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急。”张昱树拍了拍他的肩:“人跑不了就行,等过完年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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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年关已过,大雪初化这一天,燃城十七中也开学了。
开学第一天,大家的精神总是不集中,几乎每一节课都能听见老师敲桌子,抬高音量:“抬起头,认真听。”
下课后,林落芷就打了个哈欠。
拍了拍段之愿的肩膀,问她:“今天你妈妈给你带好吃的了吗?”
段之愿弯着唇,从书包里拿出一盒小蛋糕给她。
“我姥姥店里上的新品,请你吃。”
作为回报,林落芷也给了段之愿一支六色圆珠笔,说:“每个颜色都很漂亮!”
段之愿埋头在纸上试颜色,林落芷突然降下音量,用手掩着嘴问段之愿:“你发没发现,张昱树今天又没来上学?”
拿着笔的手一滞,段之愿摇头:“你不说,还没发现。”
“不是吧,他早上都没来你没看见?”林落芷很快打开话匣子:“该不会是退学了吧,是不是他妈不给他交学费了?!”
段之愿又忆起上一次见他时的情景。
皑皑白雪里,他从地上站起身来,眼神比声音还凶。
再抬起头时,视线落在靠墙的倒数第二排。
座位空空如也。
林落芷说:“我估计是他后爸搞的鬼,李怀都跟我说了,张昱树她后爸不是什么好东西。”
段之愿觉得奇怪,为什么林落芷一提起张昱树,就会顺带着骂他后爸几句。
她没问,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抿了抿唇,问她:“你,你放假这段时间,去哪里玩了?”
“除了跟李怀他们去几次网吧,又滑了两次雪,剩下就在家待着了,今年冬天太冷了,真不愿意出门。”
“滑雪,好玩吗?”
“也没什么意思,主要是同学好久没见了!”林落芷问:“你滑过雪吗?”
段之愿摇头。
“那下次李怀他们再找我,我也叫上你!”
段之愿滞了一下,点头:“好。”
家里只剩下姥姥一个人,过完年秦静雅就又回到咸城工作。
晚上躺在床上,段之愿翻来覆去睡不着。
莫名其妙失眠,应该是停了药的后遗症。
从前吃的药里有一个带着安神作用,突然停了偶尔会觉得不适应。
这一晚是带着纠结睡着的,第二天早上醒来还坐在床上缓了半天,才起床洗漱。
张昱树依旧没来学校,段之愿的视线扫到他的座位紧紧半秒钟就移开。
班级里安静许多。
这是段之愿发现的明显现象。
他不来上学,好像班级气氛都融洽不少。
耳边不见那些脏话,也没有嘻嘻哈哈的打闹声,门口更不会出现成群结队等着他的人。
放学时快七点了,空荡的街道上只有橘黄色路灯在工作。
积雪顺着灯罩一滴一滴坠落在地上,与潮湿的街道融为一体。
段之愿手里攥着公交卡,快步朝车站走,要赶上最后一趟公交车回家。
路过后巷时突然听见叫骂声。
她下意识停滞步伐,偏头看过去。
突然一阵惨叫声传来。
而后是一个低沉的声音:“知道错了吗?”
这两个声音明显不是一个人。
而段之愿也听出,后面这个人是谁。
她靠在墙上压抑着剧烈的心跳,在第二声惨叫传来时,偷偷朝巷口看了一眼。
张昱树梳着寸头,即使地上的雪还没有完全化干净,他已经穿上发亮的皮夹克,肩膀处装饰着尖锐的铆钉。
双手插在口袋里,静静看着跪在他面前的男人。
是个男人,看上去年纪比他们大很多的成年人。
男人跪在地上,搓着双手不断乞求:“我再也不敢了,真的再也不敢了,求求你了……”
张昱树不为所动,双眼呈现出与他年纪不符的凛冽。
之所以能叫一个男人闻风丧胆,大概是因为他们这边人够多。
段之愿认出一个,新年前夕,就是他陪着张昱树蹲在网吧门口。
老贺点燃一颗烟,淡淡开口:“现在知道求我们了?之前人家姑娘怎么求你的,你放过人家了?”
被打的男人支支吾吾说着:“我会和她道歉,我以后消失在你们面前,我消失……”
老贺迎头就是一脚:“你他妈早就该消失了!”
段之愿吓得一把捂住嘴,瞳仁里显出她此时的惊恐。
连气都不敢喘生怕被人发现。
缓了一会儿,她才后知后觉从书包里摸出手机。
胡乱解锁解了半天,还因为错误次数过多锁定了30秒。
等待的几十秒钟变得漫长,似是电影里的慢镜头循环播放。
段之愿忽然觉得自己像是置身在极寒之地的冰窖里,再多等一秒钟就要窒息。
按下报警电话后,她颤抖着举着手机贴在耳边。
下一刻,突然发觉自己被阴影笼罩。
等待音在耳中突然就变成火车鸣笛声,贯彻大脑让里面的神经与脉络迸裂。
她垂眸,路灯映出的影子细长。
肩膀处的铆钉也随之被无限拉长,就像是个变异物种将她紧紧包围。
段之愿根本不敢抬头。
倏地,手上一轻。
听见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与此同时,慵懒的声音也在此刻响起。
“这里是十七中后巷——”段之愿浑身一抖,抬眸对上他的视线。
少年眼中有无数情绪,最明显的就是,戏谑。
对着电话懒散开口:“有个小结巴,马上就要被打哭了。”
说完,他拿下电话。
带着粉红色贴纸的电话在他手里灵活地转了个圈。
张昱树勾着唇,同时弯下腰,双方扶在膝盖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小结巴,报警啊?”
心脏在剧烈鼓动,似是下一刻就要一跃而出。
段之愿陡然记起,上一次他用这种语气说话还是收默写那次。
吃了她的包子,语气桀骜又添凶悍,像是下一秒就要拎着她的领子挥拳头。
“没,没……”
“没什么啊?”张昱树晃了晃手机:“110不是你打的啊?”
“那是我记错了?”他歪着脑袋,眼神一刻也没离开过她的脸:“是我拿你手机报的警?”
这比她看过的任何一个恐怖片都要可怕。
原因无非是,未知的恐惧,主角是她自己。
两行眼泪突然就从眼眶中划过,段之愿哭着摇头,样子不比巷子里那男人好多少。
“对不起……我再也不敢了,你,你——”
张昱树等不及她把话说完,收起笑脸,冷冷问她:“活腻了是不是?”
此时,巷子里又出来几个人,各个都长得吓人,路灯下的影子像是怪物。
他们呵斥着问:“报警?知不知道我们没——”
张昱树抬起手,制止了他们的话:“你们先走。”
几个人瞧了他一眼,而后点点头:“小心点。”
“这么喜欢伸张正义啊。”张昱树点点头,眉眼清冷:“那就等警察叔叔过来救你,看是他们来得快,还是我教训你更快。”
说完,他晃了晃脑袋,关节响声传出来。
段之愿看见公交车在自己眼前经过,停留在距离她不到一百米的站点上,几秒后后无情开走。
她低着脑袋不敢说话,只祈祷警察能赶紧赶到。
可谁也不知道,早在张昱树抢过手机的一瞬间,就已经按下了挂断电话。这通段之愿以为伸张正义的电话还没开始,就被张昱树扼杀。
刚刚他说的话,全都是在吓她。
张昱树一把拎住她衣领上的帽子,直接将人拎起来。
她被吓得腿都软了,猝不及防换了个姿势根本站不住,直直扑进张昱树怀里。
少年下一秒就敞开双臂,半抬着手,无辜极了:“干什么?投怀送抱还是碰瓷啊?”
说完,提着她的肩膀,将人按在墙上,低声呵斥她:“再哭打你啊。”
他靠得很近,直勾勾地盯着她,视线扫过她的面颊。
有风吹散她的头发,额前几绺发丝凌乱扑在脸上。
被她的泪水洗刷过后更是牢牢贴在眼角下。
张昱树抬手,指尖滑过,带下发丝的同时也带下几滴滚烫的泪。
眼泪刚沾到他的指尖,霎时被这寒夜同化,手指捻过变得冰凉。
“你别,别打我……”段之愿通红着双眼看他。
声音软又轻,似是一阵夏日里最和煦的风拂过。
张昱树盯了她半晌,又忽然反应过来,现在是冬天。
她整个人被按在这里,被迫挺直脊背。
刚刚被他拉起来,外套拉链也因此绷开,里面穿了件淡黄色对襟毛衣,雪白的脖颈露在外面,路边灯晃过,她比月亮还要干净。
加之哭得一抽一抽的,又平白增添了无措的娇气样。
张昱树的心忽然就软了一下。
好像从未如此近距离观察过她。
还闻到一阵香味,说不准是什么香,总之就是,还挺好闻的。
段之愿很害怕。
好像一只脚陷入沼泽,在没人帮忙的情况下,只有自救才能不被沼泽淹没。
现在最重要的就是稳住他,不叫他伤害自己。
勉强压下心中的惊悚,段之愿轻抬眼,睫毛被泪水簇在一起,哑着嗓子开口:“你,你别生气……”
说完,纤瘦又白皙的手指壮着胆子去拽他的衣袖,扯了扯:“我不会,不会告诉老师的,我——”
“老子会信你?”张昱树没给她说完话的机会,拎着她的帽子拐进小巷。
第7章
从前段之愿只站在巷口朝里面张望过,今天第一次走进。
地上有凌乱的垃圾和烟头,恍然间她还看见被撕了只剩一半的作业本。
再往里走就彻底看不见了,路灯照不到小巷深处。
心脏马上就要跳出来,段之愿说不出话开口就是呜呜的哭声。
她踉跄着跟在张昱树身后。
直到听见‘吱呀’一声,铁门打开的声音。
张昱树终于开口:“抬脚。”
头顶亮起一盏橙黄色灯泡,照亮了脚下的路。
脚下是个生了锈的铁门槛,迈进去后能感觉风小了不少。
这是他家的院子,周边堆积了不少杂物。
陌生的封闭领地,她更加害怕,本能蹲下来回手扯住大门死死抱着不放手:“我不走,我我,我已经报警了,你,再不放过我,你要坐牢!”
“老子吓大的?”
他声线低沉,寂静的院落里和她颤抖的声音相比,更像是直接宣判了她的下场。
段之愿闭着眼睛不敢吭声,突然背上一沉。
他不轻不重拍了下她的背,只是轻轻一用力,段之愿再次被他提起来。
进了房间,头顶一盏昏黄的灯泡亮起。
入目是一张沙发,上面零散扔着几件衣服,有着长久居住过的痕迹,段之愿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她很冷,冷得打了个寒颤。
张昱树瞧了她一会儿,眼珠转了转又站上凳子。
从柜子最上面扯下来几个箱子丢到地上,在最里面拿下来一个有他小腿高的箱子。
指着沙发:“坐那。”
段之愿乖乖走过去坐在那里,警惕看着张昱树用脚把凳子勾回原位。
他蹲在地上打开箱子,是个电暖风。
张昱树把电暖风对准沙发,插上电后,橘黄色灯光亮起。
又打开柜子从里面拿出一盒泡面走出房间。
厨房里响起烧水声,段之愿紧绷着的脊背慢慢松了些。
偷偷把手伸进口袋,摸空才想起手机在张昱树那里。
拿出手时手背一阵刺痛,刚刚她抱着铁门,被他提起来时不小心刮到上面的铁钉上。
白皙的手背划破,有隐约的血珠冒出。
桌上有用了一半的卷纸,可它旁边就是吃剩下的快餐盒。
段之愿抬起的手又放下。
电暖风很快烤的她全身暖洋洋,张昱树也拿着泡面进来了。
他将桌上的垃圾悉数划进桶里,一抬眼,看见了她手上的伤痕。
这期间段之愿的视线一直放在他身上,看到他的目光后,将往后缩了缩,另一只手盖住伤口。
“我,我什么时候能回家,我要回家了,我姥姥,会担心我的。”
张昱树不说话,起身到抽屉里翻了翻,再回来时手里拿了两个创可贴。
段之愿不接。
“用我帮你贴吗?”他说完作势靠近。
“不,不用。”段之愿这才接过,撕开包装仔仔细细粘在伤口上。
张昱树撕开面上的包装纸,叉子搅了搅。
问她:“想回家?”
“想……”
灯光映着她,张昱树看不清她的表情,伸手把电暖风扯开了一些。
这才她眼圈通红,身上的衣服也脏了。
双膝紧并,背着书包整个人乖乖巧巧坐在那里。
草,这可怜样。
他一没打她,二没骂她。
吓吓她而已,怎么看上去好像他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
张昱树有点想笑。
眉梢轻挑:“憋回去。”
段之愿垂下眼,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