不得别人提他的黑历史, 尤其是“靠女人”、“吃软饭”之类的字眼, 连带着康暮云他也看不顺眼,生了文芮之后几乎不着家,康氏地产也因此改了姓,变成了文氏地产。
康暮云不招丈夫待见,倒也不争不闹,一年到头吃斋念佛,窝在别墅里修身养性。
闲了插插花,养养鱼,性子平和得很。
别墅坐落在栖霞山的半山腰,占地面积极广,进门便是雕花铁栏大门,看着挺豪阔,但周围人烟稀少,不是山就是水,最近的一幢别墅直线距离也在两公里开外。
大部分在这里置房产的人只是用来度假,因为栖霞山的枫叶特别漂亮,每年秋天层林尽染,漫山遍野的红,山上还有溪流,可以垂钓与徒步旅行。
康暮云喜静,与这里倒很合得来,再加上近几年身体不好,切掉了半个乳.房,栖霞山空气清新,搬来这边方便疗养。
书湘却顶讨厌来这儿。
平常颜洁叫她来这儿,她都是能推则推,只有一种情形她推脱不掉,那就是碰到家庭宴会。
文家是个大家族。
文诚出身寒微,因此也有几门穷亲戚,他老娘,也就是书湘的奶奶特别能生,加上夭折的、卖出去的、过继送人的,得有七八个。
文诚排行老二,他其余的兄弟姐妹是一个比一个奇葩。
每逢生日、节假日、过年,文诚总要将亲戚们叫来家里打牌吃饭,搓麻将的声音能闹一宿。
书湘不喜欢这些亲戚。
倒不是因为穷,而是他们没素质,对女性颐指气使,不是要茶就是要水。
尤其那个大伯伯,是个老古董,仇女仇到骨子里,有一回吃饭,他竟然说出了女人不能上桌的狗屁话。
书湘当时震惊地连翻了七八个白眼,恨不得将手里的碗扣到他脸上去。
除去这位老奇葩,还有众多小奇葩。
这些穷亲戚们特别能生,跟葫芦娃似的,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子孙孙凑起来,给书湘添了十来个堂姐堂妹,表兄表弟,以及相应的外甥侄女。
她连人脸都认不清,压根儿不知道谁是谁。
尚且不论这些,她最讨厌的,还要数她妈妈和康暮云的友谊。
谁能想到这年头,小三都能和原配交朋友了?
程嘉木以前就开玩笑说过,书湘你妈是真牛逼,能和原配关系处成闺蜜,谁要是娶了她俩其中一个保管有福气,在外面怎么胡来也不用担心后院失火。
书湘当时狠狠捶了他一通,但她也不得不承认她妈妈的厉害之处。
可她还是觉得康暮云更厉害一些。
想想,这得有多宽广的胸襟,才能与小三有说有笑地和平共处,并且还对她这个小三生的女儿笑脸相迎。
她不相信康暮云内心真的把她妈当朋友,但她佩服这个女人的忍功。
这要是她,不把小三挠个一脸花不够数。
她也讨厌她妈总是一副女主人的作派,仿佛就等着康暮云蹬腿闭眼,她好乘势上位了。
两个女人虽然面对面笑得开怀,但指不定心里想着怎么弄死对方呢。
书湘觉得这一切都无聊透顶,虚伪至极,她讨厌大人们的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这一大家子都让她讨厌。
但今天,她觉得这儿的空气还算可以忍受,因为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儿。
文芮转专业的事情被康暮云发现了。
康暮云常年在山上静养,难得下山出门一趟,这回过生日,她不知怎么突发奇想,在家里司机要出发去接文芮时,也跟着一起去了。
她有女儿的课表,今天上午文芮恰好有一节小班课,谁知到了教室,没见着她人。
找班上的学生一打听,才知道商学院压根儿没文芮这号人,她大二就转去计算机系了。
文芮瞒了两年的事就这么露了马脚。
康暮云非常生气,她因为身体原因,管不了文芮太多,对她唯一的要求就是认真读书,毕业后进入家里公司工作。
好在文芮也争气,除了不愿意出国留学外,其他都让她满意。
康暮云也不舍得放她去国外,一走就走好几年,说句不好听的,她都不见得能活几年了,女儿能留在身边当然好些,何况昌大也是双一流高校,经济专业排名靠前,十分能打。
可没想到,文芮竟然招呼不打转去了计算机专业,还一瞒瞒两年。
康暮云人都要气晕了,指着女儿激动地一连说了三个“好”。
“我现在是管不了你了,这么大个事儿,你自己一个人就决定了,就这么不把我放在眼里?我还没死呢。”
文芮很委屈:“妈,你说什么呢,什么死不死的,我只不过是转了个专业……”
康暮云说一不二:“你给我转回去。”
“我都已经大四了,怎么转啊?”
“不能转你就重新给我读大一,再不行的话,你就回高三重新考!”
文芮急了:“妈,你讲不讲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