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恰巧停在一盏坏掉的路灯下,叶影森森,江风吹得浓密树叶簌簌响。
正植背对着江水,因此,武笛望着他时,不至于一片黑暗,至少还能看见遥远的大厦夜景和炫彩的广州塔,以及霓虹勾勒出的他隐约的轮廓。
他停顿片刻,声音更低:“上次你在电台里讲,你已经有钟意的人……这个人……”
“啊原来就这事啊,”武笛马上切回普通话,讪笑着,尴尬地摆手,“我随口一说,想不到你也这么八卦。”
“你从未跟我提过他。”
武笛的脸都烧起来,拼命转动眼珠,“咳咳,阿植你是不是受到困扰了,因为那次过后,学校里就有人乱说我和你的事……”
她仍然说普通话,而正植盯紧她的眼睛,也始终说粤语:“我不会受影响,现在我在问你,他是宾个(谁)?你在电台里讲不知他姓名……”
“嘁,我随口一说啦。”
正植沉默了。
再开口时,声音不那么低沉了,反而带上一点强烈的情绪,如同江水拍岸,声线不稳——
“好,那,我不再同你讲这件事,现在我要讲另一件事,关于我和你的。”
武笛松了口气,“哦,我和你?诶?什么事啊……”
这一处很偏僻,夜间听得清任何人的说话声。
除了阿植,附近竟还有别人在说话,打断了这边的对话——
“狗东西,你也敢对我翻白眼?”
一声很凶猛的呵斥,说话人带有明显的口音——致使两人的对话中断,一起循声看过去。
前方路灯下,三个年轻人围着一个戴眼镜的男生训话。
“还这么看着我?盯鬼?怎么,委屈?不服?来打呀!”
那不是东京五狼的人吗?武笛走近些,努力在灯光下分辨。
这次只有大狼和二狼。没了三狼像小丑般的搞笑,没了小狼不正经地调戏女孩,气氛全然不同。除他们以外,还有个陌生人——穿得破破烂烂的干瘦小伙,一身乞丐风标配,手持短棍,站在后方看戏,点头道:“大狼,做得不错,既然是你的校友,就好好劝说他,不要随便惹丐帮的人,尤其,不要动乞丐碗里的硬币。”
“误会,我没动啊!我只是经过不小心踩翻……”
“闭嘴!你没长眼?”乞丐小伙吼道。
大狼一手扯掉跪地男生的眼镜——武笛早认出那就是同校的眼镜仔了,虽然那半张脸上都是血。大狼将眼镜扔到地上,一脚上去狠狠踩碎,边碾边回头道:“话说回来,丐兄,我以前就给你提过建议,要跟上时代的脚步,可以去做个二维码收钱了。你的小碗放在路边,确实容易被路人踩翻……”
“那么我换个大碗。”
眼镜仔沉默片刻,抬起一双刹那冷滞的眼眸来,与此同时——
武笛拿出手机,“咔嚓”,好大声的一个抓拍。
她这次绝不会轻易放过东京五狼,不管是不是T大校友,会不会破坏T大名誉,今晚她可是见了血,不是小事。
几个人都看过来。
正植暗暗地叹了口气。
“哦?这不是我们校花吗?”大狼搓了一下手,“又和小帅哥散步?”
二狼指着武笛,用英式中文喊:“你把照片删掉,right now(立刻)。”
“敢做坏事又怕被抓包?”武笛甩了甩单肩帆布包,扔给身旁阿植,独自往前一步,“是不是忘记上次的后果了?还想去警局受教育?我记得某些人照着检讨书念诵还被录了视频,蠢得可以,真不知道传江湖上去会被人笑成什么样。”
二狼拳头握紧,就要直接上手,被大狼抬手挡住。大狼阴森森地笑了,咬牙切齿笑道:“会长误解了。”他随手朝眼镜仔递去一杯喝过的丝袜奶茶,“我们文化人最忌讳的就是动武,来,喝茶,大家以后都和和气气的,不要吵架。”
眼镜仔擦掉眼角的血,扶住眼镜,“大、大哥,我不爱喝茶……”
大狼逼近——“喝!”
眼镜仔爬起来捧着奶茶杯一饮而尽,满分糖,甜到伤。
“现在可以把照片删了吧?”
“你先把人放了。”
“放屁!”大狼忽然大吼,“你今晚最好不要太嚣张,站在我身边的,是一位高手,别怪我没有给你面子。”
大狼永远是这样,非常喜欢放狠话,却打不出一个狠招。
武笛抱臂扫视前方三人,尤其多看二狼一眼,“上回没见识够中国功夫?”
大狼叉开双腿站立,猛拍一下胸膛,活像发疯大猩猩,“这两个月我变化很大,一直专心钻研我自己擅长的东西,我相信,现在你已经不是我的对手。敢不敢比一下?”
武笛侧眸,沉声道:“阿植,退后。不要怕,我会保护你。你就待在这边不要乱动。”
——每次都是这句话。
正植扶了一下额头,走到栏杆边,靠在那里等着。
武笛撩起卫衣袖子,抬手,勾了勾指尖,“今天人数更少,也这么自信?另外三位小弟混不下去了?”
大狼瞟一眼乞丐小伙,清一下嗓子,“东京五狼从不缺人,三狼四狼在补小组作业,不方便出来。小狼只是我们的门面,一般不参与具体的武力活动。你少废话!看招——”
话音刚落,大狼猛冲上来,一个熟稔的提膝、鞭打、回收——
原来大狼真的会空手道,只是上次在巷子里非要用一些中国武术同武笛比,那样窄小的地方,当然是咏春拳更有优势,以致惨败。
不过,会空手道与空手道高手之间,仍然是差了几个二狼。当武笛不到半分钟将大狼打退回乞丐小伙身旁,额上只渗出一丝丝汗,而大狼捂肚在地大口喘气。
路边的饮料柜在打斗中被砸破,鸣声,呲呲闪电花,灯光灭掉。
武笛拍拍手上的灰,“你跟谁学的空手道?”
大狼咬牙道:“当然是我父亲。”
“力从地起,回去告诉你父亲,别把你教成个不中不日的演员,只会耍花招,自以为从半空踢来一脚多精彩,实际上根本没力量。”
说话间,响起一阵掌声。
二狼竟然笑起来,摇摇头,脚步缓缓移向花坛边,忽然一个蹲身抓住了花丛中飞窜的一抹灰影。接着,二狼将一个小灰猫抱了出来。
“阿灰!”武笛表情骤变。
阿灰在二狼怀里挣扎想逃,却又在对视大狼双眼的瞬间冻住,一动不动。
大狼与二狼对视一笑,站起来,对武笛说:“哈哈,最近看见你几次喂猫粮,真不知道你对小猫这么好,这么有爱心。那,不如我们试试把小猫咪放到栏杆上,推到珠江里去,看看会怎么样。”
阿灰“喵”一声,看着武笛。
武笛的心都被拽紧了。
大狼握着猫脖子就站到栏杆边,把手伸出去,“敢过来吗?来接住它,它就不会掉下去。但我不确定你有没有那么快。”
“不要!”武笛吼。
正植仍然沉默地站在远处。
“怕了?”大狼悠然靠着栏杆,晃晃手,“给你一分钟时间,如果能在一分钟内将我的乞丐兄弟和二狼一起打趴下,我就饶这小猫一命。”说完,回头对另外两人使了个眼色。
年轻乞丐拿着棍子站出来。
“单方面用武器不公平吧。”一个冷静的声音插进来。
大狼一愣,看向正植,手上用力,小猫叫一声,他又笑了,“你们有什么资格要公平?”
“阿植,你退后。”武笛侧头。
正植一时没有动。
“你快退后!”
正植顿一下,才挪到了后面去。
“等等,”大狼又喊住武笛,眼珠一动,“我听说,你是个‘雀蒙眼’?”
旁边,二狼窃笑两声,忽抬头,甩手将一块石头举起,朝不到三米高的路灯柱顶端砸去,“呲呲”,闪了几下火花,光灭了。
本来就有个路灯是坏的,现在两个都不亮了,前前后后,最近的灯光都有近三十米远,照不清此处昏暗。
寂静中,“咻”的一声,某处闪过一道寒光。转眼,二狼手中握住一把军刀。
脚步声重叠逼近。
失去了视线的武笛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伸手,往后,摸到了阿植的胳膊,滑下去,迅速抓住他的手。
第18章 光
正植附耳过来,语速极快:“你现在处在两盏坏路灯中间,距两边最近的灯光各约三十米,大狼在你十点钟方向,二狼在你两点钟方向——从这边过去更快。三十米除以每秒六米,五秒跑到路灯下,之后沿着这条路的路灯往回跑,到前面广场就好了。不要逞强在暗处交手,这不公平。”
“你想什么呢,我怎么能一个人跑掉,留你在这里?”
正植把阿灰塞给她,“我报警。”
武笛把阿灰塞回给他,“闭嘴吧阿植,好好等着。”
“你……”
“不信我?我是武笛。”
“对方有武器,你会受伤。”
“受伤了也是武笛。”说完,她凭声接住斜前方袭来的一拳,一个小闪侧,提膝撞向对方左腹,右拳再打向左脸,二狼一声闷哼,弯腰捂腹。她则右拳化掌,从下方甩出右臂,发力点由前臂转向掌侧,一个杀颈手,二狼躺地嚎叫。
武笛转头,听气息辨大狼位置,摆出问路手。
大狼慢步往前。
一旁,阿灰踩着猫步,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到了阿植脚下,一下窜到阿植怀里——小小猫咪,忽然就安心下来,认为危险已远去。
由于“喵”的一声,武笛的注意被吸引去,大狼趁机一个飞腿,刮向武笛,却在下一秒被钳制住小腿,在被反手摔地前他举起了军刀往她手臂划去。
“嘶——”
武笛捂臂退后,膝盖被大狼钻空子一踢,她半跪下,指缝里流出温热的液体。
衣服已划破,她干脆扯掉半截袖子,再站起来。
武笛眯紧眼,尽力辨别出刀光的位置。一个回合下来,大狼被踢到栏杆边,她一脚踩在了他胸膛上,另一脚把军刀踹飞。
军刀飞入珠江水里,无浪花。
守着眼镜仔的乞丐终于看不下去,朝掌心吐一下口水,搓搓手,将棍子扛在肩头,踱步上前,“大狼兄,你闪开,我好久没遇到这种靓女高手,让我尝尝鲜。你去收拾旁边那个报警的小白脸,在警车到达前叫他们尝够苦头。”
武笛回头,“阿植,你先走!”
二狼已将眼镜仔捆绑好,跟在乞丐身后围上来。
“走啊——”
武笛用力一碾,脚下大狼连连闷哼。而正植还在原地一动不动。
乞丐持棍一个虚晃,察觉她黑暗中反应较钝,便盯紧了她身后偷袭,一拳正中小腿后侧,刺出棍,顶着武笛后腰猛击,武笛俯冲地上,也几乎是瞬间接上一个后翻,回身踩着乞丐胸膛蹬上脸,双脚卡住他脖颈一个狠绞,只听得“咯吱”骨头响,乞丐整个身体被甩到地上,而半空中的武笛顺势翻转后也半跪落地。
两人隔两米远,皆喘着粗气,乞丐还有暂歇时间,武笛已在应付上前的大狼和二狼。
“阿植!我叫你走!”
她带着怒意喊,同时左右两腿各踹翻一人,迎面即撞上木棍携势挥来,躲不及时,肩侧重受一击——她凭感觉抓住棍子,狠拽,将乞丐拖近后近身出拳,一连七八拳哗哗哗快准狠,揍在对方脸上,人还没反应过来,连连后退满眼金星。
终于,阿植的脚步声远了。
武笛回头,见那模糊人影在路灯下抱着阿灰远去,才松了口气,感觉到嘴角有血丝渗出来。
周围三团黑糊糊的人影,好似难缠恶鬼,个个抹血再次围上来。
她百分之百是希望阿植赶快逃走的——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不能两人都出事。但不知为何,当真正看见远去的模糊人影,她还是由心底生出一丝惧意。
她擦擦嘴角,环顾三团黑影,“还没完是吗?今晚不要怪我下狠手。”
大狼“呸”一声,“我倒要看看一个瞎子怎么下狠手。”说完,与二狼同时出手。
都不是使用正当手段的人,趁武笛收拾那两人的短暂间隙,乞丐闪到她身后一棍子挥向她后脖颈。
武笛趴倒在地上。
头着地,视线正对远处广州塔一线夜景,终于见点点霓虹的光。那光起初是固定的,后来轻微摇晃,晃成海,武笛才知自己眼睛花了,后脑发麻。
不同脚步声渐次临近。
这时候,武笛是看不清,大狼可看得很清楚——前方,一个头戴鸭舌帽、脸戴口罩的黑衣人从天而降,自树枝上一跃落下,朝几人的颅顶连环踢腿,那速度快到好似在轻功水上漂,几人还未反应过来,便摔成一团,叠罗汉似的重在垃圾桶上,满嘴馊食。
“谁?”乞丐握棍慌忙四看,还以为是武笛在使暗招,正要重新挥棍,有人抢在他前面将地上的女孩带走了。
武笛身子一轻,一个激灵,刚要动手,感觉到谁将她搂腰而起了。从背后抱着她旋转至一旁时,脸颊不小心擦过了她的脸颊,那绝对是转瞬即逝的半秒,却也是彻底惊天动地的半晌。
熟悉的敏捷身手——阿Z。
他将她抱去花坛一角,动作轻快地将她放下,让她靠在那里,再转身,将小灰猫抱到她身旁。
武笛是看不清,但阿灰那猫眼睛在暗处简直精亮,盯着来者,眼珠子都不转,兴奋地“喵”了几声。
阿Z大概是警告性地盯了它一眼,它收声了。
他转身,往前几步。
大狼、二狼、乞丐三人围上来。
“哦?来帮手了?”大狼活动脖子,双拳捏地咯咯响,本准备“寒暄”几句,却见对方根本不留任何反应时间、不作任何准备动作,抬手,示意他们一齐上。
接着,三人就见识到了上辈子这辈子下辈子都没见过的打法——
尤其大狼二狼,从不知道中国功夫可以这样打的——被打者甚至看不清袭来的每一拳每一掌,对方反踢腿就已连踢好几下,而且每一下用劲等同——那似乎是某种没丝毫脂肪的肌体准确撞击在骨节点,拳拳到肉,如机械式讨伐,使人痛至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