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深吸一口气,弯曲着膝盖,双腿紧贴在一起,颈部也弯出了一点弧度,伸手抱紧了双臂,蜷缩在一团像是一个巨大的、正在孕育中的胚胎。
如果可以的话,她倒想让自己的人生倒退回去、重过一遍。
“喜欢有什么用?”出乎意料,她没有嘴硬,“是他自己不要我的,他们都不要我。”
四年来她有哪一刻不是故作坚强地熬过来的?她开始变得淡然、薄情、满不在乎,可她的心就是明镜,照出她的敏感、多疑和患得患失。
两次抛弃早就成了心病,治不好只能任由病入膏肓。
言子诺深深地看着她,对这个相处了多年的好友心疼不已,只觉得有一把刀在彼此身上刮来刮去,只要问题不解决就不得安宁。
抬手拨弄着那柔顺的发丝,言子诺认真道:“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跟他谈谈吧,没准有误会呢?”
季漫星的呼吸逐渐变得有些许紊乱,大抵是平衡不了内心矛盾的想法,游辰出现得太突然,毫无预兆。
凭什么他可以突然消失又倏地出现?
她摇摇头,埋头到双臂间,投入一片阴影里,下意识地想要逃避,就像察觉到危险欲逃回洞穴中的鼠兔。
季漫星与游辰重逢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张梦怡的耳朵里。
这对任何与季漫星相熟的人而言都是一条罕见的新闻,以至于张梦怡在隔天早晨就敲响了言子诺家的门,就想来看看季漫星。
言子诺开了门,牙刷还叼在嘴边,她侧过身让张梦怡进来,还没说话就看对方如脱缰的野马般往房间里冲,伴随着一声关切的叫喊。
“星姐——”
季漫星还没从床上爬起来,来不及回答就被来人搂住了脖子重新按倒在床上,她诧异地眨眨眼,忍不住咳嗽一声。
此情此情换了某个不知情的人来看,或许会以为那个四年都没跟季漫星见面的人是张梦怡才对。
“咳……梦怡,你怎么来了?”
张梦怡搂紧了她,许久才把她给拉远了一些,上下打量着她,还伸手比划着那张白皙的脸颊。
她仔细地盯着,却不说话。
季漫星睡眼朦胧,还没睡够就被叫醒甚至按回了床,正想无视掉对方直勾勾的目光继续睡觉,脸蛋就被轻轻掐住了。
她一惊,把被子踢开了一角,比刚才清醒不少,回忆里被张梦怡掐紫手臂的片段还清晰可见。
“星姐,你真的没事吗?”张梦怡稍稍减轻了力度,颇为担心。
“她要是真的有事就不会还躺在这里睡觉了。”门外,言子诺结束了洗漱的流程,一滴清水悬挂在下颌上,被她抬手擦去。
季漫星朝张梦怡翻了个白眼,无奈地确认:“我还能有什么事啊?你又在瞎想什么?”
张梦怡松了口气,这才放下手又退开了一点距离,目光却仍停在季漫星略显憔悴的脸上。
人的憔悴或许分两种,一种是经年累月的精神损耗,另一种是经历或深陷某件事后的怅然若失。
季漫星的憔悴介于二者之间,都沾点边,都不能说毫无关系。
“我听子诺说,你昨晚见到游辰了?”张梦怡见季漫星慢慢坐起来靠在床头,抬手就去扶她的肩膀。
闻声,季漫星点点头,表面满不在乎,两个好友见多了她那逞强的模样,不当面戳破也早已了然于心。
张梦怡叹了口气,正想开口再说点什么,却听外面又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这时候还能有谁拜访?
季漫星又把被子拉上,有些警觉:“子诺,是不是你爸妈回来了?”
言子诺也被这声音吓到:“不会吧,他们也该跟我打声招呼再回啊……”她难得慌乱,踩着拖鞋就往门口跑去。
通过猫眼,她瞧见一个高高的男人正站在门外,戴着一顶浅色的鸭舌帽,焦急地盯着大门。
几乎是在一瞬间,她感到自己已经出了冷汗,放在门把手上的手微微颤抖,迟迟都不开门。
“子诺,到底是谁啊?”没有任何动静,张梦怡也从房间里探出脑袋。
“一个……不认识的男人,他……”言子诺颤抖着讲话,在张梦怡的印象里这更是言子诺百年一遇的反应。
除了言子诺的父母,还能是谁?
张梦怡疑惑不解,鼓足勇气向前走去,蹑手蹑脚,走到门口时又听到了敲门声,那声音没有任何规律可言。
见状,言子诺把位置让给张梦怡,只看她细细地瞧了瞧猫眼,却马上放松下来:“我还以为是谁呢,榴莲饼!”
言子诺一愣:“什么意思?”
张梦怡松了口气,马上开了门:“就他,星姐在高二辩论赛认识的一个同学。”
好在是虚惊一场,言子诺也跟着放下心,跟初来乍到的刘一鸣握手以示礼貌,瞬间又变回了那副冷静严谨的样子。
刘一鸣忍不住瞪了一眼张梦怡:“认识这么久了还叫我榴莲饼?”
“好吧,我错了,不过这名字更顺口。”
言子诺跟刘一鸣并不相熟,只能默默地看着对方和张梦怡一起走进季漫星所在的房间,她耸了耸肩膀缓过神来,抬腿跟在他们身后。
季漫星躲在被窝里有点喘不过气来,她专注地听着门外的动静,察觉到有脚步声后才敢冒出脑袋。
见了刘一鸣,她一怔,下一秒就开口喊:“哥?”
这一声叫得有些含糊,在场的其他两个女孩都有些没反应过来,言子诺轻挑眉梢:“漫星,你叫他什么?”
此刻的季漫星就像一个塞满了秘密的储藏罐,偏偏这并不是一个透明的罐子,想知道秘密就要主动把手伸进罐子里寻找。
四人沉默半晌,刘一鸣观察着季漫星的反应,自然是以妹妹的想法为重。
季漫星拉开被子,知道这秘密再藏下去也没什么意义,她抬手掩在嘴前清了清嗓子,接着就并拢手指朝刘一鸣的方向挥了挥。
“介绍一下——刘一鸣,我同母异父的亲哥哥。”
说罢,张梦怡和言子诺都愣在了原地,迟迟都没回过神来,尤其是张梦怡,嘴巴张得几乎能塞下一个鸡蛋。
两个好友震惊过后,异口同声:“真的假的?”这算是比季漫星和游辰重逢还要更罕见的新闻。
季漫星坚定地点点头,旁边的刘一鸣也跟着颔首。
刘一鸣还脱下了渔夫帽,和演员退场前做的动作一样,看上去怪优雅的,那小平头依然是他至今不变的标志。
众人围在季漫星的床附近,对这件事各有各的反应,季漫星抬手挠了挠头,抬眼看向刘一鸣:“哥,我还以为你下午才会来,没必要这么着急。”
刘一鸣挪动步伐,顺势坐在床旁的凳子上,把渔夫帽搁在一旁,紧接着就拧紧了眉头。
“游辰现在在哪?”
第五十八章
众人被刘一鸣突然改变的气场震慑,言子诺逐渐冷静下来,抱着双臂靠在门边,眼睛微微眯成一条缝。
“怎么,你想找他算账吗?”
刘一鸣:“算是吧。”
季漫星叹了口气,朝刘一鸣摇摇头,眼神瞬间暗沉下来:“昨晚只见过一面而已,现在还不知道他住哪。”
张梦怡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站在言子诺旁边跟她大眼瞪小眼。
听到这,刘一鸣松了松握紧的拳头,却仍不太甘心,恨不得马上跟那个欺负过妹妹的男人见面。
“我看还是别去找他了,不要惹是生非。”季漫星拍了拍有些发晕的脑袋,叠好被子就下了床。
刘一鸣却不同意:“你想一笔勾销?好歹也要讨个说法吧,否则他们想养就养,想丢就丢……”
“一鸣哥说得对,凭什么要我们销声匿迹?”张梦怡双手叉腰,也想不通。
季漫星知道亲哥哥正为她这些年来的经历打抱不平,也知道自己不应该知难而退,可事到临头还是犹豫了。
她从D市来到A市之前明明已经决定好要找出所有真相和秘密,然而一万次的心理准备都抵不过一次现实中的实战。
想要解开所有谜题,游辰就是最合适不过的切入口。
可她是怎样对待这个切入口的?她情绪激动,连表面功夫都没做好,懂得欲擒故纵却在关键时刻掉了链子。
季漫星表情凝重:“光靠嘴说当然容易,可现在能去哪里找他?”
四人似乎都因为这个问题而犯了愁,言子诺和张梦怡面面相觑,像是在刻意传达某种信号。
信号连接完毕,两人迈着步伐靠近季漫星,言子诺伸手轻轻扯了扯张梦怡的衣角,张梦怡挠了挠头,支支吾吾地开口。
“其实……我们有他的联系方式。”
刘一鸣眼睛一亮,季漫星却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妥:“没用,他应该换了一张手机卡,以前的手机号早作废了。”
言子诺抿着嘴唇,片刻后勾起嘴角露出标志性的假笑:“你说得没错,他确实换了手机号,而且……他从你上D大开始就跟我们保持联系了。”
话音刚落,她就看季漫星愣在原地,面部肌肉貌似还微微地抽动了一下,刘一鸣则瞪圆了眼,呆呆地看着乖乖站在旁边的两人。
张梦怡抿紧嘴唇,眼睁睁地看着季漫星的表情变化,她迅速走到言子诺身后,抬手拉扯着言子诺的手臂,把对方当成了盾牌。
面对季漫星来势汹汹的攻势,她们都预见了自己私自隐瞒小秘密的后果。
“张梦怡!言子诺!”
季漫星环顾四周,没找着类似鸡毛掸子的道具,两个好友见她撸起袖子、大有要赤手空拳揍人的想法。
言子诺咽了咽口水,认识这么久还从没见过季漫星这副模样:“漫星,你……你别冲动,听我们解释……”
“训完再解释!”
此刻说什么都无济于事,季漫星只觉得自己手痒,必须要找地方磨一磨。
然而她终究没下狠手,只是轻轻捏了捏两个好友的耳朵。
面对这两个一直陪伴她到现在的女孩,季漫星对于她们的隐瞒无话可说,毕竟知道她们都在为同一个人而考虑。
张梦怡松了口气,却故作吃痛地抬手摸了摸耳朵:“星姐,是他先来找我们的,死缠烂打,我们也没办法啊……”
“那你怎么不干脆把手机都给我,删记录、消账号,我能做得一干二净。”季漫星气呼呼地放下手,“他都跟你们说了什么?”
刘一鸣的视线也锁定在两个知情人士身上,焦点瞬间转移。
言子诺:“一直在关注你的动向,就是不告诉我们当初为什么要抛弃你,只说到时候再单独跟你讲。”
季漫星发出一声不屑的“哼”,觉得有些好笑:“真够自信,游辰怎么能肯定我会愿意听他讲?”
相隔四年换来一场重逢,游辰似乎是在赌,赌一场在理想里心平气和的见面,赌季漫星还能不计前嫌?
若是如此,他的计划必然落空。
话音刚落,刘一鸣不再侧耳旁听,他蹙紧眉头,站起身拿起桌上的渔夫帽:“既然如此,那我们就把他约出来谈谈。”
季漫星扭头看他:“什么时候?”
“今晚。”
说出这两个字的刘一鸣胸有成竹,季漫星咬紧嘴唇犯了难,沉默半晌后才对围在自己身边的三个人点点头。
晚上八点的咖啡厅人满为患,有人面对面坐着聊天,也有人把公文包带来工作。
季漫星和刘一鸣并排坐在一个逼仄的角落里,浓浓的咖啡味几乎充斥了整个鼻腔,搅得人心乱如麻。
最让人感到紧张的无非是坐在他们对面的游辰。
“先生、小姐,请问要点些什么?”一位热情的服务员拿着一张菜单走了过来,把菜单摆在三人面前。
僵直又尴尬的氛围像咖啡的香味一样肆意蔓延着,服务员努力保持着微笑,不敢多问。
被晾在一边的菜单总算被游辰拿起来,他瞥了瞥单子上的内容,随即就把菜单挪到了季漫星和刘一鸣面前。
“我喝摩卡咖啡,你们呢?”
刘一鸣似乎没拿正眼看过游辰,他抬手把菜单拉得更近,指腹指向其中一个饮品的名字。
他转头征求季漫星的意见,季漫星勾出手腕上戴着的蝴蝶结发圈扎起头发,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好,一杯摩卡咖啡,两杯冰美式。”刘一鸣把菜单还给服务员,视线开始牢牢锁定在游辰身上。
游辰目不转睛地盯着季漫星,感受到面前投来略显危险的目光时才抬眼看了看面前的刘一鸣。
他端正地坐直身体,轻声道:“说吧,你们想问什么?”
这话的语气很轻,也丝毫没有冒犯和不耐烦的意思,在刘一鸣看来却有些理直气壮。
季漫星低头看着桌面,一言不发,也不敢抬头直视游辰的眼睛,她知道那双狭长的桃花眼也塞满了不为人知的事。
她虽不开口,但也集中了所有的注意力在这次如谈判般的交流里,下一秒就听刘一鸣毫不客气地反问:“难道不是你主动跟我们交代吗?”
两人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前者小心翼翼,后者锋芒毕露。
游辰眯了眯眼:“你是她的谁?”
填满咖啡味的咖啡厅里弥漫着轻松浪漫的气息,大家都没注意到在这小角落里暗自针锋相对的两个男人。
摩卡咖啡和冰美式刚好摆上桌面,季漫星把她的冰美式拉得离自己近了一些,勾住旋转着的吸管对准嘴唇。
只喝一口,满腔都是苦的,可她还闻到了一种特别的火药味。
两个面对面坐着的男人还在对视,交错的视线似乎形成了两条刺眼的电流,季漫星偷偷瞧上一眼就觉得谁都惹不起。
“我跟漫星的关系就是你心里想的那样,这不是重点。”刘一鸣不想浪费时间,“如果你真的知道季相思在哪,那就带我们去见她。”
听到母亲的名字,季漫星松开了吸管,眸色渐深,偏头就看向了窗外。
越是看起来不以为然,就越是对某个人或某件事充满执着,潜意识是不会骗人的,它在心底大声叫嚣,与各种谎言做着斗争。
等了许久都没等到回答,季漫星这才转头看向游辰,只见游辰环住杯子的手微微收紧,仅仅是这个小动作就暴露了他在犹豫。
季漫星咬咬牙,勾唇一笑。
“昨晚不是就说了要带我去见她吗?你后悔了?”
两个人的话如利剑般刺向游辰,季漫星却觉得那利剑正好也刺在了自己身上,或许她早已千疮百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