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年代了?我不信还有那么多外国人有误解。”武笛的语气骤变,“制片人先生,是你自说自话,我认为你对中国武术一无所知,在这样的情况下竟然拉到投资拍戏,是我所不能理解的。也许,你最初是抱有弘扬传统文化的打算,又或者,根本就是想捞一把喜剧片的钱……无论如何,你准备得太不充分,我建议可以换个题材拍。”
啪!
制片人把台卡往桌上一拍,站起来,摄影师立马暂停。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武笛。
武笛仍保持原样,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脸上没有表情,气场却高对方一大截。这时,星探冲过来按住了她——没错,不是拉住人高马大的制片人,而是按住了武笛,并抬头朝制片人赔笑道歉。
武笛重新回到片场。
导演还以为无事发生,在那里咋咋呼呼吆喝着各部门准备。
现场飘着白茫茫的雾。导演从雾里面拉出一个瘦不拉几的小伙子来,“这位,是我们的李小龙替身,你们握个手,熟悉一下。”
武笛不动,“故事背景不是九十年代?”
“呃这,这个……其实他只在人物回忆片段中出现的。片中有很多六十年代的事件,倒叙,插叙,很复杂,懂吧。”
——早该意识到的,这个团队从头到脚都很差劲,而且有问题。
武笛正在想如何向星探提出弃戏,时机来了。
“或许,你有腹肌吗?”导演又问。
“有啊。”
“哇,你竟然真的有!可以啊!”
“这有什么奇怪的,我们学校遍地是腹肌,不论男女。”武笛忽然退后一步,上下扫视对方,“又要干什么?”
“当然是找镜头展示啦,一定要特写的。”导演转身就去找摄影师沟通。
武笛抚摸了一下额头。
她闭眼,站在原地,差不多三秒后,重新睁开了眼,用无比平静的语气对星探说:“我不拍了。”
星探还没来得及接话,导演先闻声跳过来了,大声喊:“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拍了。”
道具组所有人,还有女主演,还有跑龙套的、发盒饭的,全都停下了手头的事,个个身长脖颈张望。
“我不接受这样的戏。我不可能加深国人自己的偏见,武术不是这样的,只会花拳绣腿。而且你们设计的轻功戏也太过夸张,牛顿棺材板都压不住了,既然演员只需要踩个威亚混在白茫茫的干冰中飘来飘去,找我来演什么?谁都可以上阵。”说完,瞥一眼角落那四十岁女星。
导演嚷嚷:“你凭什么?签了拍戏合同,你、你这样要付违约金!”
武笛笑了,“哗”举起右手,握成拳头转一圈,咯吱响,朝导演一步步走近,轻声问:“违约金?”
导演咽了咽口水,慌忙后退。
这时,一只手拦了出来,把武笛拉到后面去,一纸合同却挡在前面——
“这份合同上面有很多漏洞,即便糊了法官的眼,也能被判断失效。何况,你们制作方有更多问题,恐怕不愿意闹到法庭上去。”
阿植的声音!
武笛喊:“阿植!”
正植回头,迅速瞄她一眼——还是第一次见武笛化妆的样子,差别不是很大,但搭配全身亮眼的妆造,让他愣了一下。
导演伸出食指,“你你你谁?你说我们有什么问题?”
正植懒声道一句:“——逃税。”
四周哗然。
“你诽谤!”导演脸色都变白了,看对方这么笃定的样子,声音颤抖起来,“你有什么证据?”
“我倒是没有证据,那么,你觉得你们经得起查?”正植把上前的武笛牵回来,以平静冷冽的口吻道,“不怕相关部门约谈的话,大可以挺直腰板,等待举报信。”
说完,就在众人呆滞的目光中,毫不拖拉地,很干脆地,带着武笛背身离去了。
人,就这样走了。
导演才反应过来,还想追上去,旁边,传来突兀的鼓掌声。
只见光鲜亮丽的女歌手摘了墨镜,指尖夹一根烟,坐在专属沙发椅上,观完一场好戏后,翘起腿,“陈导何必再强人所难。我觉得那个女孩子说得有道理,假如,你非要按自己的标准拍,应该重新选符合你标准的人。不要再拖拉了,我没时间陪你耗,坦白说我这会儿都不太想给你录歌了。”
大咖都发话,导演只得作罢,连连去哄歌手。
星探追了出去,跟上武笛的步子。
“诶诶,真的不拍了?”
“是啊。”
星探语无伦次:“那段采访还不错……本来这会是一个很有希望的电影……如果你走了,什么都没有了。他们明天就会换人……”
武笛歪歪头,“没了就没了,那些话我又不是为了说给别人听而说的。”
“那……你签我们公司的事……”
“随便你要不要解约吧,反正那是短期合同,但我不会再去公司了。你自己考虑?”
星探撇撇嘴,又耸了耸肩,比了一个“OK”手势,停步,“行吧,很可惜我们没有合作成。但我更遗憾的是,荧幕有可能错过了一张很有价值的新面孔,好比满是星星的夜空错过一颗流星。”
“既然夜空已经有那么多星星,想必也不缺偶尔的流星,谢谢你,再见!”
于是,套着一身古装戏服的武笛,就这样,头也不回地,拽着身穿现代装的正植走掉了。
第13章 凌晨电台
功夫明星的事翻篇了,电台嘉宾的事还没解决。
上次因为帮阿植结识围棋高手,欠下阿晗一个条件,去她的午夜电台当嘉宾。武笛又不得不夜间出门,赶去直播室。
阿晗本来也只是做周末兼职,但不知为什么,就是有那么好的活力,凌晨时间冲武笛打招呼,精气神扬到天上去。
电台果然被调去凌晨四点档了——《周末早四点》,与科比同努力。电台被阿晗当成全职来做,每天就琢磨着怎么把收听率提上去,现在终于琢磨出一个武术专题——让特邀嘉宾武笛每周末来做在线对谈。
“我先说,我只是先来试试啊,如果效果不好,就不来了。”武笛挺直腰板,清一下嗓子。
“乐观一点喔,你也想宣传武馆,我们双赢。”
“可是凌晨档怎么赢嘛。”
阿晗歪着头,努力露出一个甜美而生硬的笑,“拜托,我们这是大城市电台,能拿到一个凌晨档……已经很不错了。”
武笛叹口气,“好吧,你也辛苦,明明在S大读书,每周要跑广州来直播,真累。”
阿晗先准备了一会儿,直播就开始了。整个节目两小时,播到六点结束,她先按正常程序播了半小时,到武笛进场时间,武笛喝过茶,仍然眼皮子打架,强撑着不让自己睡过去,用洪亮的声音向听众打招呼并自我介绍。
节目里全程是用本地方言粤语,这让武笛比较放松。聊到武笛,很自然就谈到现阶段的大学生活,阿晗好奇问道:“听说你们T大即将举办校运会,不知你们体校的校运会是什么样,跟大家的一样吗?”
“我们的校运会要当成全运会看。”
“不是吧,这么厉害,你们都还只是学生啊。”
“看来你对我们体校知之甚少,我来给你科普一下吧。”
阿晗拿起台本翻篇,“好,那我们就先从采访你的校园生活开始。请问,体育院校的男女比例真的有传闻中那么夸张?”
“不,是更夸张。”
“多夸张?”
“我们学校没几个女生单身。”
“不包括你吧。”
“……”
“期末考前大家也会挤自习室吗?”
“坦白说,我们校内不太重视学术,大家都喜欢外出活动,搞社交什么的,自习室不算拥挤。”
“听说你们学校常有明星出现。”
“没什么稀奇的,明星们来借场地拍综艺而已。比起明星,还是在路上闲逛就会偶遇的全国冠军、奥运冠军们更引人注目。”
又闲谈了一会校园生活,进入广告时间,阿晗关掉麦克风,和武笛一起喝水。武笛一看时间,都已经五点过,急了,问怎么还没到介绍武馆的环节。
阿晗又把台卡上的流程翻给她看,“你不要急,越晚越接近收听高峰,你以为有几个人四点钟开始听电台?”
插播完足浴广告,武笛开始讲几个小段子,全是她积攒多年的学武趣事。她讲话向来比较正经,那种语气形成的反差让小故事变得更好笑,阿晗乐不可支,最后不得不生硬地切到最后一个环节——煽情。
“契机?说到学武的契机,其实是个不太好的意外。”武笛回答。
“……发生过什么不好的事情?”
“七岁,小学一年级,我还不会武功,当然,也就是在当年我开始了习武。那天的事,我甚至回家后都没有同我老爸讲。”
阿晗原本轻松地靠着椅背,慢慢坐直,注视着她。
武笛盯着玻璃墙上反光的自己,失神喃喃:“在放学回家路上,一条小巷子里,我看见一群高年级的男学生围着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小男孩拳打脚踢,他们脱了裤子往他身上撒尿。我不认识那个小男孩,可是,他脸上都是血,他哭得那么无助那么伤心,我就在那样的哭喊中调头跑了。”
阿晗愣愣的,“武笛……”
“后来,我改变了回家的路,小学几年再没有走过那条巷子,对于我来说,那是一条通往地狱的路,我知道,我其实根本不是一个目击者,而是一个参与者。”
阿晗有失专业,嗫嗫嚅嚅道:“不用太自责……一个小女孩,救另一个小男孩……根本救不了,不要有这样的责任感。”
“现在跟人说这些,也许会觉得,对一个小孩子来说没什么大不了,但我却是真正进入过那个场景,那些拳头落在受害者身上的时候也落在了我身上,我一生都要承受这些伤痕。”
话题竟然有些沉重,阿晗没料到武笛是真的讲了一件伤心事,代替了原本计划中的戏剧性小剧情。
但是讲完,本人长舒了一口气。
进入几分钟广告休息时间,武笛大口喝水,阿晗凑近,努力找轻松的闲聊话题,想逗武笛开心起来——
“诶,你最近在T大怎么样?我在网上看到一个校花榜喔……”
“别提啦,体校成为校花很容易。”
阿晗眨眨眼,“你这么说,让那些少数却没成为校花的女生作何感想?”
武笛停下喝水的动作,“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哈哈。”
这话可不能乱说。武笛为宣传这档节目,这两天专门去T大各个公共网络社交平台发了“广告”,用的是自己学生会主席的公开账号——虽然凌晨收听节目的人肯定少,但搞不好真的有一些T大校友在听。
“那你和正植呢,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一直那样啊。”
“没有进展吗?可是高中那时候,大家私下里都认为你们是一对。”
武笛忍不住笑了,“哈哈,只是从小一起长大而已,太熟,甚至都分不开而已。”
阿晗喝不下水了,转过身来,正对她,“那不就是青梅竹马?这么长时间,你对正植都没产生任何特别的感情?咦,你是哪点没看上他啊……”
武笛摆摆手,“没有,阿植很好,不过你想太多,我们只是……呃,类似姐弟的关系,你知道,我比他大一个月。”
“那假如他追你呢?你会不会拒绝?”
“不可能啦!”
“我在假设,你就配合一下嘛。”
谈感情的事,武笛真是一点也想不出什么和阿植相关的,脑子里倒是浮现另一个人。
阿Z。
她脸红了,但她不可能说出这个神秘的名字。于是她咳嗽一下,礼貌官方地回答这位高中同学:“好吧,那……那当然是挺好的。阿植人很不错,从小处到大的,真要是交往估计也会很和平,不会闹矛盾。”
“哟,那不就是有好感嘛。”
“没有没有,”武笛不停摆手,小声地说,“其实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但那个人,有点神秘,我甚至都不知他的真名…
“你就继续胡说吧。”阿晗嗤笑一声,目光转动,一瞬间眼睛瞪得浑圆——
阿晗站起来。
阿晗手忙脚乱地按键,再播放广告。
“怎么了?”武笛抬头看她。
对方在武笛茫然的注视中尴尬一笑,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不好意思,我以为我已经插播广告,但没操作上,而且……忘记关麦克风了……”
武笛站起来。
阿晗盯着武笛,咽了咽口水,不觉后退一点:“我有时候耳朵有点背,刚刚估计也没听到提示音……”
“阿晗!”
肇事者本人更加崩溃,看了看玻璃外面睡得正香的导播,起身,抱着一头乱七八糟的卷发踱步,嘴里不停念叨:“完了完了我要失业了……这次真的失业了……”
武笛还要反过来安慰她:“诶诶,不要急,反正没人收听。”
“你这是安慰吗?”
“……”
T大很多人都好拼,天刚蒙蒙亮就起床训练,听到这档电台的几率不小。本来学校里就有认识的人拿打趣的目光看武笛和阿植,以前懒得解释,这下却是解释不清了。
在武笛的沉默中,阿晗渐渐恢复了平静,坐在转椅上一动不动发着呆。电台在播放节目片尾的歌曲《一无所有》……
同一时间,盘山公路上一辆车正绕下山,车灯划破黎明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