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朗郁的咖啡豆成本太高,根本复制不了远方的战略。想到这里,季长善顷刻消气,冷静道:“那又怎么样,朗郁还是拿不下小咖啡馆的单子。”
“你对他们是很大方。”彭朗牵住季长善的右手,慢慢磨着她手背上的青筋,“能不能对我也大方一点儿?比如亲你的时候,别闭嘴,比如主动来亲我一下。”
季长善刚想骂他流氓,转念间改口:“那你先大方一点儿吧,跟我说说你爸昨天为什么摔盘子。”
“可能是不喜欢那盘子,眼不见为净。”
就没见过这么不真诚的人。
季长善从彭朗的掌心里抽回小手,请他该看画册看画册,她还有工作要忙。
彭朗摸摸太太的脸颊,跟她说自己后天出差。季长善扯开他的大手,“去就去吧,不用告诉我。”没过一会儿,寻思这人怎么说话说一半,也不告诉她去哪里,去多久,回来用不用她接风。
他还倚在旁边,季长善朝名义丈夫斜去眼光,“你可太小气了,彭朗。”
第23章 寂寞 我很想你,小善。
彭朗出差五天, 去西南洱城,谈咖啡种植园扩张的生意。
远方的价格优势来自于规模生产和尽可能压缩咖啡农的利润,朗郁有自属种植园,地方不大, 先前一直精耕细作, 价格偏高, 如今要扩大商业版图,不得不开辟新的种植园, 并且需要联络一部分咖啡农供豆,以获取更多的利润空间。
朗郁在西南洱城原有的种植园于十一年前收购, 是彭诉仁主导的。
彭诉仁祖上八辈儿都是绛城人, 他父亲六十年代上高中,大学打算考到西南体会别样的风土人情,政策一变, 大山和土地立马成为青年人最好的大学。
当年的中苏关系已然不复从前, 却也不到撕破脸的程度,西南漫山遍野咖啡树, 长的基本都是阿拉比卡种,多数供应苏联。彭诉仁的父亲会讲俄语,长了一张北方大汉的脸却身子骨羸弱, 下乡以后, 比较擅长充当苏联人的翻译,可一到种咖啡干农活的时候就攒不够工分。
彭诉仁的农民母亲特别爱听城里的小伙儿叽里咕噜说外国话,因为过去没听过也听不懂,更觉得彭诉仁的父亲渊博多才,便抢着帮他干农活儿,就为了多听他说几句大舌头话。
彭诉仁的父亲起初看上了农村少女健壮如牛的劳动力, 后来被她的热情和毫不遮掩打动。没有一个男人能拒绝脱光了躺在炕上的女人,尤其那是个夜晚,屋里灯光昏黄,窗外的蟋蟀嘀嘀咕咕,夏季无比火热,知青一个比一个寂寞。
作为一个正经的父亲,后来在与儿子讲述父母爱情的时候,彭诉仁的父亲不能实话实说,只能用知识包装欲望:“你母亲质朴坦诚,像土地一般热烈诚恳,我不能不动心。”彭诉仁也许暗自质疑过父亲的鬼话,但是在向大众转述家族故事的时候,他毫不犹豫且倍感自豪地引用了父亲的原话。
彭诉仁是在田地里出生的。据他本人说,他母亲生他的前一秒还在采摘咖啡果实,可谓勤劳至极,连分娩都阻挡不了她进步的心。
拥有这样一对贤伉俪的农民父母,彭诉仁的童年安稳快乐,每一个脚印都踩在泥土里,重回绛城发家致富以后,自然不能忘本。
他对西南的咖啡地心心念念,以至于有一些夜晚站在自家院子里,眼睛仰望明月,心中不知为何寂寞。
商人重情必须以利益无损为前提,早些年中国人根本不爱喝咖啡,投资咖啡种植园无疑血本无归,彭诉仁早有收购种植园的计划,却不能立即实施。到彭朗高中毕业那年,小布尔乔亚的情调已经逐步席卷城市,是时候买下记忆中的那片种植园培育一批咖啡苗了。
种植园原本栽的是铁皮卡和波旁,品质恶劣,卖不出高价。彭诉仁选购一批小粒咖啡的树苗,种下去得等三四年才能结果。果实成熟,正值彭朗的学业生涯结束,彭诉仁早很多年就替彭朗规划好了职业路线。
他已经老了,但是他的儿子还有大把精力经营他的理想。彭诉仁请儿子做咖啡,并没有采取强硬手段,只是用一双诚恳的老眼注视彭朗:“如果你能替我完成未尽的理想,我会很高兴。除了你,没有人能继承了。”
彭朗希望他的父亲高兴,眼睛都没眨一下就同意学商,将来也会按照父亲替他铺好的路开一家咖啡豆公司。
朗郁正式成立七年,彭朗没有一天不在认真工作,公司风雨无虞,蒸蒸日上,他的父亲一天比一天高兴,彭朗谈不上高兴或者不高兴,只是夜复一夜地开专车、看画册,有时候还找朋友或者陌生人吃饭,从这些东西里窥探旁人的人生。偶尔,他也会到世界各地垂钓,望着寂静的水面等待随便什么鱼上钩,然后再把鱼抛回水里,什么也不想。
彭朗同季长善说过,在他这个年纪,人还能怎样成功?
他成功得不能再成功了,但是每逢写下“我”字,总会陷入一瞬迟疑。他不知道自己是谁,对自己一无所知,因此无所谓自己高兴与不高兴,做什么都是一样的。
彭朗并不愿意回想自己是从哪一刻变成这样的,然而一些人事物的存在,由不得他回避激烈。
他有个逢年过节会到彭家别墅拜年的堂叔,大家都叫他老六。老六头几年事业混得不太如意,妻离子散,异常寂寞。他去找彭诉仁谋差事,彭诉仁见他还有些本事,就做个人情,派他去管洱城种植园的经营。这次扩张种植园,彭朗来洱城实地考察,便由老六接待。
老六多年与山野为伴,是性情中人,说话不像彭家的其他人那样懂得回避。他带彭朗参观广袤的山地和咖啡树,追忆许多往事,最后一天夜里请彭朗吃饭,在露天空地搭了一盆炭火,火光暗红,烤架上摆几片五花肉牛肉,腿边搁瓶晏氏白酒。
他没吃多少肉,多喝了几杯酒,拍着膝盖念叨早不知道跑哪儿去了的老婆和孩子,沉默半晌,最后叹道:“一晃都多少年了。那天我还想起来,有一年去给你爸拜年,我儿子还是个小毛头,你和小郁也是小毛头。你们两个穿红衣服,一个身上画月亮,一个画鲤鱼。小郁摇着我的胳膊说,叔叔叔叔,给我个红包儿。你倒是不怎么说话。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听着老六感叹时光飞逝,彭朗转动左腕上的鲤鱼坠子棕绳,长久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