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萍不信女子不能当先生,也不服不能和喜欢的人成婚,她有了一个离经叛道的计划,她要和徐留青去城里!
她托人送了口信过去,只有隐晦的一句话:子,桥卜。
子时桥头卖卜卦的地方,你跟不跟我走?
送口信的人听不懂她的话,问她是什么意思,她不说,她心说:听不懂我话的人,不是我要找的人;听懂了不敢来的人,也不是我要的人!
子时,她准时到了,桥头来的人却比她还早,他穿着最好的一身蓝布衣服,一双老旧但没有破洞的军鞋,期期艾艾地站在那,看到她,他反倒先哭了。
徐留青说:“我既怕你来,又怕你不来。”
怕你转了心意,又怕你跟着我要吃苦头。
他们趁夜走了,进了城扮成一对夫妻过日子。
她想去纺织厂打工,徐留青不让她打工,他让她考学,他说自己吃得了苦头,而她那双手是要教学问的。
她上了夜校,可她那点跟着祖父学的之乎者也在那个时代哪还够用,是以也吃了很多苦头,但和徐留青做苦工相比,她觉得她那点苦头算不了什么。
她每个月都寄钱回去,一开始祖父来见过她,见她真是铁了心了,也只能随她去了。
高考恢复后,她又参加了高考,也正是这一年,他们第一个孩子病逝了,她也大病一场,几乎没有再出门。
那个时候她二十几岁,同徐留青正式结了婚,也吵过架,闹红过脸,也有觉得日子过不下去了的时候。
但回回吵完架,看着徐留青蹲在门外墙角抹眼泪,她又反省自己是不是脾气太坏了。
她脾气坏了大半辈子,徐留青却没对她说过一次要她改改性子,直到徐留青走了——这个和她斗了大半辈子嘴,被她欺压了大半辈子的老伴走了,她那点脾气,突然就散了。
她知道,子女也好,孙子也好,都不是那个宠着纵着她的人,那个由她发坏脾气,凡事都听她的,大事小事都由着她拿主意的老头走了。
走了,就是没了。
天上忽地落下一滴雨,浸湿了蓝花布裙。
金萍伸出手,在空中虚抓了一下,她说:“他走之前,瘦得一把骨头,抓着我的手说,萍,我第一次见你,你站起来拍着桌子和你祖父说‘我们女子为啥不能当先生’,我那时想,呀,这小姑娘了不得啊,是个女先生……”
“人人都说,这辈子卖花,下辈子漂亮……下辈子我见他,也要漂漂亮亮的……”
大风骤起。
大滴的雨没有预告,倏忽而下。
她急急忙忙带着老人躲到屋檐下,又顶着雨回去搬老人装着花的竹筐。
狂风掀起她头顶的花环,她猝然回头去看,去看见风卷着打着转的花环撞进一个人怀里,他举着黑伞,接住了花环,隔着雨帘望着她。
她用手遮在额头前,她还没说话,就看见他举着伞朝她跑了过来。
她的心里拥堵着,挤着,酸涩得快要掉眼泪了。
他跑什么,她都已经淋湿了。
关素舒搬进了一筐花,另一筐花是徐周衍搬来的,他放下竹扁担和筐,将花环重新放在她头顶,然后用伞挡住了三人面前阵阵的风。
屋檐下雨滴连成线,关素舒仰头看着突然出现的徐周衍,心里感受一时不知道那是不是欢喜。
她淋了一点雨,头发上还悬着雨珠,徐周衍抬起手,顿了顿忽又放下,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手帕,轻轻地落在她头顶,替她擦拭那些水珠。
关素舒忽地心慌意乱,不知道这样的情绪算什么,她侧开头,胡乱说:“你来早点我就不用淋雨了。”
他不恼,眉眼一弯,反是笑了。
她脸上耳尖上都是红,连凶人的话都是软的,长长的眼睫上还藏着点点湿润,像被淋塌了毛的猫儿。
见她眼眶隐隐发红,徐周衍不知道她是听故事听红的,只当她是生气,一时有些手足无措,说:“别哭。”
站在一旁的奶奶笑了起来,关素舒耳根红了,打开徐周衍的手,别开头不去看徐周衍。
三人立在屋檐下,等着雨势渐小。
徐周衍手上还拿着一把伞,问关素舒:“这个给老人家吗?”
关素舒点点头,徐周衍便转身对老人道:“老人家,伞你先拿着。”
“谢谢你们啊。”这雨来得奇,老人受了他们的好意。
徐周衍将湿润的手帕放回口袋,侧身同关素舒站着,黑伞挡在她身前。
她却不看他了,垂着头打开相机,往旁一步,从取景框里看雨镇。
镇前的溪流徐徐转急,雨滴在河面打出朵朵海棠,水滴飞溅,而又奔赴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