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对不起……”
唐朵朵想死的心都有了, 她怎么这么笨啊。
书湘没有责怪她,推开她想来帮忙实则添乱的手, 一边伸脚踹了下前桌椅子的横杠。
前桌是个戴眼镜的男生, 镜片比酒瓶子底都要厚, 正埋头吃红烧排骨粉,慢吞吞地转过身来,满脸困惑,嘴唇上还沾着油花。
书湘用目光示意了下地面:“同学,帮个忙,捡一下笔。”
男生脸红了,放下筷子,二话不说弯腰去捡笔。
等她用纸巾将桌面清理得差不多时,她的笔也全部被捡了起来,被前桌男生放进笔盒,红着脸交给她。
“谢了。”
书湘顺手从唐朵朵的零食袋里掏了盒苏打饼干,塞进他手里作为报答。
“不用谢。”
男生转过去了,耳垂依然是红的,将饼干放进课桌抽屉里。
书湘将视线转到唐朵朵脸上,见她咬着下唇,一副“我有罪,我罪该万死”的神情,皱起了眉。
她皱眉的表情落在唐朵朵的眼里,就完完全全成了另一种味道。
她哭丧着脸,选择坦白从宽:“书……书湘,你别生我气,我那天……是和乔朗哥说话了……”
书湘本想问,你和乔朗说话我为什么要生气,后面她想起来了,哦,这是她之前说的,不过现在她已经不和他生气了。
所以她很大度地打断唐朵朵:“没事,算了。”
唐朵朵迟疑:“那你刚刚说起乔朗哥……”
“哦,”书湘说,“我是想问你他的一些事。”
“什么事?”
“所有事。”
书湘屈指敲了敲桌子,说:“就从你那天为什么会出现在他家说起。”
唐朵朵咬住下唇,忍不住问:“我……一定要说吗?”
“嗯,一定要说。”
书湘的神情是毋庸置疑的,唐朵朵纠结半晌,最后还是说了出来:“我那天……是和我爸爸去讨钱的。”
“讨什么钱?”
唐朵朵抬起脸,心想,那就是很长很长的一段故事了。
要说清楚一个故事,有详细的讲法,也有简略的讲法,权且看听故事的人想怎么听,若想节省时间,简单,三两句话就可概括,如果要听得细致一点,每一处细节都要拷问明白的话,那就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唐朵朵一面对书湘就紧张,就结巴,她结结巴巴的讲述从早自习延续到了大课间,又从大课间拖延到了午休,讲到最后部分时,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间。
书湘嫌班上耳目太多,人人脑袋上都顶了根天线,拖着她去小卖部买晚饭,顺便在楼下散步,散着散着,这步就散到了老教师公寓。
这里跟夏天时没什么两样,公寓一如既往的残破,从砖缝瓦砾之中冒出来的野草野花都凋零了,水泥乒乓球台坑坑洼洼,里面积了些水,是昨晚下雨留下的痕迹。
重返故地,唐朵朵心中说不出的激动,换做半年以前,她绝对料不到自己会跟书湘臂挽着臂,像一对亲密好友那样聊天散步。
虽然她已经不再记得她,虽然她只是为了向她打听乔朗,唐朵朵还是忠实地将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诉她。
关于乔朗,她知道的其实也不多。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医院里,她刚刚失去了妈妈和弟弟,而他失去了爸爸,失神地站在医院走廊里,身后是抱着女儿大哭的乔妈妈。
大人们指指点点,说那就是杀人凶手的家人,做丈夫的不知突然发什么疯,突然一脚油门闯红灯,撞飞好几个人,一个老太太来不及送医,当场死亡。
她爸爸红着眼睛怒吼一声,冲着地上那对母女扑了过去,被几个看热闹的人给拦腰抱住,乔家母女俩哭得更加悲惨,而年少的乔朗站在原地,一滴眼泪也没流,神情怔怔的,像是给梦魇住了。
他吓坏了。
当时躲在墙角的唐朵朵偷瞄着他,心中冒出这样一个念头。
她那年也很小,大人们的纠纷她弄不明白,但妈妈和弟弟不在了她是知道的,她并不怎么难过,不是因为她冷血,而是因为妈妈对她本来就不好,弟弟出生后,就更差了,经常打骂她,让她洗尿布。
年幼的唐朵朵曾发自内心地许过愿,要是能让弟弟消失就好了,她不想洗那些黄黄的尿布,上面还沾着稀屎,让她恶心,可是不洗又要挨妈妈骂,有时还要挨爸爸打。
他们说,女孩儿生来就是干这些的。
弟弟现在真的不在了,这让唐朵朵有些开心,她不用洗尿布了。
可是她又觉得上天有点不讲道理,她只是不想要弟弟,没说不想要妈妈,他把她妈妈一块儿带走了,还害得那对可怜母女要承受她爸爸的怒火。
还有那个面孔呆呆的少年,他吓坏了。
唐朵朵觉得这都是自己的错,怪她,向老天许愿时,没有说清楚。
后来她又见到过乔朗很多次,大部分是被家里亲戚带着,上乔家去打,去骂,去号丧,甚至还要带棺材带花圈去拜访。
她可听话了,爸爸背着人掐她一下,她就知道该哭了,于是顺理成章地扯嗓大哭,哭到尽兴时,还要往地上一赖,撒泼打滚,兼让路人评理,和她爸配合得天衣无缝。
这一招到后来就不管用了。
乔家搬家了,她被爸爸带去他们新搬的四合院里,伙同其他几家受害者家属,冲进房子搬进搬出,能打包的就带走,不能带走的就算是砸地上,也不能留给乔家。
唐朵朵力气小,搬不动什么,被爸爸安排去摔碗。
她那时没什么道德感,也没什么羞耻心,砸得可真起劲儿,一个个青花碗从她手里滑溜出去,掷到水泥地上,一砸一个响儿,跟交响乐似的热闹。
她砸着砸着,就感觉一道冰冷视线凝住了她。
回头一看,是被乔妈妈搂在怀里的女儿,她也在哭,不过眼神中有种叫愤恨的东西,这让唐朵朵手颤抖了一下。
一个盘子又摔在地上,砸成粉碎。
和乔玥的梁子就是这么结下的。
那天她爸爸也付出了血的代价,谁也没想到,乔家那个不声不响的儿子,瘦小的身板竟然会爆发出那么大的能量,他像只小豹子似的扑上来,拳头、牙齿、指甲,无一不是他的武器。
唐志军一时轻敌,不慎被他咬住了耳朵,疼得杀猪似的惨叫,乔朗愣是不松口,他咬出了血,几乎要咬掉唐志军的半只耳朵。
后来他被大人们拉扯开来时,嘴唇和下巴上都挂满了血,牙齿白森森的,真像个恶魔,他被两个大人按着肩,居然还挣扎着想再次扑上来,把唐志军这个成年人都吓得够呛,捂着流血的耳朵一跤绊倒在地上,惊恐地瞪着他,眼神像在看一只长了三角脑袋的怪物。
唐朵朵吓得嘴巴都闭不上了,以后爸爸再让她配合他演戏时,她宁愿挨打都不肯干了。
她怕乔朗,她以为他真的吃人。
后来乔朗被他妈妈领着,上了趟她家,因为郑教授那个还款提议,其他几家都同意了,就她爸不同意,他差点被乔朗撕咬下耳朵,咽不下这口气。
乔妈妈领着他和妹妹登门道歉,她爸爸得寸进尺,让他们下跪,跪了这事儿才算完,乔妈妈二话不说就跪了,乔玥满眼泪水,被妈妈拉着,也跪了。
一家人里,只有乔朗没跪。
爸爸啧啧说着风凉话,果然上梁不正下梁歪,杀人犯的儿子,居然还觍着个脸,在受害者面前站着。
乔妈妈喝令他跪下,他握紧拳头,咬牙不从,他妈妈就扬手扇了他一耳光。
啪的一声脆响,将躲在一盆散尾葵后的唐朵朵都吓得颤抖,她望着那位脊背单薄的少年,心想,那得多疼啊?
这就是唐朵朵童年时代乔朗带给她的印象,一个倔强、冲动、永不低头,又有点瘆人的少年,后来他越长越高,也越来越沉默寡言,乔家做主的人逐渐由他妈妈换成了他。
他第一次代表母亲上唐家还钱时,她爸爸吓得捂住耳朵躲开老远,可他客客气气地把钱给了他,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讲。
唐朵朵对他的惧怕逐渐发展成了崇拜,她佩服所有能在她爸面前坦然自若的人,她自己就做不到,何况乔朗的成绩还那么好。
是真的好,听说他自上学以来,数学从来没丢过分,人家考一百是费了牛鼻子老劲儿,他考一百是数学卷面只值一百,果然后来上了高中,他回回都考一百五。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天才,是学校里最聪明的学生,没有之一。
唐朵朵小时候总觉得他将来是要当科学家、拿诺贝尔奖的人,谁知道他后来为了家里,拒绝了清大的入学机会,不过乔哥哥就是乔哥哥,是金子就会发光,他无论在哪儿,都会获得成就。
这些事迹被她事无巨细地讲给了书湘听,她说得认真,书湘问得也仔细,愣了半晌后,她喃喃地说:“原来是被他妈妈打的……”
“什么?”
唐朵朵一下没听清。
书湘摇摇头,不肯再说,而是问:“乔朗家地上睡了很多人,你知道这事儿吗?”
“知道。”
唐朵朵小声说:“我爸爸就在那儿。”
书湘蹙起眉:“为什么他们要那么做?他们自己没有家吗?”
“不是的。”
唐朵朵一听,就知道她不清楚这里面的套路,只好细心给她解释:“这……算是一种催债手段吧,陈叔叔……呃,陈叔叔也是当年受害者家属之一,他爸爸妈妈都被撞死了,这回他儿子生了重病,好像是骨头出了问题,需要动手术,所以他要把债全部收清,我爸也有这个想法,他们就叫了几个亲戚上门。”
书湘还是不懂:“就这样?睡人家地上就能把钱要回来?”
唐朵朵其实也不是很懂,挠了挠脑袋说:“应该吧……毕竟这样影响不好,住人家吃人家的,邻居还要看热闹,对要面子的人来讲,很要命的,说不定就想想办法,把钱凑齐了,而且我爸说了,过两天还要去阿姨厂里去闹……”
书湘翻了个白眼,无语道:“闹吧,把人工作给闹没了,这钱更还不上了。”
唐朵朵不好意思地抿嘴笑了笑,其实她也是这么想的,她觉得她爸爸有点儿笨。
“你有其他债主的联系方式吗?”
“嗯?我没有,不过我爸爸有,书……书湘,你为什么问这个?”
她没回答,不过心思剔透的唐朵朵隐约猜到了一点,忍不住提醒她:“乔朗哥会生气的。”
书湘还是没说话。
她心想,不管怎样,得先让他睡上觉才行。
第41章 🔒沙雁
乔朗第一次翘了课。
书湘从七点就开始等他, 他难得迟到一次,每回都是准点到,一分不多,一秒不少, 她并不爱等人, 但谅在他初犯, 情有可原, 就等下去了,边等边频频看表, 一分钟、十分钟、二十分钟……
等到七点半的时候,她估计他可能是路上遇到了交通事故,路况太堵,不能准时赶到。
八点的时候,人还没到, 堵车这理由渐渐讲不通了,她又想他可能是被家里某些事绊住了脚,她权且再等等他。
当指针指向“9”这个数字的时候,书湘百分百确定了, 乔朗放了她鸽子。
她气坏了, 拿起手机开始给他打电话,通话拨出的那一秒, 她才记起来, 他手机被偷了, 能接个屁的电话。
于是她开始给他发Q.Q消息。
气头上的书湘发过去一长串骂人的话,句句都不重样儿, 着重控诉他的不可理喻不可原谅, 她长这么大, 只有她放别人鸽子,没有人敢放她的,他居然敢放她鸽子,让她白白傻等了两个小时,简直不是人……
怒气满满的指控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乔朗不在线。
书湘好似戴上拳击套却打了个空,肚子里那股怒气悠悠盘旋,越积越高,却没个发泄处,要憋死她了,气得她半夜睡觉都在那儿踹被子。
她满心等着第二天要让乔朗好看,可她依然扑了个空,乔朗又没来,她又白等了他两个小时。
拉开Q.Q一看,很好,依旧没回复。
这样的情况,要不是人死了,就是故意在装看不见。
按理说书湘应该更生气,可是她没有,当然,气还是要生的,可她的愤怒里又掺了点儿心虚,甚至有点儿恐慌。
她与母亲已经冷战了快一个星期,可那天她拨通了她的号码。
出差在外的颜洁接到她的来电意外吃惊:“书湘?”
书湘顾不上跟她寒暄,直入主题:“小乔老师没来上课。”
“哦,是啊,怎么了?”
那头的颜洁竟然一点儿也不惊讶。
书湘不明白:“他跟你请假了?”
“不,他辞职了。”
颜洁有点儿奇怪:“他没跟你说么?”
电话这头,书湘完完全全地哽住了,握着手机的指关节开始泛白。
——他辞职了。
这句话在她耳边反复回荡,但她过了好几分钟,才回味过来这句话的意思。
乔朗辞职了,他不再给她补课了,他和她不会再见面了,可这个混蛋招呼都没跟她打一声,他就这样单方面地、擅自地结束了他们的关系,连一句再见都不跟她讲。
因为他压根儿就没打算和她再见。
行,真做得出。
书湘攥着手机冷笑。
颜洁失去了女儿的回应,以为她是一时接受不来,于是说:“不要紧,我再给你找新的家教老师。”
“不用,”书湘斩钉截铁地打断她,“我就要他。”
除了他,她谁也不要。
就要他。
她在心底又固执地重复了一遍。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第二天,书湘就翘了下午的课,气势汹汹杀去了昌大。
她虽然联系不上乔朗,好在还有周小山这个叛徒,他乐于出卖乔朗的一切行踪,所以她轻轻松松就在北图阅览室逮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