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晚,先让她去洗漱一下,别急着吃饭。”季漫星忽然想起小时候也曾听过那个称呼。
在江老师来D大教书期间,她竟从没想过要去了解江老师的全名和背景,从头到尾只记住了对方的姓氏和大致的长相。
季相思既出此言,也就说明……
想到这里,季漫星瞳孔里涣散的光芒突然靠拢在一起,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否认一种看似矛盾的可能性。
“好久不见……漫星。”男人把眼镜搁置在一旁,异常冷静地说着话,双眼却微微红了起来,“你说得没错,我就是那个去D大教过书的江老师——江晚。”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有些手足无措,像是有什么话被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季漫星深吸一口气:“你一直都知道?”
她从江晚的眼神里看出了江晚理解了这话的意思,没有明说却有着心知肚明的默契,这绝不是两个毫无关系的人能够做到的。
片刻后,江晚颔首:“知道。”
他依然斯文、彬彬有礼,就像季漫星印象里的一样,连说话的语速都似乎比其他人还慢一点,无论是谈吐还是举止都像是一个谦谦君子。
“去D大的时候我就认出你了,我知道你不仅仅是一个学生。”江晚迈开步子靠近母女俩,眼里闪烁的泪花无处安放。
季漫星如今的模样与从前判若两人,额前的刘海早就被剪得干干净净,刚拉直不久的发丝乖乖地垂在肩上,不再是苹果头,连脸颊都不如儿时要圆润了。
江晚的目光直直地投在女儿身上,此刻就连慈爱都带着些许悲伤的意味,真正的相认来得太晚,不过好在他们还能有机会见面。
“你还是我的女儿,一直都是。”
距离再远,想念都无法停止。
家人团聚本就是让人禁不住感动的事。
季漫星和刘一鸣都被迎进了屋里,游辰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眼前其乐融融、嘘寒问暖的四人,第一次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水果和糕点摆在面前,头顶上的灯投下暖黄色的光,季漫星坐在一张单薄的沙发垫上,不再像小时候那样热衷于摇晃双腿、张牙舞爪。
她还是长大了。
“游辰,你也进来吧。”季相思已经解下了身上的围裙,瞥了一眼在门口站定的游辰。
他正欲拖鞋进门,却听刘一鸣在屋内随口一说:“还是让他回去吧,反正他已经帮我们找到这里了,留在这里干什么?”
季漫星张了张口,欲言又止,眼神闪躲着,就是不敢去观察游辰此刻的神情。
话音刚落,季相思就转身瞪了一眼刘一鸣:“鸣儿,不许这么说,他也是漫星的哥哥。”
刘一鸣皱着眉头,“噗嗤”一笑,忍不住嘲讽:“妈,游辰要是真把漫星当妹妹,当初就不会抛下她。”
这句话一针见血,点出了大家都差点遗忘的问题,季相思一愣,果然因此迟疑了,游辰也停下了动作。
季漫星如坐针毡,一颗软软的大白兔奶糖被她含在嘴里,她攥紧了拳头把奶糖的包装按在手心里,周遭都是糖果香甜的味道,融不进这剑拔弩张的气氛。
想必游辰接下来就应该夹起狐狸尾巴、灰溜溜地离开吧?
江晚泡好了一壶茶,正打算开口缓和当下尴尬的氛围,游辰却在这时候开了口:“阿姨,叔叔,我还有点事,先不打扰你们了……”
季漫星揪紧了心,看来这形势跟她想的情况没什么差别。
她咬了咬越来越软的大白兔奶糖,松手就把包装纸扔进了垃圾桶,抬眼时正好撞上了游辰投过来的灼热目光。
“漫星,等我忙完了再来找你。”
甩下最后一句话,游辰抬手去拉门把手,侧过身往后退去,轻轻把大门关上后就离开了。
季漫星一言不发,眼底却掀起了惊涛骇浪,她没想到游辰在离开前给她留下了一包鱼饲料。
而她就是那只事到如今还甘愿上钩的鱼,她竟然还会对此抱有期待,可那人曾经如此果断决绝地抛弃她,分明毫不留情。
奶糖的味道充斥了整个口腔,甜到她心里发慌。
思绪万千,季漫星被父亲的提醒声叫回了神:“漫星,等会儿来喝爸爸亲手泡的茶放松一下,今晚你也累了,要早点休息。”
身份转换得太快,季漫星难免不适应,她眼睫微颤,乖乖地答应着:“好,谢谢爸。”
这一刻太不现实,就像是现实把她的美梦拽了进来,不由分说。
刘一鸣把渔夫帽放在手里把玩着,乐此不疲,季漫星猜想那顶渔夫帽一定跟了主人很多年,否则刘一鸣不会如此爱不释手。
“等一下,你这衣服怎么沾油了?”玩着玩着,帽子就从手里掉下来,弯腰捡起它时,刘一鸣瞥见了季漫星衣服上的油渍。
季漫星好奇地检查衣服,发现衣角那儿确实有一点油渍,还有不少灰尘。
见状,季相思匆忙地走上前,让季漫星把双手高举起来,顺势就把她的衣服脱掉,只留了一件保暖衣还套在她身上。
“是围裙上的油,妈刚才太激动了,没注意到。”季相思眼里还含着热泪,情不自禁,“阿晚,去拿一件厚一点的外套给她披上,当心着凉。”
“好,我去找找。”江晚把茶杯放好,起身就往房间走去。
第六十一章
温暖的床就是最合身的襁褓,季漫星迷迷糊糊地睡着,放松下来的身体深深地陷进了床里,荡进了下一个美梦里。
房里似乎有郁金香淡淡的香气,肆意扑到窗户上的冷风不管怎样也钻不进人们私密的空间,落魄地在窗外凝视片刻,紧接着就吹到别处去。
这些年来,她似乎从来没有睡得如此安稳踏实过。
次日早晨迎着阳光起床,她伸了个懒腰,匆匆洗漱完,走出房间就看到季相思、江晚和刘一鸣正坐在餐桌前等着她。
“小懒虫,快来吃饭。”刘一鸣拍了拍旁边空出来的椅子。
这一幕让她找回了五岁那时惬意和欢快的心情,跟家人们坐在一起就不需要戴上虚伪的面具,她可以快乐地做自己。
她点点头,抬手扎好头发,连走上前的步伐也变得轻盈起来。
饭后,她帮季相思洗好碗筷、擦干净餐桌,抽出纸巾把手擦干后,她揉了揉眉心,决定要解开心中积累了多年的疑惑。
“爸,妈,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刘一鸣适才还躺在沙发上看手机,听到这话瞬间坐直了身体,两个大人面面相觑,很快就做好了坦白一切的决定。
他们一起坐在沙发上,季漫星把茶杯都倒扣在茶桌上,专注地听着季相思开口娓娓道来。
“当年……”
二十多年前,季漫星还没出生。
那时候的A市地广人稀,不少贫瘠的土地处在未开发的状态下,季相思还在一家小公司上班。
结婚前,人人都说她像一朵可望而不可及的鲜花,对人温柔和善,但却能凭空生出不少距离感。
当时她的父母急于让她结婚,以便辞去工作专门做个家庭主妇,传统的观念促使老人认为只有男人才能做家里的顶梁柱、女人只需要担心怎样照顾好孩子就行。
“相思啊,我跟你爸托媒婆给你找了个好男人,今天下午你去瞅瞅看,赶紧定下来。”
一张崭新的名片摆在桌上,季相思有些为难,抬眼却看到自家母亲勾了勾鬓角若隐若现的白发。
她欲言又止,伸手拿起名片看了看,“刘千良”三个字出现在眼前。
在日常生活里,她向来没有什么选择权,就连当初上学该去哪个学校都由父母决定,倒不是说家长有多少权势可以主导一切,只是因为穷,交不起重点学校的学费罢了。
所以在看到相亲对象的名字时,季相思知道这就是她即将开始经营的婚姻,一段仅凭一面之缘就定下的关系。
“你是否愿意与刘千良先生结为夫妻?”
“我愿意。”
受家庭环境影响,季相思逐渐变得越来越逆来顺受,她试过反抗、挣扎,但等来的却是父母无情的打骂。
那两副慈悲的面孔下竟藏着两颗坚持压榨和控制女儿的心,压得季相思喘不过气来。
原以为步入婚姻的殿堂就可以稍微瓦解掉亲手盖起的壁垒,却没想到竟是另一个如无底洞般的噩梦。
刘千良五官端正,待人也很热情,刚跟季相思结婚的时候看不出任何不妥之处,精湛的演技几乎骗过了所有人。
他很绅士,会小心地帮季相思整理好婚纱,同时也很幽默,总会在大伙儿沉默时跳出来缓和气氛,婚礼上的花童们都说刘叔叔真的是个好男人。
将花篮里的鲜花一一撒出来,花童们乐此不疲,看到新郎和新娘蜻蜓点水般的吻,他们会激动地欢呼雀跃。
后来正好是其中一个花童接住了捧花,大家都嬉皮笑脸地打趣,那花童摘下捧花中的一片花瓣,礼貌地叫季相思蹲下身来。
挽着洁白的婚纱,季相思乖乖地蹲下,膝盖刚弯曲下来,花童就踮起脚尖把花瓣夹在了那些乌黑的发丝之间。
花瓣上还沾着些许露水,将发丝轻轻打湿。
“阿姨,你一定会幸福的。”花童咧嘴笑起来,也像一束美丽的花,“我把好运都给你啦。”
季相思一时语塞,竟说不出任何话来回应花童。
孩子们的心思太天真,他们以为每一对决定结婚的男女都必然真心相爱,他们相信童话里的故事正在一点点地得到印证。
王子和公主的故事有几分真假?季相思不置可否,却不愿打破花童心里美好的幻想:“好,谢谢你。”
尽管如此,她也曾以为婚姻就是一片净土,是她得以逃离原生家庭、彻底摆脱逆来顺受的避风港。
一个只见过一面就约定终生的男人是否值得托付?现实很快就给了季相思一个确切的答案。
刘千良在婚礼上举着倒满饮料的酒杯声称自己滴酒不沾,季相思对此半信半疑,又见对方婚后不久就早出晚归就更是疑惑不解。
那之后每个晚上躺在她身旁的既是一个高大的男人,也是一个摇摇晃晃、极其不安分的酒瓶。
她讨厌那刺鼻的酒味,碍于对方是自己的丈夫而一忍再忍,以为丈夫会主动跟她道歉,却迟迟没等到。
刘千良的父母早逝,季相思为此经常感到沉痛。
她已经为了这段婚姻牺牲了工作,现在她想尽量活得舒服一些,和丈夫商量好彼此之间相处的模式。
“千良。”季相思把碗筷推到刘千良面前,终于决定要好好谈谈。
“嗯?”刘千良拿起筷子把碗里的荷包蛋夹成两半,用鼻音应答。
“你能不能……把酒给戒掉?”她怕惹怒对方,只敢把话说得很轻,忽然想到只掠过湖面片刻的蜻蜓,小心翼翼。
刘千良皱了皱眉,把筷子放在盘子边上,抬眼望进季相思眼底清澈的湖泊:“可我从来不喝酒。”
他在装傻,就算家里一直没发现酒瓶,但每次回家后的一身酒味骗不了人。
季相思不想陪他一起装傻:“你喝了很多,昨天晚上是我给你换了衣服,你……”
“所以你不喜欢我喝酒?”
话还没讲完就被打断,像是一根紧绷的弦被人从中间切断,季相思看不透此刻的刘千良在想些什么。
上一秒说自己从不喝酒,下一秒就暴露了自己。
季相思察觉到丈夫眼里的戾气,她咬紧嘴唇,光是点头都似乎花了不少勇气,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啪——”
刺耳的声音和脸颊的疼痛几乎在同一时刻出现,季相思抬手抚上脸,眼睫剧烈地颤抖着,一双筷子因为桌子的晃动而掉了下来。
她没想到刘千良会忍心打她,即便两人不是真心相爱的夫妻,至少也已经生活在了同一个地方,照理说应该互相包容、互相依偎才是。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刘千良并不希望妻子干涉到他的任何行动。
“既然我们都结婚了,那你就应该接受我喝酒。”刘千良放下手,眼底是一滩不见生计的死水,“我在外头装一装就算了,可不想在家里也这么不自由。”
都说家暴只有零次和无数次,这是刘千良第一次打季相思,也是无数次里的第一次。
在那之后,只要季相思对刘千良做的事表现出不悦与排斥,刘千良都会打她,好男人的形象早就支离破碎。
“哎呀,夫妻之间就爱打情骂俏,你也该好好体谅千良。”两个老人对季相思实在忍耐不了的控诉表示很正常,不了了之。
美丽的新娘化身为一只羽翼单薄的鸟,以为从巨大的笼子里飞出来就能解脱,没想到它的翅膀被子弹打穿,她失去平衡,飞进了另一个铁笼。
刘千良真实的面孔如同恶魔,尤其是在夜晚。
季相思察觉到丈夫酒气缠身地滚上了床,正想推搡、催促对方赶紧去洗个澡,眼前的丈夫眼神迷离,伸出的手像一条蟒蛇。
这条小小的蟒蛇缠绕住季相思曼妙的腰身,紧接着直往禁忌之地冲去。
“刘千良……”
季相思想要挣扎却被死死地禁锢住,那条蟒蛇瞬间变大,把她当成了一只新鲜的猎物,肆意留下猎取过的痕迹。
想到婚礼那天花童轻轻放到她发丝间的那片花瓣,季相思咬着嘴唇,滚烫的泪水沾湿了被双手抓紧的枕头。
鲜花很美,但却脆弱,就像天上的烟火,美得动人却转瞬即逝。
蟒蛇缠绕在鲜花纤细的枝叶上,嚣张又得意地吐着舌头,就像是把面前的花一点点剥开,根本不顾虑鲜花有何感受,也不理睬鲜花的伤痕。
自以为在舔舐伤口,却是拿起了一把尖锐的刀横冲直撞。
刘千良自然是完全不讲道理的,他认为自己的感受就是季相思的感受,让鲜花沾满新的露水就是蟒蛇想达到的目的。
再次睁眼已经是次日早晨,季相思慢慢下床,每走一步路都感到身体比之前还要酸痛不少,环顾四周已经找不到刘千良的身影了。
蟒蛇就是如此,它认为鲜花徒有其表,所以它才自以为是地爱着鲜花。
在季相思看来,刘千良给予她的不是爱,只是把她当成了发泄的工具,欲望取之不尽,但人的精力却是有限的。
这样的日子不知持续了多久,季相思抚摸着身上的伤疤,无声地叹息,在刘千良离开家的某一天,她拿起手机拨通了某人的电话。
“喂,我是江晚,这里是水之月花店,请问有什么需要吗?”
第六十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