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预报说最近降温,下周大家来学校记得带厚衣服。”
“好,下课。”
有些同学早就收拾好东西蓄势待发,得到指令就一股脑冲出教室。
叶白榆还在收拾要带的书,蒋宁宁已经背着书包走到第三排这儿的过道,“榆榆我先走了啊,我爸妈来接我啦。”
他们的教室在一楼,学校比较人性化,放学铃声一响,就放接学生的家长进来。
学校的学生来自四邻八村,教室外已经等了不少家长,蒋宁宁爸妈每周五都来接她,风雨无阻。
“好。”叶白榆抬起头,应了声,“周日见。”
她装了各科的作业,拿了要复习的课本,又回宿舍拿了些东西,才背着书包往外走。
夏末秋初的天总像不讲道理的小孩儿,正艳阳高照着,一会儿就突然阴云密布。
像是要验证班主任说的要降温,此时天空开始下雨,雨珠很急很密。
大门口也有不少接学生的家长,他们很有先见,或穿着雨衣,或拿着雨伞,看到自己的孩子出来赶紧为他们遮挡住外面的风雨,接他们回家。
叶白榆也不顾雨点落在她身上,忍不住盯着这样的场景多看几眼。
她突然想起上小学时也是这样,每次下雨有学生的爸妈来送伞,她都忍不住生出羡慕的情绪。
直到头顶的雨突然停了。
她略微诧异地抬头,一把印着那时候流行花样的雨伞撑在她头上。
叶白榆一愣,心里突然生了一些希冀和期许。
“你家长还没来吗?”
那点儿希冀转眼间熄灭。
叶白榆侧头,见林与朔握着伞柄,他的手很瘦,指骨明显,漆黑的瞳仁望着她。
放眼望去,远处的房屋和天地在雨雾中失了轮廓,风雨被隔离在她的世界之外。
他背后,穿雨衣的中年女人领着一个四五岁左右的小男孩儿,站在一辆电动车前,也在看她。
想起蒋宁宁说的,这应该是他妈妈和弟弟。
很敏感的年纪,出了学校后,跟同龄的异性说话都好像有点不自在,她别开眼神,“他们不来。你还没回家啊?”
“正要走。”林与朔将伞柄往前递了递,“那伞给你吧。”
叶白榆瞳孔因为惊诧而收缩一下,连忙说:“不用了不用了,我家离学校很近,五六分钟而已。”
她没有撒谎,家离学校的确是很近。那时候学校为了方便管理,一刀切地要求所有学生住校,倒是正合她意。
“孩子,你就拿着吧。”林与朔的妈妈是个很美丽的女人,她音色温柔,“雨越下越大了,不打伞很快就淋湿了。”
林与朔把伞柄塞到她手里,“拿着吧,周日来学校再还我就行。”
“你把伞给我,那你怎么办?”
“放心,我还有雨衣。”
果然,林与朔妈妈从电动车的后备箱里又拿了个雨衣给他。
再拒绝说不过去,别人的善意总是让叶白榆局促不安,她垂着眼睛,“谢谢,也谢谢阿姨。”
她不喜欢给人添麻烦,即使是别人主动向她伸出援手,也总是不能心安理得接受。
林与朔穿上雨衣后,她妈妈在后备箱拿了条毛巾擦干电动车的座,他便骑上电动车,他弟弟看起来很乖,穿着儿童雨衣,站在前面,而他妈妈坐到后面去。
“我们先走了。”男生双脚搭上电动车的踏板,随着风雨驶远了。
叶白榆后知后觉地说了声再见,才意识到林与朔已经听不见。
她抬起脚步往家走,先去了奶奶住的院子。
叶白榆的奶奶有三个儿子,轮流赡养她,她现在住在老二家。
奶奶的小屋门没关,叶白榆将伞收起来,在门口就听到里面翻箱倒柜的声音。
她背着书包进屋,问:“奶奶,你在找什么?”
八十岁的老人耳朵不好,又或者是过于专注,还在那翻找着。
“奶奶。”叶白榆提高了声音,终于惊动了老人。
老人欸了一声,赶紧过来握住她的手,“小榆,外面那么大的雨,你怎么回来的?我说找把伞去接你,伞也不知道放哪里去了……”
“奶奶,你年纪大了,一下雨路就滑,不要老想着去接我了。”
“那小榆淋湿了没?”
“没有,没有。”
“是不是你妈妈去小学给你送伞了?”
叶白榆知道奶奶又糊涂了,不厌其烦地纠正道:“奶奶,我都上初中了,今年初二了。”
“哦,哦,小榆都长大了,上初中了。”奶奶拉开抽屉,拿出来一袋老式的鸡蛋糕,“小榆吃。”
叶白榆鼻尖一酸,没伸手接,“奶奶你留着自己吃。”
奶奶上了年纪,牙也快掉光了,小辈们来看她只能拿些咬得动的,但她总是惦记着叶白榆,留着不舍得吃。
“奶奶,我回家了,明天再来看你。”叶白榆说。
老人点了点头,“好,好,小榆,一定要听你爸爸妈妈的话。”
“我知道的。”她一直很听话。
奶奶摸了摸叶白榆的头,“奶奶没几年可活啦,奶奶死了,有什么事只有他们能护着你。”
“不要瞎说。”叶白榆有点难受,喉咙像有什么堵着,眼圈也红红的,“奶奶会长命百岁。”
叶白榆爸爸排行老三,就住在老二家隔壁,家里是刚盖成两年的二层楼房,红色大门紧闭。她敲门敲了半天,才有人出来开门。
刘敏爱打麻将,家里经常有麻将场,来开门的是一个经常来家里看打麻将的女人,她手里还抓着把瓜子,一边磕一边说:“呦,白榆回来啦?”
“嗯。”
叶白榆把林与朔给她的伞收好,进屋先看刘敏的脸色,见她脸色阴沉,心也跟着提到嗓子眼。
这通常意味着她又输钱了,麻将一散场就爱发脾气。
叶白榆如果在家,就是刘敏撒气的最佳对象。
她下意识缩了下脖子,“妈,我回来了。”
客厅人不少,有男人在抽烟,还有谁家的小孩儿在哭闹,满屋子乌烟瘴气,叶白榆也早习惯了。
刘敏都没理她,自顾着在那摆牌。
叶白榆捏了捏书包带,往自己的房间去,听到身后的客厅有人说:“白榆这孩子越长越像她亲妈,清秀漂亮。”
“谁说不是啊,你和你老公真是明智啊刘敏,这闺女学习那么拔尖,长得又好,以后肯定能嫁个有钱的人家,你们夫妻俩就跟着沾光吧。”
“……”
叶白榆关上房门,盯着白亮的地板砖看了一会儿,咬住唇。
为什么有的人轻描淡写就能在别人的伤口上撒下一把盐。
叶白榆没吃午饭,饿的肚子咕咕叫,放下书包后去厨房找吃的,那时候当地流行的房屋结构,厨房和主屋是分开的。
她掀开锅盖看了看,刘敏没给她留午饭,只好自己随便下了碗面。
吃饱后她又回到自己房间,关上房门开始写作业。外面的雨还在下,一直到天色暗下来,她刚打开灯,听到客厅的麻将场好像散了,没有了乱七八糟的噪音。
叶白榆呼吸都紧了,在心里祈祷着刘敏千万没输钱。
“白榆?白榆?”
刘敏在叫她。
叶白榆站起身,刚打开门,刘敏就已经站在她房间门口,劈头盖脸地一顿数落,“你整天钻房间里干什么?看看天是不是快黑了?一点眼色没有,知道做饭不知道?”
“我……我在写作业。”明明没做错什么事,她声音很小很小。
这时候是青春期,叶白榆的同龄人都开始叛逆,但她好像没有青春期,不敢反抗刘敏,就算自己满腹委屈也不敢反驳。
叶白榆有时候觉得自己很懦弱,可是那种寄人篱下的无力感,让她连为自己辩解一句都没有底气。
这名义上好像是她的家,可是叶白榆心里知道不是的。
刘敏气没撒完,伸手戳着她的头说:“养你真是白养,早知道……”
院里传来摩托车的声音,叶白榆心头莫名一松。
“这是又怎么了啊?”叶平已经走了进来,笑着问:“这么大火气?”
他刚到家,把摩托车停在院里,就听到屋里的声音。刘敏脾气火爆,嗓门也大,每次开口声音都传多远。
男人在城郊的矿上上班,身上还穿着工服,过来扶住刘敏的肩膀,“还没做饭呢老婆?”
“去去去,先把手洗了。”刘敏爱干净,一把推开他。
叶白榆抿了抿唇,“爸,妈,那我去做饭了。”
刘敏是很封建传统的那种女人,又比较重男轻女,从来都觉得家务就是女人要做的,所以在叶白榆上小学时吧,说为了她以后能嫁出去,要学会洗碗做饭。
“小榆上了一星期学了,歇歇吧,去看看电视,玩玩电脑也行。”叶平说:“我去做饭。”
那时候叶平工资高,家里生活水平还不错,加上去年叶白榆的哥哥叶尚结婚,所以家里的家电置办的比较齐,还装了电脑。
刘敏不太乐意,“她一个女孩子你惯着她干啥?我像她这个年纪,天天做饭,还得照看几个弟弟妹妹,还得下地干活……”
“女孩子才应该惯着。”叶平性子温和,跟她讲道理,“现在时代不同了,孩子们重要的任务是好好学习,难道你想让小榆像小尚一样早早出去打工?”
刘敏瞪了他一眼,“我看早点出去打工赚钱才好,你看国明家的那个闺女,现在在超市打工,一个月也能赚一千多。”
那时候乡镇辍学率尤其高,随之而来的是严重的童工现象。
“要我说,你也别上了。”刘敏看着叶白榆,说的是心里话,“早点出去赚钱。”
叶白榆下意识摇了摇头,小心翼翼地说:“妈,我想读书。”
“女孩子读书有什么用?”刘敏哼了一声,“早晚都要嫁人。”
叶平:“你这是目光短浅。”
“算了,我看谁也指望不上,饭还是得我去做。”刘敏气撒的差不多了,说着去厨房了。
等她出去了,叶平拍了拍叶白榆的头,“你妈就是那样的人,没什么文化,你不要跟她一般见识,她说的话你也别放心里。”
“我知道的。”叶白榆垂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鼓起勇气说:“爸,我不想辍学,我想读书。”
叶平点点头,语气温和,“放心,爸供你。”
第5章 十年
叶白榆很不喜欢回家,难熬的两天终于捱过去。
周日下午她早早就收拾好东西,小心地拿上林与朔那把伞。老式的长柄伞被她晾了两天,拿毛巾擦过一遍,又仔细地叠好。
刘敏依旧在打牌,客厅里有缭绕的烟雾,呛鼻的烟草味让叶白榆忍不住咳嗽两声,她站在麻将桌前,紧紧地拽着书包带,“妈,我要去学校了。”
这是她最不喜欢的环节,家里是刘敏管钱,她每次要钱都小心翼翼,心都提到嗓子眼。
“走走走,赶紧走吧,在家碍我的眼。”刘敏一边洗牌一边不耐烦地说。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叶白榆只觉得自尊心像是被摔在了地上,又被人狠狠踩上去。她垂下头,呼吸都困难了起来,“妈,你还没给我钱……学校的补助还没下来。”
学校每年都有贫困补助,班主任都是综合考量,名额一半给真正家庭贫困的学生,另一半给成绩好的。
怕学生拿钱乱花,贫困补助统一打到饭卡上,基本够吃一年。
今年贫困补助名额已经确定,但钱还没下来。
“读书有什么用?”刘敏抽出三张零钱扔到她身上,哼了声,“白花钱。”
十块,二十块,五块,一共三十五块钱。
有两张钱掉在了地上。
学校里早晚饭基本都是两块钱,午饭最便宜的三块,虽然不算贵,但一星期三十五块其实很紧巴。
叶白榆吃饭都要精打细算,哪一顿想吃个零食,就不敢再吃饭。
牌桌上另一个女人惊讶道:“你们家白榆花钱这么省啊?我们家闺女一星期得六七十。”
“女孩家家吃的又不多,给那么多钱干什么。”刘敏随口说。
“女孩家花钱才多呢,像我们家那个,爱买好看的头绳,发卡,再吃个零食……”
刘敏不以为意,“我们家这个不爱打扮,也不爱吃零食。”
哪有女孩子不爱漂亮,哪有小孩不爱吃零食。
叶白榆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两张钱,觉得屈辱又委屈,低声说:“那我走了。”
等走出家门,叶白榆才抬起头,她眼眶红了,眼泪就快掉下来。伸手擦擦眼睛,又吸了吸鼻子。
还小的时候,叶白榆总怨命运不公,后来奶奶告诉她,先甜的人后苦,先苦的人后甜,她受了很多苦,以后一定会过得很好。
叶白榆就抱着这样的信念,她要好好学习,快点长大,那样是不是就能决定自己的命运。
等走到学校门口,她心情已经恢复平静,注意力放在手中拿着的那把伞上。
一路上她都在脑海里演练着,把伞还给林与朔时她要说什么,只说一句简单的谢谢会不会不够郑重?
或者,请他喝一瓶汽水,再写一封感谢信?这样好像有点小题大做。
她脑海里正想七想八时,肩膀突然被人从背后拍了一下,“叶白榆!”
男生力度不小,再加上被人触碰的不适感,叶白榆下意识缩了下肩膀。
她回头,一股刺鼻的药水味道从周淮头发上飘过来,他竟然把头发染成了黄毛。
她也很快就注意到周淮旁边的林与朔,两个男生刚从校外回来,一人拎了个烧饼夹菜。
她有点意外,总觉得他们不像是能成为朋友的那种。
“你也来这么早啊。”周淮像是故意刷存在感,那头黄毛凑过来,离她又近了些。
叶白榆目光在林与朔身上,明媚的阳光落在他的发梢,他的眉眼,风一吹过,少年额前的碎发轻轻晃动,他朝她扯了扯唇角。说不清当时是什么感觉,她也忍不住弯起唇来。
几乎是下意识地把手里那把长柄伞递过去,“你的伞,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