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在北校三食堂约谈,因为她来得不巧,恰好赶上饭点,乔朗问她吃不吃饭。
她一摸肚子,好像是有点饿,主要是中午没吃东西,一想不吃白不吃,于是气壮山河地说了声“吃”。
于是乔朗带她去了昌大公认最好吃的三食堂。
打饭时,书湘照例挑剔了一番,饭太软不吃,太硬不吃,菜太油腻不吃,太清淡也不吃。
打菜的大娘飞来好几个白眼,阴阳怪气地说:“有本事上米其林餐厅点去呀,搁这儿充什么大款。”
书湘怒了。
大款是她爹,她从小吃米其林都吃腻歪了,用得着她说?
她隔着玻璃窗和大娘互瞪了好一会儿,各不相让,这样造成的结果是他们盘子里的菜比别人的少一倍,肉眼可见。
好在她是小鸟胃,吃也吃不了多少,乔朗个子高饭量大,只吃了个三分饱。
书湘看出他没吃好,正想说要不要请他去续个摊,去校外吃吃餐后甜点什么的,忽然一个激灵,记起自己的来意好像不是请人吃东西,连忙悬崖勒马。
再这样下去,只怕真要请客吃饭了……
于是她拿出自己应有的态度,抱着胳膊架着腿,往椅背上一靠,冷声道:“说说吧,为什么要辞职?”
乔朗轻轻淡淡地掀起眼皮,不答反问:“你为什么要帮我还钱?”
单就这一句话,就让书湘慌了神。
看看人家这段位,一下就反客为主,抢占了谈话的主导权,她一上门讨说法的,反倒成了被质问的那一方。
书湘感觉自己冷汗狂流,却本能地保持着淡定的面具,事实是脑子里在飞速转动,试图在短时间内,找出既能说服乔朗又不令他生气的理由。
说她钱多得没处花,随便给他还还债,就当投资?
这听着好像有些膈应人,跟炫耀自己多有钱似的。
说她热爱做慈善,专注扶贫一百年?
这肯定不行,换她听了都上火,更别提内心敏感如林黛玉的乔朗。
要不她就实话实说算了,她就是见不得他受人欺负,床都给人抢走,连个觉都睡不好,怎么着了吧?
正当书湘打算破罐破摔撂实话时,乔朗先她一步开口了。
“你既然帮我还了钱,那你现在就是我最大的债主,我认为我们除了债务关系,不适合继续维持师生关系。”
他顿了顿,又公事公办地说:“我一共欠你二十一万三千元,这钱我目前拿不出来,但我在筹款了,你看可不可以分期付款,三分利,我给你打借条。”
得,这语气,看来是来真的。
书湘扯了扯嘴角,语气充满嘲弄:“你这是要跟我撇清关系?”
乔朗不说话,对于他不想回答的问题,他向来采取无视的态度。
书湘又忍不住问:“你就这么生气?”
他还是沉默。
书湘忽然觉得很心累,冷笑着说:“我要不同意呢,你怎么办?”
乔朗抬眼看了她一下,那是怎样的一眼呢?
书湘说不出味道,那眼神里包涵的意味太丰富了,屈辱、痛苦、挣扎、无奈,怎么解读都可以。
她那时太年轻也太无知了,根本不懂自己简简单单一句话,就能戳到一个男人,尤其是像乔朗那样自尊心强的男人,心中最隐秘的那块儿禁区。
他当时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呢?
书湘已经不得而知了,在多年的锤炼中,乔朗早已学会喜怒不形于色,种种复杂情绪在他眸中只翻滚了一秒,很快就消失于无形,快到几乎令她以为那只是她的错觉。
他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那就请你……通融。”
她偏就不想通融,皱眉思索:“我记得,你好像跟我说过,债主对你做什么都可以的是吧,你说他可以打可以骂,可以冲进你家砸东西抢东西,还可以……拿绳子把你拴起来,而你不能说一个‘不’字,对吧?”
乔朗冷冷地盯着她,目光幽深而锐利。
书湘半分不怵,她要是怕了她就不是文书湘,因此她勇敢地直视了回去。
二人的视线在半空交汇,仿佛燃起了噼里啪啦的火花,谁也不让着谁,此时若是有人经过,一定会以为他俩神经病,闲着没事儿干了,坐这儿大眼瞪小眼。
对视良久,乔朗率先出声:“对。”
很简洁的一个字,是他一如既往的说话风格。
书湘笑了:“那我是你最大的债主,你更不能拒绝我的要求了,是吧?”
他皱眉,嘴上却说:“是。”
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书湘开始名正言顺地提要求:“我要你继续做我的家教。”
“不行。”
他想也不想就拒绝。
书湘敲桌子提醒:“刚还说什么来着?这就忘了?这位同志,你对你最大的债主可不太尊敬啊。”
“……”
原来搁这儿等着他。
乔朗无言以对了。
书湘又从包里掏出个东西,推过去,他垂眸,愣了:“这是什么?”
“不认识?这是手机。”
“……”
他当然知道这是手机,乔朗抬起眼:“什么意思?”
“让你拿着用的意思。”
书湘烦躁极了,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但看到他转黯的眸光时,又破天荒地耐着性子多哄了两句。
“别想太多,淘汰下来不要的,放着也是浪费,不如给你,你知不知道联系不上人很烦的,二十一世纪了,别当个隐士,成不成?”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乔朗还是不接。
书湘这暴脾气,一下就爆发了,她想起之前她以为这人是个面团儿性子,任人搓扁捏圆也没脾气,还和他干了一架,今天这才知道,原来她看走眼了,这人哪里是没脾气,他的脾气可大着呢。
真奇了怪了,他有自尊比没自尊更令她上火,哪儿来的一尊大佛,跟她还摆起谱来了?
德性,她还真不伺候他了。
书湘将手机摔在地上,冷声说:“爱要不要!”
她起身扬长而去,头也没回。
第42章 🔒海鸥
最后乔朗还是收下了手机。
书湘真不知道说他什么好了, 就是作的,早收下不就完了,还连累她发一顿脾气,手机屏都给摔碎了。
至于家教的工作, 他既已辞了, 就不好再回去, 好在颜洁那天接了书湘的电话, 她现在和女儿在单方面冷战期,亟需做些让她高兴的事借以求和, 何况书湘的一些小任性只要是在合适的范围内,她一般都会包容。
因此她特意拉下面子,给乔朗去了个电话,请他回来继续执教。
怕他不愿意,她还主动提出涨课时费, 乔朗说不用,奈何他当时辞职理由给的是大四了,要忙毕设、找工作实习,没时间上课, 颜洁一则心里过意不去, 二则怕他下次再拿这理由堵她,干脆给他又加了五十的时薪。
乔朗不要都不行。
他没准备拿这份薪水, 想着等发了钱就立刻转给书湘, 按理说这是他劳动所得, 但他又欠她钱,这等于是在给人免费打工还债, 总之关系是越扯越不清楚, 这也是他当初主动辞职的原因。
既然要这样, 就干脆把两人的关系归置到债权人和债务人上头,一目了然,直截了当。
可书湘不乐意。
书湘不仅不乐意,她还高兴着呢,她巴不得她和乔朗扯不清楚,他想跟她桥归桥,路归路?
对不起,她偏不。
他打了欠条,她就收着,每个月要还钱给她,她也理直气壮地拿着,还钱总得说句话吧,那也算是有来有往地聊天了,看他能躲到她几时。
况且书湘私心里觉得,欠别人钱是欠,欠她的钱也是欠,欠她不比欠别人好么?
她一不会暴力催收,二不会学无赖上他家赖吃赖喝,晚上还在他家打地铺,这人脑筋就是转不过弯来。
可有时候她静下心来想想,自己看上乔朗什么呢,不就是他这宁折不弯的风骨?
从小到大,围在她身边献媚逢迎的男生多了去了,她是一个也瞧不上,觉得他们都脂粉气太浓,一个个儿油头粉面、娘们儿兮兮的,出门前还要喷香水、捯饬发型,比她还女人。
书湘自小的理想型就是《天龙八部》里乔峰那样的男人,那时班上的女同学都喜欢林志颖演的段誉,奶油小生,白衣公子,出场就迷倒一大片。
她偏跟别人不一样,喜欢胡军,觉得那才是纯爷们儿,聚贤庄里,双拳力战群雄,虽千万人吾往矣。
何等豪迈,何等潇洒,光站那儿就是满满的安全感。
论起外型,乔朗其实比胡军要英俊很多,当然,胡军也是帅的,只不过他的帅是一种粗粝的帅,而乔朗则是一种精雕细琢过的帅气,书湘觉得他像七十年代的某一位港星,但死活记不起名字。
至于性格上,他自然没有乔峰那种英雄式的豪爽,但他隐忍、坚毅,颇有男儿气概,书湘迷的就是他这一点。
这么一想,她也就释怀了。
乔朗心理上过不去,她乐意让着他一点儿,谁让她看上他了呢,她虽然脾气不太好,但对于自己欣赏的人,一向是很大度的。
晚上上课时,乔朗绷着张脸,除了讲题,绝不对说一句废话。
从前在他十句话里,她偶尔能插进去两三句无关主题的话,现在是半句都插不进去了,他守得严丝合缝,针插不进、水泼不进,一旦察觉出她有捣乱的苗头,立刻用一种谴责的眼神盯着她。
书湘被他盯得讪讪的,也就不好意思再去招惹他了。
但她又隐隐觉得不对,自己帮他还钱还还出仇来了,这他妈叫个什么事儿?
乔朗不搭理她,起初她还郁闷了会儿,后来她又自我排遣,山不就我,我就去就山,每天给他发消息,他现在有智能手机,也注册了微信,不过还是很少回她,十句里回两三句吧,换别人书湘早就拉黑删人了,换他她就能接受。
怎么说,还是那句话,长得好看嘛,难搞一点儿也正常。
书湘觉得自个儿应该包容他。
何况她还有别的渠道获悉他的消息,自从图书馆逮人事件后,她已经将周小山成功发展成她的同志,随时给她通风报信,掌握乔朗的一切动向。
星期三下午上物理课时,她在桌底下玩手机,突然收到周小山一条紧急线报,说是有女生在给乔朗告白。
他已经在现场了,让她赶紧过来,完了还给她发了个定位。
书湘当即收起手机翘课走人,她坐在最后一排,从后门溜出去非常方便。
但这么个大活人,讲台上的老师不可能看不见,教物理的是个干巴巴的小老头儿,朝她狠狠瞪了两眼,大有下了课就找班主任去告状的意味。
书湘看都没看见,她急着去捉奸。
出了校门打上车,一路风风火火杀去昌大,好在两地相距不远,她到的时候恰好赶上一场戏的末尾。
跟乔朗告白那女孩儿戴着顶贝雷帽,化了妆,涂了橘调口红。
在书湘看来,长得也就那样,眼睛没她大,皮肤没她白,小腿也没她细,乔朗要是选了她,自己绝对跟他没完。
好在他还有点眼光,贝雷帽女孩儿约他圣诞节出去看电影,他说有事抽不出空。
这就是变相的拒绝。
女孩儿咬了咬下唇,又将怀里的洋桔梗往他怀里送,乔朗不接。
他们就站在教学楼前的草坪上,是回宿舍、去教室的必经之路,虽然是上课时间,但周围来往的人也不少,见到这副女追男的新鲜场面,虽然没缺德到驻足看热闹的地步,但回头率起码是百分百的。
他这么下她面子,贝雷帽女生委屈地都要哭了,红着眼睛控诉:“你之前接了别的女生的花,为什么就不能接我的?”
书湘正藏身在一根石柱子后,闻言立即“嗯?”了一声。
还有别的女生送他花?她怎么不知道?周小山这情报工作落实得不到位啊。
她竖起耳朵,听到乔朗说:“她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贝雷帽女生今天愣是要追讨出个说法来。
书湘心里不能更同意,对,到底是哪个小妖精让他觉得不一样了?
她很不舒服。
“她是我的学生。”
乔朗的话打断了她的飞醋。
等等……
学生?学生!
“那束花是教师节礼物。”
书湘躲在柱子后眉开眼笑,送花的学生,这说的绝对是她了吧?
不过她怎么不记得自己哪天送的花了?真的是教师节那天送的吗?
不管是不是,反正她的初衷肯定不是作为教师礼物送出去,他算她哪门子的教师?
这人可真会编瞎话。
书湘心里美滋滋的,可是她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那位贝雷帽女生被连着拒绝了两次,忽然破釜沉舟地说:“那你抱我一下吧,就当是我喜欢你这么久的一个告别礼物,你抱我一下,以后我就对你死心了,再也不缠着你!”
书湘心说这是什么迷惑发言,你要是抱了就舍不得撒手了,还能死心?
何况乔朗她都没抱过,她这还惦记上了?
后边排队去吧!
可恨的是乔朗这次没有立刻拒绝,脸上出现了犹豫的神色,书湘知道他这人心软,连着下人姑娘两次面子,这第三回 肯定就不好拒绝了。
他不好拒绝,她来拒绝。
眼看那姑娘文的不行来武的,正想霸王硬上弓一个虎扑抱上去,书湘赶紧从柱子后箭步跳出,门神似的挡在乔朗身前,昂首挺胸。
“住手。”
好事将成,突然杀出一只拦路虎,贝雷帽姑娘也挺懵:“你谁啊?”
“我是——”
书湘刚想宣誓主权,但转念一想自己也是名不正言不顺,说不准乔朗还得拆她台,到时她丢脸丢到太平洋。
眼珠一转,看见不远处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脑子里顿时冒出了个更好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