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相思是在某次出门买菜的时候看到江晚的。
当时的江晚正提着一个水壶给花店门口的花浇水,晴空万里,那张成熟知性的面孔也散发着柔和的光。
往常的季相思并不会注意到那些好看的花,或许是因为鲜花太美好,而形似鲜花的她却觉得自己本就与美好的事物格格不入。
可在那天,她停下了匆忙的步伐,不知是因为那个人还是那些花,或是二者都让她甘愿驻足。
“这位小姐,想不想买花?”江晚把水壶放回花店,踏出门口迎接季相思。
季相思犹豫不决,突然感到那些伤口在隐隐作痛,她深深地看着那些花:“什么花都卖吗?”
“大部分都卖吧,你看看有什么合眼缘的花带回家养着,也算是一点闲情雅趣。”江晚顺着季相思的视线看过去,“我这里还卖花瓶,自己设计的。”
“是吗……”
季相思缓缓走近,抬手抚摸一束郁金香,金黄色的花瓣被阳光反射出更耀眼的光,淡淡的香气扑面而来。
看了半天,她放下手:“我考虑一下吧,下次再过来。”
见状,江晚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小的名片递过去,还礼貌地弯下了腰:“这是我的联系方式,可以随时联系。”
把名片小心地夹进钱包里,季相思也点着头,轻轻应了一声就继续赶路,走过了水之月花店,钻进了前面的大街小巷。
她最近才想到买花,阳台上空空如也,就算不摆上盆栽,也该有几束鲜花作陪,平时能陪她一起聊天的人太少了。
在这昏暗的房屋里,几束鲜花大概就是除了人之外最有希望的生机。
那日之后,金黄色的郁金香让季相思印象深刻,郁金香平易近人,不同于热爱张扬和竞争的玫瑰与牡丹。
再三犹豫,她还是拿出名片照着上面的信息打通了电话。
“你那天给了我名片,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那束黄色的郁金香还在吗?”季相思看了看门口,站起身走到阳台边上。
“啊……我记得。”江晚在电话那头回忆了几秒,“那束花还在,我看你挺喜欢,一直帮你保管着。”
阳光透过纱窗照进来,有些刺眼,似乎就在这一瞬间打消了季相思换鞋出门的想法,她轻轻揉着手臂,沉默良久。
江晚没挂电话,耐心地等着回应。
“江先生,有送货上门的服务吗?”季相思拉上窗帘,室内顿时暗了不少,“我有点累了,不便出门。”
江晚:“好,我会亲自把这花送到你家,小姐,请你念一下地址。”
似乎是因为花童曾为她送上花瓣,季相思对喜欢的鲜花执念颇深,鲜花何尝不是一种生命?
自从和刘千良一起住之后,除了买一些必要的生活用品,她几乎就没出过门,也没见有任何客人到访。
门铃骤然响起,季相思撇下身上盖的薄毯,为江晚开了门。
这是她第二次见到江晚,其实她在出门时无意间扫过那花店几眼,但那几次都只看到了花,没看到花背后的主人。
如果让刘千良知道家里来了第二个男人,他绝对会暴跳如雷,想到这里,季相思畏惧般缩了缩脖子。
“季小姐,确认一下这是不是你要的花?”
江晚看上去是个挺年轻的小伙子,估摸着年龄比季相思要小一点,说话也很轻,像春天里偶然吹过的一阵微风。
季相思只看一眼就认出了那就是她喜欢的黄色郁金香,点点头后从钱包里掏出钞票递给江晚。
江晚瞥了一眼屋内,暗沉又静谧的环境让他有些意外:“季小姐的家比其他人要干净很多,摆设也很简单,就是感觉……少了点什么。”
他顺其自然,就这么把自己的想法说出口,低头看到季相思朝他投来迟疑的目光,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不该这样说。
萍水相逢不过是他乡之客,他就那样顺口评价,却也相当于一种冒犯。
他抿着嘴唇,不由得往后退了两三步,抬手挠着头,当下就道歉了:“不好意思,是我失礼了。”
“没事。”季相思的眼神变化极快,忽而黯淡,忽而又有点明亮,她打量着面前的江晚,似乎在犹豫什么。
此地不宜久留,把顾客需要的东西送达就已经完成任务了,江晚看到门口摆放的一双男士皮鞋,心里更加惭愧,还多出了一点烦躁。
他确实该走了。
“那……我就先走了。”尴尬的氛围像两面高墙互相靠近,压得两人忐忑不安。
刚转身想走到楼梯口,身后就传来了一声轻飘飘的声音,轻到江晚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等等……”季相思一手抱着那束郁金香,另一只手牵着门把手,“辛苦你跑这么一趟,累了的话进来休息吧,陪我聊聊天也好。”
季相思喊住江晚的那一刻就后悔了,这算什么?引狼入室吗?虽然那副斯文礼貌的样子像是一只随叫随到、乖顺好道的小狗,与狼根本搭不上边……
但主动试图留下一个男人对她而言是极其危险的,万一刘千良提前下了班,走上楼梯时正好听到了她的挽留,后果不堪设想。
她是有夫之妇,怎么能傻到连这点自觉都没有?
“小姐,我还有其他订单要解决。”江晚的眼神也跟着忽明忽暗,他不明白内心突然掀起的波涛意味着什么,很少有这样的感觉,“很抱歉,祝你生活愉快。”
此刻,他的温柔里还多了一点刻意为之的淡然,说罢就头也不回地离开,加快了步伐消失在楼梯口。
如此明显的回避无需多言,他自然也知道季相思成了家。
外头的冷风远不及那阵温柔的微风,吹得季相思不禁发抖,也清醒了不少,她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呼出气,轻轻把门给关上。
适才突然开口的挽留让她感到不可思议,转身走了几步就把那束郁金香放到了阳台上。
郁金香开得极好,这是经人栽培过的结果,季相思在这之前本想直接买点种子好好种花,可这念头一挥即散。
她连一段婚姻都没办法苦心经营,就更没信心能种好一盆花,不如让她直接看到花儿最美的样子。
那样子就像年轻时候的她,即使家长管教严格、朋友寥寥无几,她也依然能在自己喜欢的领域里发光,哪怕只散发着一点点微弱的光芒也好。
至少是在发光啊,至少没有被蟒蛇的舌头玷污,季相思自知自己没有其他鲜花那样的福气。
她在不久后就发现自己怀了孕,新的生命正在孕育,新的心跳正在她腹中稳定地跳动着,真实鲜活。
刘千良一知道这个消息就忍不住欣喜若狂,那段时间他不再折磨季相思,三番五次把手轻轻按在季相思的肚子上,感受着那个即将来到家里的小生命。
“咱们的孩子一定很聪明,将来也会特别孝顺。”刘千良自言自语,眼含笑意。
刘千良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悦,然而季相思也知道这份喜悦并不源自自己,刘千良只是爱她腹中的孩子。
只是渴望那孩子将来能有出息,好好地替他们传宗接代,至于孩子的母亲感觉如何都不重要。
季相思习惯性地对刘千良抱着戒备心,在对方抱着自己时侧过头腾出一点距离,她感受不到真切的爱,那样的爱实在太复杂。
“呜——”
当孩子呱呱坠地时,暗沉又静谧的环境终于不再让季相思感到枯燥,只要刘千良不在家,她都会跟孩子放松地打趣。
刚出生不久的小男孩头发稀少,还喜欢抓着母亲的头发玩儿,不小心就把一根细细的发丝含在嘴里。
可爱的孩童咧嘴朝她笑着,这是她除了鲜花之外最喜欢的生命。
“鸣儿?鸣儿乖,吃完这口饭妈妈就跟你一起玩,好不好?”季相思很快就适应了带孩子的生活。
以为孩子的到来至少能让家庭的氛围缓和些许,万万没想到刘千良本性不改,每当儿子睡熟了,他就会继续折磨季相思。
有些打骂甚至毫无理由,刘千良似乎把季相思当成了一个沙袋,不管他在上班时受了多少白眼和嘲讽,回了家都会把那些负面情绪宣泄在妻子身上。
他的妻子,分明也是他的棋子,他利用这颗棋子有了孩子,也利用它理所当然地施加暴力。
任谁承受如此苦难都会越来越忐忑不安,这朵鲜花的花瓣早已被蟒蛇啃食掉一大半。
“千良,我们离婚吧。”
半年后,季相思终于忍受不了身心的痛苦,直接把离婚协议书甩在了刘千良面前。
她犹豫踟蹰了很久,在长期的打压下她早已失去了工作的机会和属于自己的时间,她俯首称臣惯了,但她不愿让自己的儿子刘一鸣也跟着她一起逆来顺受。
刘一鸣还小,只会在嘴上艰难地吐出“爸”、“妈”两个字,含糊不清,他还不知道这个家发生过什么。
季相思没想到刘千良竟答应了,他眼里没有一如既往的戾气,也不再抬手甩来一个巴掌,他看上去异常平静,却说出了让季相思胆战心惊的话——
“离婚可以,儿子要留给我。”
他很认真,也很绝情,盯着季相思抱在怀里的刘一鸣露出淡淡的笑容。
第六十三章
那时候的刘一鸣不足一岁,他懵懂地面对着支离破碎的家庭,小眼睛里满是对世界的好奇与幻想。
孩子是季相思的心头肉,她自然难以割舍:“能换个条件吗?你想要什么都行。”
刘千良不耐烦地蹙紧眉头,面部肌肉微微抽动着,季相思对那样的神态很熟悉,那是这条蟒蛇发怒的前兆。
如果不依照他说得去做,那么结局就会揭露童话的黑暗,不,成年人的世界本就不存在美好的童话。
拼命争取也是徒劳,或许会落得两败俱伤,还会牵连到刘一鸣。
回想到刘千良对待儿子的态度,季相思知道对方虽然经常对她拳打脚踢,但面向儿子时却比想象中还要温柔。
很难说那是不是另一副未能被揭开的面具,只是刘千良确实没打过刘一鸣。
就算刘一鸣半夜会突然啼哭、闹到天花板都似乎要被掀翻,刘千良也没对刘一鸣放过一句狠话。
相反,这个自以为是的丈夫总会把责任统统推到妻子身上:“季相思,还不赶紧陪鸣儿睡觉,怎么这么磨蹭?”
回过神,在那危险的视线投过来时,季相思知道自己对刘千良而言已经失去了最初的价值,现在刘千良说想要留下儿子,那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也没其他路可选。
季相思看着怀里正犯困的刘一鸣,这是她十月怀胎、辛苦生下的宝宝,这么小的孩子离开母亲该怎么维持正常生活?
她朝后退了一步:“那你要怎么照顾他?你工作这么忙,鸣儿可不会乖乖在家等你回来。”
换言之,刘一鸣发现母亲不见了,父亲也不在身旁,一定会放肆地大哭大闹,以为这样就能像往常一样被拥进温暖的怀抱。
刘千良抱着双臂,手指间互相摩挲着。
停顿片刻,季相思才听他说:“反正我会照顾好他,你要是实在不放心,我允许你每年过来看他一次。”
每年过来只能见儿子一面?
季相思脸色一变,只觉得天空上所有的乌云都聚集到她的头顶上,打雷、刮风、下雨……似乎没有什么比这还要让人感到痛苦。
“能不能……”
“不能!”刘千良厉声喊着,不再给季相思反驳的机会,“离婚后我们就分居了,要是你想天天见到鸣儿,有本事就别离婚啊?”
他在□□裸地威胁季相思,逼迫季相思做一道不管选什么都会难受的选择题。
打包好行李,季相思慢慢地走下楼梯。
父母在离婚后,像刘一鸣那样小的孩子理应交给母亲照顾,然而那时候的法律还不够完善,只写明父母双方若都承诺有抚养的能力,抚养权归谁都有可能。
季相思不知自己是怎么舍下年纪轻轻的刘一鸣独自离开的,只觉得自己举步维艰,刘千良在她离开后说的最后一句话竟是:“你的生活可以重来,孩子也能再生,没什么关系。”
这个如蟒蛇般的丈夫根本没为妻子考虑过什么。
开弓没有回头箭,季相思明白这一点,她期望刘千良手下留情、别伤害刘一鸣,也盼着时间能过得快一些,好让她有机会能再见到儿子。
但凭什么是她要从家里搬走?刘千良如此强势高傲,怎会为她让出一席之地。
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还要拉稳行李箱,走几步路就要停下歇息的季相思抬手擦了擦汗水,低下头看着地面上的影子发愣。
“季小姐?”
一个男声传过来,季相思慢慢抬头,看到江晚正站在不远处的花店门口,对方正探出脑袋望着她。
花店门口的花都不见了,江晚正忙着把挂在门前的牌子翻面,季相思走过去一看,牌子的另一面是“Close”。
她这才想起之前买下的郁金香还在阳台上,忘了带走。
“江先生,你这花店是要关了吗?”她皱了皱眉。
江晚挽起袖子点了点头,瞥见季相思旁边的行李也有点好奇:“你去旅游吗?怎么带这么多东西?”
在季相思买了郁金香后,江晚总是在无意间关心季相思,平时碰了面还会主动打招呼,礼貌地保持着距离,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季相思干巴巴地笑了笑,那样子就像是个机器人,显得机械又不灵活。
“没有,我搬家。”
“那挺好,如果搬得离市中心近一些就更方便了。”江晚不假思索地说着,手头上的任务完成得差不多了,“不然我帮你搬行李吧,我看这些东西挺沉的。”
江晚还是个热心温和的小伙子,微风把他的碎发吹起,一根细细的呆毛飘在他脑袋上,意外地显得俏皮。
一种奇怪的感觉荡漾在心底,季相思没说话,算是默认,伸手把行李箱推过去,风把她的袖子吹得翻转了一小面,若隐若现的伤痕暴露在阳光下。
江晚伸过去的手一顿,视线也呆滞了一瞬。
季相思:“怎么了?”
她顺着江晚的目光往下看去,这才注意到问题出在哪里,下一秒迅速整理好袖子,抱着双臂摇摇头。
“都是小伤而已,没事。”
愈加风轻云淡,就愈是表现出她内心的忐忑与惶恐。
江晚微微颔首,顺势就把季相思的行李箱拉了过来,另一只手则接过季相思身旁的一个小包裹:“好,季小姐在前面带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