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承拍着他弟的背,没有说任何安慰性的话语,因为他也不知道接下来会被送到哪去。
到这一步,他们已成了三叔的盘中餐,就像出生的羔羊任人宰割。
“别哭了,”邵承深深地叹了口气,“睡会儿吧。”
邵白向来听他的话,哭了一会儿也乖乖地停下来,伏在邵承的腿上,慢慢地睡着了。
已经接近零点了,邵承却怎么也睡不着,只好靠着椅背,偏头凝视着车窗外黑色的夜空,隐约能看见阴云移动的轮廓。
他一遍遍地回想三叔刚刚说的话。
三叔喜欢母亲,想要占有她,被母亲拒绝之后开始恨他们。三叔还说,他也是不得已。
他做了什么事是不得已的?
这些邵承不得而知,日后想必也很难再有机会查明真相。
他失去了原有的身份地位,在邵家变得无足轻重,不会再有人尊重他,叫他少爷,不会有人记得他父亲是谁。
邵承是邵家百年难遇的天才,七岁时便精通三国语言,能轻易做出高中最难的竞赛题,听懂邵永城开视频会议时那些复杂的提案。
他有着超高的智商,相对的,他也有与之匹配的野心。
从小到大他身处人群的中心,包括邵永城在内的邵家所有人,看他的目光都是带着赞许的。
现在因为一个邵志康,邵承的一切都没了,父亲、母亲,本应由他继承的财产,还有荣耀,全都没了。
邵承记得邵永城生前常对他说的话——“永远不要向命运低头”。邵永城喜欢把他叫进书房里下棋,邵承棋下得好,又是不肯服输的个性,常常把他爸爸杀得丢盔弃甲。
那时候,邵永城虽然时而严厉,但是个好的父亲,有一个好的妻子,和好的家庭。
车停了。司机随意地说,“你们自己下去吧,地址是一零三号。”
邵承叫醒邵白,把他拽下了车子。
邵白还没睡醒,边走嘴里还嘟嘟囔囔着什么。
邵承一步一步往前走,看到一零三号那栋废弃的老宅。榕树的影子在斑驳的墙面来回晃动,四处都弥漫着一股阴郁、荒废的气息。
他停下脚步,蹲下来捡拾起地上的一块石子,放在右手掌心,握紧。尖利的石块边缘磨破皮肤,留下一道血痕。
在一零三号老宅前,邵承暗自在心中发誓,他失去的所有,总有一天要全部夺回来。
第7章
也就是在那天晚上,邵承见到了尹文哲和尹佳音。
老宅是他们的二叔邵唐彬十几年前身体还康健时购入的私产,无人踏足,荒废已久,地毯上、墙面上都布满尘灰。邵承带着邵白花了点时间才清理出一间干净的卧室,打算在这里姑且住上一晚。
还没等睡下,门外就传来一些响动。
“哥,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邵白缩在墙角,小心翼翼地问。
邵承仔细听了一下:“好像有。”
“是谁?”邵白紧张起来,“不会闹鬼了吧?”
邵承皱了皱眉,让邵白先别吵。
走廊上的确有声音,距离他们所处的位置只有一墙之隔。是微弱的敲门声,有节奏地”叩叩“响几声,停了片刻,又继续响起来。
来人在不知疲倦地敲门,从最远处的那道门一扇一扇敲过来,非常有计划性。
是三叔的人?
可能是。但一定不是成年人。成年人身体重,走廊地板还是老式红木,脚步声不应这么轻。
大概率是个小孩子。
邵承不免疑惑起来。三叔没有子女,也从未听说他认养过孙子孙女。就算他膝下的确有个小孩在养着,凌晨派这么小的孩子一个人过来,未免过于自大。
是想耍他们吗?
“哥,我怕。”邵白可怜巴巴地抱住邵承的腿,把眼泪全都擦到他裤子上,”外面到底是谁啊?“
“不知道。”邵承走到门边,手搭在门把上。
与其待在房间里想东想西,不如打开门一探究竟。邵承也是这么做的。
他静了几秒钟,随后把门猛地向外一拉——邵承垂眼,平生第一次感知到不可思议的情绪。
一只明黄色的不明物种从外面爬进来,从头到脚都是毛茸茸的,在暗处也像在发光。
邵白瞪大眼睛,叫道:”皮卡丘!“
当然不是活的皮卡丘,而是一个小女孩穿着皮卡丘睡衣。
她眨眨眼睛,张开双臂朝邵承扑了过来。
邵承一愣,立马后退一步。
小皮卡丘扑了空,嘴一撇,转而抱住邵承的腿,效率很高地憋出了眼泪。
“呜呜呜呜呜呜,邵承哥,我疼。”
“……”
邵承静了静,看着趴在他脚边的这个小不点,感到非常荒唐。
他心思深,就算对小女孩也有所戒备,只是站在那儿不动,耐心地说:”你先哭,哭完我再问你。“
“……”小皮卡丘立马不哭了,但还是抽噎着,双眼泪意朦胧,眼巴巴地向邵承卖可怜。
为了套她的话,邵承语气变得有些凶,问她,“你怎么知道我叫什么?”
“我哥说的啊,”小皮卡丘回答得倒是很快,像背课文一样流利地说道,“你是邵承哥,是邵永城叔叔的大儿子。”又指了指邵承身后的邵白,“这个胆小鬼是你弟弟。”
闻言邵白就不高兴了,跳出来反驳道,”你才是胆小鬼嘞!“
“你才是!”小皮卡丘气急败坏地跺脚,“胆小鬼!刚刚还被我吓得哭了鼻子呢!”
邵白懵了,反应过来之后变得非常愤怒,和女孩就地打了起来,一时之间房间内充斥着“我要代表月亮消灭你”、“吃我一招”、“影分身之术”之类的喊声。
“行了,闭嘴。”邵承感到十分头痛,一只手提着一只小鬼,把两人拉开了。
他对现在的状况毫无头绪,为什么这个女孩会认识他们,还能准确地报出他们的名字。一个小孩不可能三更半夜突然前来,除非身后有成年人相助。
邵承沉声问:”你哥是谁?“
“尹文哲啊。”
邵承一怔。李管家说过尹文哲会帮助他,也曾听父亲提起过。但没有人告诉他尹文哲还有个妹妹,年纪这么小,如此稚嫩,心无戒备。
他看着眼前的小女孩——这才打起精神好好打量。半大点的小姑娘,这么小一只,皮肤白得发光,眼睛很大,显得水灵,是个美人胚子。
沉默了一会儿,邵承弯腰把她扶起来,让她站好,蹲下来与她平视。
“你叫什么名字?”邵承问。
小女孩露出懵懂的表情,随后睁大眼睛,变得高兴。
“尹佳音。”她声音软软的,又去拉邵承的手。手也软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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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变故发生以前,邵承心高气傲,并不算敏感。直到被三叔坑了,他才恍然发现,身边人的笑容也许并非真心实意,对他与他父亲的尊敬可能也是伪装出来的。
邵承现在戒备很深,对一个小姑娘也不例外。
尹佳音一直握着邵承的手没有松开。邵承理所当然把她甩掉,严肃地说,“站好了,好好说话。”
尹佳音厚脸皮地笑笑,还去拉邵承的手,叫“邵承哥”。
她对邵承流露出来的那种自然的亲近不像是假的。邵承最后还是相信了她。
他下了楼,左手牵着尹佳音,右手领着邵白,刚下几级台阶,尹佳音就说走不动了,要抱。
邵白听后立马不乐意了,也说要抱。
邵承颇有些无奈,撒开双手,大有不管的姿态,“只能抱一个。”
“那抱我!”尹佳音立马说。
她一点都不懂得掩饰,睁着大眼睛期期艾艾地看邵承,说,“我想你抱我。”
邵承昔日在邵家是养尊处优的少爷,在邵志康面前是心思深沉的小大人,但在尹佳音面前,他就是刚认识的邻家哥哥。
他没有办法,叹息一声,把尹佳音抱了起来,又牵住邵白的手。
从二楼下来,一楼的客厅只开了一盏昏黄的廊灯。地上坐着一个男人——成年的男人,看起来还很年轻,穿衬衫和西裤。他面前的地板上放着一瓶酒和几个空杯子。
邵承刚把尹佳音放下,尹佳音就噔噔噔地跑过去扑进他怀里。
“哥。”邵承听见她说。
男人顺势搂过尹佳音,这才抬起头来打量着邵承。邵承自然堂堂正正地看了回去。
几十秒后,二人同时开口——
“你就是尹文哲?”
“你就是邵承?”
随后又同时顿住。尹文哲打开酒瓶倒满了两杯酒,一杯自己拿着,一杯递给邵承。
“来得正好,”尹文哲说,“永城叔的事情我很遗憾。你是他儿子,虽然我对你了解不多,但你的确很像他。”
邵承点点头,没说什么。很多人都说过他和邵永城像,但邵永城虽然严厉,却宽容善良。邵承则想得更多,无法轻易相信他人。
“永城叔以前救过我们一家,”尹文哲叹息一声,说,“那时我爸妈还在,佳音才一岁不到。有仇敌计划要谋害我们,被邵家的人提前得知了。永城叔就立马告诉我们,让我们躲过一遭。”
尹文哲把杯中的酒喝干净,又把杯底展示给邵承看,“如果没有永城叔,我哪有今天的地位?恐怕我和佳音命都没了。所以这杯酒,我敬你的父亲母亲。”
邵承沉默着也把酒喝干了。
他才十岁,未成年,按理说不该给他喝酒。但尹文哲没把他当小孩,他自己也没有。冰凉的酒液入肚,很快胃部就传来不适。邵承脸色发白,咬牙忍了下去。
尹文哲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笑了一下,说,“接下来这杯你不用喝,是祭奠我父母的。”
邵承一愣,听见尹文哲带着怅惘说道,“今天是佳音的六岁生日,也是我父母的忌日。三年前他们去世了,留下我们两兄妹。说起来这经历还和你们家有点像。”
邵承下意识去看旁边的尹佳音。小姑娘低眉顺眼,搂着她哥的脖子,小手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头。
尹文哲喝完酒,站起来对邵承道,“你父母救过我们全家,邵志康的事情我知道了,我可以帮助你。在这之前,你就先住我们家,反正时间还长,我不会让邵志康如愿。”
邵承被尹文哲一动不动地盯着,心中警惕增生。他与尹文哲素未谋面,尹文哲怎么说也只是他的一面之词。邵承无法给他十分的信任。
尹文哲等了一会儿,有些迫不及待地问:“你觉得怎么样?”
“我得考虑一下。”邵承保守地回答。
尹文哲失落地叹了口气,叫了一声,“尹佳音。”
尹佳音立马跑过去扯住邵承的衣服不撒手,又开始哭,把眼泪抹在邵承身上,“呜呜呜呜呜呜呜,邵承哥你就跟我们回家吧……”
她的耍赖技巧实在高超,邵承怎么拽也拽不开,眼看她越哭越伤心,用邵承的衣角擦眼泪搓鼻涕。
邵承仰头看天,心想他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个难缠的小鬼,无奈道,“知道了,跟你们回家,行了吧。”
尹佳音顿住,立马不哭了。
第8章
回程的路上尹文哲将车开得很慢,由于暖空调温度过高,热的气体从出风口源源不断涌出,溢满车厢,使空间显得闭塞。
三个未成年都坐在后座。邵承坐在中间,邵白坐在他右侧,头搭在邵承的腿上,已经睡着了。尹佳音则坐在邵承的左边,距离稍远,她屡次明目张胆地回头去看邵承。
“怎么了?”邵承察觉到她的小动作,一个眼神扫过来,尹佳音被吓得一愣,登时不敢动了。
尹文哲听到后面的动静,顺口说道,“尹佳音,别胡闹。”
“我没胡闹,”尹佳音声音弱弱地抱怨,“明明什么事也没干。”
“是么,”尹文哲漫不经心道,“那再安分点。”
尹佳音幽怨地闭上了嘴,低着头,顺带伸出一只小小的手放进邵承外套口袋里。
邵承垂眼,觉得她的这些小动作莫名其妙,也很奇怪,不过这回倒没出声。
尹佳音打了个哈欠说,“好困”,头一歪,靠着邵承的手臂睡着了。
到尹家的住所远比想象中要费时。
邵承低头看了一眼倒在他旁边睡得正香的小姑娘。就算在陌生人面前尹佳音也毫无睡相可言,睡得脸颊绯红,嘴唇无意识地微张。
期间遇到一个红灯,尹文哲抽空回头看了一眼,轻声问,“都睡着了?”
邵承嗯了声。
尹文哲想了想,找话题又问,“你弟多大了?”
邵承:“四岁。”
“我家这个,”尹文哲说,“六岁,比你小四岁。”
邵承不知说什么好,又嗯了声,说,“知道。”
尹文哲哭笑不得:“跟你聊天可真费劲。明明年纪不大,怎么这么少年老成呢。”
邵承没吭声。
他自小见惯大场面,和素未谋面的陌生成年人交谈也心无惧意,但在此时的情境下,即便尹文哲承诺会帮助他报仇,邵承仍旧对他有所戒备。
两小时后,车子驶入一个庄园。他们似乎已到了郊外,四周几近无声,只能偶尔听到轻风拂动,植物的枝叶在相互摩擦。
尹文哲把车停进车库,先下车打开后座车门,抱起了熟睡中的尹佳音。邵承则抱起他弟邵白,跟着尹文哲下了车。
车库在地下一层,他们乘电梯上去。在电梯里尹文哲还跟邵承解释,“这里偏是偏了点,但很安全,没人知道我们住这儿。外头也有很多保镖,你不用担心。”
邵承点了点头。他其实并不担心,毕竟已经失去所有,就算再被三叔抓到,也没什么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