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名义婆婆坐另一张皮质沙发,和季长善之间隔了张小木桌,桌上摆着圆腹白瓷瓶,瓶中插一把错落有致的花。
石渐青捻着花瓣,叫季小姐喝茶。季长善拿嘴唇碰一碰茶面,又把白瓷盖碗搁回茶几上。
彭家这顿晚餐吃掉了两小时三十六分钟,喝茶恐怕也得耽搁一会儿,虽然季长善没什么要紧事,但是过着这样闲情雅致的慢生活,她莫名生出一种虚度光阴的负罪感。
余光览着彭朗,想找机会用最简单的眼神催他赶快离家。然彭朗托着白茶碗,吹三两口热气,悄无声息地品茶,水汽徐徐蒸腾,眼镜蒙白雾,他又摘了细擦,根本没往季长善处瞟。
她转回注意力,因着石渐青扣上茶碗,眼望花瓶问:“季小姐觉着这花儿怎么样?”
“挺好的。”
花瓶中插着牡丹花,十来朵,粉白的、水红的,伴着绿叶,欣欣向荣。季长善的父亲沉迷于养花弄草,尽管她和父亲并不亲近,但儿时耳濡目染,总归认得些花草。
石渐青盯住季长善的面孔,嘴是笑着的,目光却疏离客气,“季小姐懂油画儿么?”
自然不懂。
最懂油画的那批画家穷困潦倒,半吊子富贵藏家数不胜数。季长善一无热爱天赋,二无闲钱时间,雅致无处落脚生根,她并不觉得羞愧。
只不过既然做了商业交易,协助彭朗维护家庭和谐又在她的职责范围内。
季长善用了两个晚上深度挖掘石渐青女士的资料,彭朗列举他母亲的名人事迹,其中一项便是:逢周五,彭家客厅举办印象派沙龙,沙发拐角处定时更换花瓶,有奖竞猜石渐青女士照哪幅油画摆了实物。
陪彭朗吃饭的那天晚上,他挑离谱典型跟季长善讲解:“三周前,我母亲照巴其耶的《全家团聚》插了一束花儿。那幅画儿的主体是人物群像,但我母亲取了画面底部的花团复刻。巴其耶其实不算经典印象派。”
根据彭朗的点拨,季长善迅速搜集印象派的发展历史,但凡沾边的画家都扫了一眼,由于时间有限,最终背了几幅花为主题的作品。
凑巧,石渐青今天走寻常路数,季长善瞧一眼红粉牡丹就回忆起临时突击的知识:“不太懂画儿。只是看见您这花儿,像看马奈的牡丹瓶。一八六/四年那幅,画了他热那维耶花园里的牡丹。要是桌上摆支粉白牡丹,再落些花瓣儿,那就更像了。”
她连着两晚到彭朗家借看画册,英文的通读无碍,法文的需要他翻译,两人配合演戏,其实并不费劲儿。
石渐青的笑容凝滞半秒。
麻雀要飞上枝头,可真卯足了劲儿下功夫。她的儿子实在单纯,轻易就被这么一点儿招数蒙骗。
她脸上重有善意流动,心中念着要替儿子撕一撕小商人虚假的面具,“季小姐能不能跟我讲讲,你怎么看马奈的作品?”
季长善统共看过五六张马奈的画,能有什么看法?
她镇定自若,在记忆库中飞速翻找专业评论,打算现场删减重组,像模像样地胡诌八扯。谁想嘴巴才开了一条缝隙,身边的彭朗忽而把茶碗放得响了些。
他同母亲说:“下回我带小善来参加您的沙龙,今儿家庭聚会,咱们说说自家人的话?”
继“老婆”之后,他又给取了个小名。
生平第一次听旁人这么叫她,季长善多少有些不习惯。
她往彭朗脸上瞥了一眼,这人拉过她的左手,好似漫不经心,转着蓝宝石鸽子蛋玩儿了片刻。他的手被茶碗捂得十分暖,相称之下,季长善感知自个儿的指尖微微凉。她想随他怎么叫吧,反正都比“老婆”耐听。
另一张沙发上,彭诉仁用瓷碗盖子撇去水面茶叶,假借饮茶时盖子遮鼻半掩目,悄然觑着小两口的亲昵之举。
在得知季小姐存在之前,彭诉仁一直以为他的儿子醉心事业,无心女人。男人发展事业固然好,彭诉仁年轻时就曾立下毒誓:“无业不成家。”他的儿子像他,短短几年就把朗郁经营得风生水起,彭诉仁为农民的孙子骄傲,与此同时指望着彭朗早日将农民的姓氏传承下去。
打从儿子过了二十七岁,彭诉仁就隔三差五邀请新朋旧友带他们的适龄女儿到酒店餐厅聚会。九成女孩儿见过彭朗的脸孔和身材,都愿意给他第二次见面的机会。每吃一顿相亲饭,彭诉仁就问儿子是否中意女方,彭朗从来都平静着一双桃花眼,轻描淡写道:“上回没给我联系方式的女孩儿,我想跟她见一见。”
这孩子专挑对他没兴趣的喜欢,摆明了婚姻态度消极。
养育彭朗的二十九年中,父母说东,彭朗不提朝西,谁想快三十岁的人了倒突然叛逆起来。
彭诉仁不知拿这个儿子怎么办才好,只能例行安排相亲。
上周和绛城古玩世家的女儿见面,石渐青看中人家的出身,直说女孩儿的才情修养与她相投,绝非暴发户拿钱堆出的俗人。
彭诉仁很反对石渐青把老布尔乔亚的思想挂在嘴边,他理想中的儿媳妇应当勤劳朴素,最好祖上有农民的血统,如此一来,儿子订婚结婚,彭氏才可发出充满阶级关怀的新闻稿。
眼下经营生意,谁不看重社会形象?
彭诉仁平常总教育儿子阶级平等,令他倍感意外的是,彭朗竟然先斩后奏,真要娶一位两袖清风的妻子。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拿出几百万让季小姐跟儿子分手实在不明智。
穷人的算盘打得叮当响,比起嫁入彭家,区区一笔分手费算得了什么?穷生奸计,万一对方早防备着被抛弃,录了这样那样的音频视频或者留存聊天记录,将来东窗事发,无论彭氏的公关如何敏捷强大,依旧不敌季小姐一篇添油加醋的小作文配上种种铁证。
近来此类事件频发,彭诉仁有些生意场上的朋友不幸中招,纷纷倒在大众的道德审判之下。他彭氏辛苦经营的社会形象,绝不可因此毁于一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