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间里的灯光很亮,墙面被厚重的绒布裹着,安静得甚至有些死气沉沉,似乎空气的流动也在一点点变慢。酒精逐渐起作用,邵承感到晕和躁,感到荒唐,并产生一些莫须有的怒意。他沉声问:“你……谁?”
“我是徐凡,”徐凡笑了一下,自顾自上前,离邵承又近了一点,“都说我长得像尹小姐。”
邵承的视线只定格在她脸上一瞬,又很快收回来。当徐凡快要走近时,他低声说,“别过来,就站那儿别动。”
徐凡就停下来了,说“好。”
邵承发现自己大脑无法思考,花了一段时间才理清思绪,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喝干之后,靠在那儿冷冷地问,“谁让你来的?王非凡?”
“准确地说,是杨劲,”徐凡摆出一副做小伏低的姿态,声音柔柔的,表情可怜,“邵承总,杨劲告诉我说最近您又跟他过不去了,求求您放过他,也放过他母亲,把诉讼撤了吧。”
她又说:“杨劲找上了我,他答应给我钱,您就帮帮我吧,好吗?”
“你以为我会答应?”邵承冷冷地看着她,甚至提不起同情心来。“你哪来的自信?”他轻声问,“就因为你和尹佳音长得像?你怎么敢?”
徐凡用同样轻的声音回答说,“你撤回诉讼只是举手之劳,但我能为你做任何事……”
邵承打断道:“够了。”
徐凡愣了愣,止住话头,没再继续说。
邵承没再去看徐凡,但也没心思工作。他仿佛被一把无形的利刃钉在原地,心被掏出来碾烂、搅碎,里层腐烂,外层全是黑漆漆的窟窿,没有一处完好。
其实这并不是邵承见徐凡的第一面。刚才在大堂,邵承也看见了她,不过那时他以为是尹佳音回来,因此停在原地等了很久。
但林钱和周思源都说没见到,邵承便以为是他自己出现幻觉。
他的心理医生赵徽总对他说一句话——“不要沉浸在幻想中,学会接受现实,有困难就去克服。”赵徽说了很多遍,还要求邵承将这句话记在手机备忘录里,让他出现幻觉时就拿出来看。
但邵承认为他并没有赵徽想象中的那么蠢,他当然能够清楚地分辨幻觉与现实,只不过关于尹佳音回来的幻觉一出现,他不舍得打断罢了。
有的时候,多数是在一个极为平常的状态,比如走路时、吃饭时、一个人外出锻炼时,邵承出现类似的幻觉,进而产生片刻的恍惚,注意力无法集中,以为尹佳音重新回到他身边。
又因为邵承总是愿意等她,每到这时,他都会停下来等一等。
徐凡见邵承一直不理会她,似乎有些急了,说的话逐渐放肆起来。她说“真的很需要杨劲给的钱”、“已经付了定金,不好交差”,还大胆地走近邵承,告诉他,“也许我能帮得上邵承总的忙。”
邵承摔了酒杯,说,“给我滚出去。”
第5章
邵承回顾自己生命中的前三十二年,他所拥有的每一样东西都来之不易。身份、财富、地位,为了得到这些他花费了许多时间,而并非外人想象的那般唾手可得。
只有一件是邵承在最开始就有的,十几年前,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伸手够到尹佳音的陪伴和喜欢。就算到了现在,尹佳音十年间从来没有回来过一次,邵承也仍旧认为她终有一天会心软。
因为她离开之前就是这样子的,人不可能说变就变。
邵承简短地回想了一下以前的尹佳音,更加确信了这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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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年前,邵承十岁。在一个平常的下午,他放学后让司机送他去幼儿园接他弟邵白,还没到那就接到了沈律师的电话。
“邵承少爷,你要节哀,”沈律师说,“家主和夫人遭遇了车祸,抢救不及时,已经去世了。”
邵承尽管聪慧早熟,自小就心智坚定,面对巨大的变故也乱了手脚。慌乱之下他浑浑噩噩地走进幼儿园找邵白,却被幼师告知,邵白已经被家长提前接走了。
邵承急忙回到家,没找到邵白。随后他被身后悄然尾随而来的保镖在书房敲晕,醒来后发现自己身处一台房车内。
沙发上坐着两个人——三叔邵志康和他的秘书安妮。
邵志康是邵承的父亲邵永城的弟弟,排行老三,邵承从小就叫他三叔。
邵永城在世时,三叔一直给人以温文尔雅的印象,脾气也最好,不像他父亲时常动怒,因此邵承一度很亲近他。
邵志康约莫五十出头的年纪,头发却已几近花白,用发胶打理得一丝不苟。他最近刚上位,可以说是志得意满,正和安妮有说有笑。
“等办完葬礼,我打算去环球旅行,”邵志康说,“豪车美酒都有,就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赏脸陪我这个老头子去了。”
安妮笑得娇羞,嗔怪道,“别这么说,志康总哪里老了?”
邵志康搂着美女秘书,脸上浮现出得意的微笑。两人旁若无人地打趣几分钟,房车突然停了。
“怎么回事?”邵志康皱了皱眉。
“志康总,李管家到了。”前排的司机说。
邵志康这才松开安妮,正了正衣襟,恢复了往日的严肃表情。
房车的门被推开,李管家走进来。他看见角落里的邵承,眼神骤然一缩。
“李管家,怎么了?”邵志康垂眼拍了拍身旁的位子,“千里迢迢过来,站着多累啊,快坐。”
李管家这才回过神来,应了一声,走过去坐下来了。
邵承双手被布条缚在身后,跪在房车角落的仿木纹地板上。他嘴上贴着胶布,因此发不出声音来,只能眼睁睁看着李管家小心翼翼地从包里掏出一沓白纸合约,对邵志康道,:“志康总,这里还有一份财产转让协议需要您过目……”
“唉!”邵志康摆摆手,从衣间口袋里掏出随身携带的钢笔,在合同尾页潦草地签上自己的大名,“李管家办事最为周到,我还不信你吗?”
李管家咽了口口水,勉为其难地笑了一下。他胡乱往旁边瞟了一眼,又装作没看见邵承一样把头扭回去了。
邵志康签完字,心情大好,见李管家一副犹犹豫豫、忐忑不安的样子也没有产生不悦,只是问:“怎么了吗?”
“在想维护邵永城的那几个人该怎么处置。”李管家干巴巴地笑着说。
“他们还不服我?”邵志康挑了挑眉。
李管家摇了摇头:“邵永城对他们的影响很深,怎么劝也没有用。”
邵志康不在意地笑笑,挥挥手说:“那就把他们赶走好了,之后去哪里我都不会追究,毕竟……”
仿佛预料到他接下来会说什么,邵承开始剧烈地挣扎,想让邵志康闭嘴。但邵志康还是说了——“邵永城是我的亲哥哥啊。”
邵志康说完还轻飘飘地看了一眼邵承,轻声问,“乖侄儿,我说得对吗?”
邵承没有回答邵志康,也没办法回答。嘴上贴着胶布,他就算想出声也只能发出“唔唔——”的声音,这会让他在三叔面前显得窝囊、软弱、可怜。还不如让他直接去死。
邵志康抬抬下巴,示意李管家,“去,把他嘴上的胶布撕下来,我倒要听听他想说什么。”
李管家得令,起身走过去,蹲下来,低声说”邵承少爷,您忍忍“,紧接着扯住胶布边缘狠狠往外一扯。
刺啦一声,胶布撕了下来。
邵承只感觉从嘴角到脸颊的皮肤都像火烧着了一般疼,但他并不想在邵志康面前露怯,因此兀自皱眉忍着,一声不吭。
“可以啊,这么小就有骨气,”邵志康赞许道,“看在你年纪轻轻就死了爹妈的份上,三叔可以答应你一个要求,怎么样?说说呗。”
邵承抬眼看了看,哑声问:“我弟呢?”
“就这?”邵志康被逗得哈哈大笑,“我当你能提什么要求?原来只是关心弟弟啊。果然,心里记挂太多的人是成不了大器的,你记住这句话,我的乖侄儿。”
邵承剧烈地喘息着,额发被汗水泅湿,身后的冷汗也一直往外冒。
他并非害怕,而是愤怒,愤怒得不能自已,以至于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邵志康又笑,“你弟我派人提前接走了,很快就能见到他,在参加完你爸妈的葬礼之后。”
谁也不知道邵永城夫妇是怎么死的,对外说是车祸,警察也信了,但行驶在山路上突然失灵的轿车,却没有人可以解释。
那些人只能纷纷用惋惜的口吻安慰邵承说,这是一场意外。
更何况,邵承现在只是前任家主的长子,在家族中早已失势,包括李管家在内的众多邵氏高层,全都成了邵志康一个人的狗腿子。
意外,好一个意外。邵承未成年,一切由不得他做主——三叔早有动机,趁着邵永城没来得及立遗嘱时趁机把他和邵白解决掉。属于邵承的东西,他的荣耀,在一夕之间毁于一旦。
想到这里,邵承闭了闭眼睛,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
邵志康自然不会找医生过来,他站起来让司机停车,下车去抽烟。
安妮也跟着下去了,车内只剩下邵承和李管家。邵承听见了脚步声,抬头看见李管家走了过来,在他身前蹲下,便警惕地问,“你干什么?”
“邵承少爷,我没有恶意,”李管家充满歉意道,“只是邵家现在变了天,我们都没办法,只能暂时听志康总的。”
邵承没有接受他的道歉,李管家却好像在赶时间,加快了语速说,“但我可以给您提一个建议,去找尹家的人,他们肯定能帮你。”
李管家想了想,又说:“也许尹文哲很快就会来找你了。”
在此之前,邵承也听邵永城提过尹文哲这个名字,邵永城夸赞这个年轻人坚韧、谦逊、有才干,似乎和他有过一段交情。
但那时尽管李管家诚恳地这么建议,邵承仍旧有些心不在焉。他天性高傲,只想着复仇,让三叔受到应有的惩罚。
所以错过了许多尹佳音成长的瞬间。
第6章
邵承被两个保镖扶下了车。
公墓外围满了人,有邵承见过的或没见过的。他们统一面露哀戚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让这场葬礼充斥着令人厌烦的虚情假意。
到了晚间,雨渐渐大了起来,由于没有人撑伞,因此浇湿了邵承的头发。
邵志康走在正中间,人群里顿时传来一阵问候声,他们毕恭毕敬地叫他“志康总”,用的语气和叫死去的邵永城如出一辙。
邵承被推着前行,一路都低着头。他怕自己再看见这些伪善的人,昔日作为父亲的下属他们也和邵承相处得很好,到头来全都是些趋炎附势的小人。
多看他们一眼,邵承心里的恨就加深一点。恨意已经将邵承填满了,像一碗满当当的水快要溢出来。
邵承没再去看。
下属自觉给他们让出了一条路,到了门口,邵承看见邵白正软弱无力地被一个保镖抱着。
“放心吧,”仿佛料到邵承会有过激的反应,邵志康笑道,“我没对你弟做什么,他自己太累了,睡着了。”
“你把他放下来,”邵承阴沉着脸说,“不要惹我。”
邵志康似乎认为他的挑衅并不具威胁,只是耸了耸肩,挥手示意保镖。
保镖一放下邵白,邵白就醒了,开始哭闹,挥舞着双臂要找他哥。
邵承的两只手臂都很痛,刚刚在车上被绑了太久,血液循环不畅,现下又麻又僵。但他还是平静地拉住邵白的手,叫他的名字,让他安静点。
邵白很快就止住了哭。
在邵志康的示意下,邵永城夫妇的葬礼便开始了。
依照邵家的规矩,第一步是祭拜供奉在牌位上的列祖列宗。不过邵志康也不是这么孝顺的人,没有特地跑去宗祠,而是让人把几位祖宗的牌位拿了过来,摆在广场正中央的地上。
邵承太爷爷、爷爷的遗照,现下要加上一个邵永城的。三张灰白照片被红漆木相框裱起来,依次摆放。邵志康挥挥手,下属们便一齐鞠躬。
仪式结束后,邵志康戴上黑色的手套,从李管家手里接过骨灰盒,看了眼旁边的墓地。
那是一块空墓地,已挖出一个深坑。邵志康分别把两个骨灰盒放进去,盯着盒面上的照片,自顾自地摇摇头。
“你父亲和你母亲感情好,”邵志康从保镖手中接过铲子,双手握紧开始卖力地铲起土来,“当年我问你母亲愿不愿意跟着我,她说不愿意,说只喜欢你父亲,也就是我那个大哥。”
顽硬的黑色土壤逐渐将骨灰盒淹没。完工之后,邵志康将后续工作交由属下,摘下手套,对邵承不无凄凉地笑了下,“你母亲其实喜欢我,却要跟着我大哥,你说女人是不是都这样,喜欢有权有势的?”
“志康总,”李管家出言打断道,“邵承少爷还小,你跟他说这些他也不懂。”
“不,我知道他懂,”邵志康低头盯着邵承面无表情的脸,轻声细语说道,“他从小就聪明,懂得多,比同龄人都成熟。有时候我也常把他当大人。”
“三叔说的你明白吗?”邵志康稍稍倾身,和邵承平视,非常认真地看着他,“三叔也是不得已。”
邵承冷冷地问:“……你想把我们怎么样?”
邵志康没有说话,反而冷下脸来,转头吩咐李管家,“找个司机,把他们送到余芳街去。”
李管家说“是”,招了招手。邵承紧跟着又被保镖强行推着,跌跌撞撞地走远了。
他和邵白被带上另一辆车,司机回头看了他们一眼,没说什么,发动引擎。
之后一路都很安静,车子拐出市区,进入高速路,车里很闷,雨水敲打着窗户。
开到半路时,邵白又开始哭了。
“哥,我们要去哪啊……”邵白哭得抽抽搭搭地,还不停咳嗽,脸色涨红,“我想要回家,我想要回家,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