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也不早了,让沐沐休息吧”,谈朗拍了拍妻子的肩膀,又摸了摸周沐的头发。
“我睡不着”,周沐立刻坐直身子,微微向前倾,对着谈朗说。
“那就闭上眼睛想一想明天想去哪儿玩,想吃什么,好不好?”谈朗哄着她,把她塞进被窝里,裹得严严实实。
周沐歪着脑袋看他,似乎被说动,但还是想要再次确认他真的许诺了明天会带她出去玩这件事,“你也要早点睡觉,早上我会去叫你起床的”
谈朗点头应好,握着妻子的手臂离去,贴心帮周沐关上灯和门,只剩一盏小壁灯发出弱弱柔和的光芒。
可周沐还是睡不着。
这三个月来没有一天好眠。
最开始的时候,若是不吃安眠药,她能睁眼看一宿天花板,后来医生认为她的病情有所好转,谈朗便拿走了她的安眠药。
没了安眠药自然得重新找别的良药代替。
她翻身下床,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大纸箱,里面全是酒,有啤酒,白酒,红酒以及一堆还没扔掉的空酒瓶。
这是她和于香晓的秘密,她给钱,于香晓拿钱办事帮她偷偷买酒回来,外带管好自己的嘴巴。
周沐随手拿了一罐啤酒,把纸箱子又推了回去,“哧”地开了易拉罐,仰头倒了一大口,不可避免地洒了些在领口上。
拉开窗帘和玻璃推拉门,赤脚站在阳台上,眺望着远处的城市灯火,指尖有节律地碰着啤酒罐,发出脆脆的声音,酒精流遍全身,冰冷麻木,气泡呲呲,舅舅的话她只听了一半,乖乖睡觉做不到,只能想想明天要让舅舅带她去哪儿玩呢?
“今天怎么了?你不是说要加班?沐沐出事了?”林初莹一回到房间就迫不及待向谈朗问个清楚。
“嗯,下午于嫂给我打电话,说沐沐不见了,没过一会儿就接到了警察的电话,沐沐在商场里砸了东西”,谈朗揉揉眉心,站在在办公桌前,随手摊开项目方案。
他不知道该拿沐沐怎么办。
除了心疼和担忧。
林初莹也变得愁眉不展,站在谈朗身后,双手搭在他肩膀上,轻捏两下以示安慰。
三个月,周沐的情况一直不见好,在家里砸东西也就算了,如今更是闹到了外面,林初莹许久之前就想说的话,在喉咙间转了几转,现在终于开了口。
“谈朗,我觉得沐沐现在的情况,我们真的不能再纵容下去了,会出事的。”
听到这话,谈朗手撑着桌沿,久久不说话,“我会看着她,不会让她出事”。
“可……”,初莹还想再劝,却被谈朗揽过肩膀,用笑意制止了她的话,他就是这样的,只要是与沐沐相关的事,他就变得不理智,初莹无可奈何,毕竟现在沐沐还是好好的,她也不愿因为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情与谈朗争论,平白伤了夫妻感情,只换了一个问题。
“那明天呢?”
本来每个礼拜六周沐去看心理医生都是谈朗带着去的,但是这周六恰好公司有事,刚说定了让初莹陪沐沐去,结果又生变故。
最近他忙着项目,早出晚归,走的时候沐沐在睡梦中,回来后沐沐还在睡梦中。
所以周沐说:“你不在家”。
是啊,他不在家,所以沐沐才一个人跑了出去,受了伤,受了委屈,眼泪流了一地,也把他的心浸到肿胀难受。
他坐下来,“和石韬说过了,今晚加加班,明天有冯工去问题不大”,西城区的项目有一些改动的地方还需要亲自再去现场考察一趟,冯正阳是公司里从业十多年经验丰富的建筑师,有他在,谈朗很放心。
“行,你也别太晚了,最近都瘦了”,林初莹伏在他肩膀上,吻了他的脸颊,本想和他道晚安,结果猝不及防被谈朗拉了一把,正好跌坐在他怀里,热烈的吻落在唇上,直到将她肺里的空气全部夺走,才肯松开。
“初莹,这段时间辛苦你了,也谢谢你一直帮我照顾沐沐”。
谈朗哑着嗓子,两人之间的距离太近太近,结婚快十年,初莹还是会因为他而羞红了脸,像正在初恋的女学生一样。
“谢我干什么?沐沐是我们的小外甥,我照顾她还不是应该的”,初莹被圈在他臂弯里,食指点着他的鼻尖,很郑重地对他说。
夫妻之间不存在谢字。她愿意为了谈朗做一切事情,乐他所乐,忧他所忧。
本以为此时此刻的氛围能让谈朗做一回昏聩之人,但他只是吻了吻她的额头,便将她抱到床上,盖好被子,道一声晚安。
初莹理应理解他,但是心里难免失落,这三个月里他碰她的次数屈指可数。
尽管谈朗本就清心寡欲,可自从三个月前姐姐家里出了事,他整日愁眉不展,在家庭和公司之间奔波不迭,几乎累的倒头就睡,根本无心顾及男女之事。
她该做个懂事的妻子,她该体谅他的。
说服了自己,初莹侧过身,拢了拢被子,眼神一遍遍描摹着伏案工作的谈朗,带着笑意,不知何时撑不住眼皮,睡沉了。
早上醒来的时候,床的一侧仍是空的,还留有余温,初莹带着浓重鼻音嘟囔了一声:“谈朗”。
听到她的动静,谈朗关了水龙头,从浴室出来,头发上还沾着水珠,给了她一个早安吻:“醒了?”
“唔,几点了?”
“不到八点,再睡会儿?”
“要不我和你们一起去吧”,初莹抬起手臂搂住他的脖子。
“医院又不是什么好地方,再说我们都去,沐沐会有压力,你就乖乖在家享受周末,要是觉得无聊就去逛逛街”,谈朗劝说着拒绝了她。
“好吧,那你们早点回来,注意安全,有什么问题就给我打电话”,初莹也只是顺口一提,便没再坚持要他答应。
说实话,她很害怕带沐沐去看医生,也很害怕和沐沐独处——沐沐的情绪时好时坏,让她头痛到无法招架,但这绝对不代表着她不关心沐沐,不爱沐沐。
当他们在床上抱着说话时,周沐敲了门,稍微拔高了音量,但仍旧读不出一丝情绪波动地说:“舅舅,要迟到了”,然后便听到很重的一串脚步声,“咚咚咚”跑下了楼。
初莹不再缠着他:“你快走吧,别让沐沐等久了”。
谈朗随手套了一件T恤,拿了手机和车钥匙便出了卧室。
餐桌上摆着两份早餐,周沐正在咬一块吐司,见他下来,也不与他说话,自顾自端起杯子喝牛奶。
“谈先生,早”。
“早”,谈朗回应于香晓,目光却全在沐沐身上,她今日似乎有了一些生机。
平日里都是一身休闲装,难得换了一条裙子,浅蓝色的格子布裙,好像是他买的,初莹还嘲笑他眼光不好,沐沐一定不会穿,只能在衣柜里积灰。
头发全部扎起来,连额前的碎发也梳进去,完全一副天真小女孩的样子,活泼明媚,能跟你大声欢笑,也能叉着腰与你大闹脾气,可只要随便一哄,便又欢欢喜喜地忘了方才的烦恼——他多希望沐沐能变回这样。
“我吃好了”,周沐抬眼和他对视,一脸冷漠。
一句话才把谈朗拉回来,匆忙嚼了两口,和于香晓告别,领着沐沐出门。
南大附属医院的心理科堪称南湾市的最权威,新上任的科室主任路淼是引进的归国人才,在南大读了心理学,又出国深造任教,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回了母校。
这条线是靠着孟石韬搭上的,本科的时候参加了一堆乱七八糟的社团,认识好些人,亏得他火眼金睛,一眼就相中了一批可塑之才来结交,这么多年一直没断了联系,听说路淼刚好回国,便介绍了他为周沐主治,不然在路淼这里预约一次咨询,可要费一番功夫了。
要说服病人接受治疗的难度远比请来一位名医大得多,沐沐不爱看心理医生,是了,有哪个人愿意将自己小心翼翼藏好的伤疤一层层剥开,血淋淋地展示给别人看呢?
心理医生咄咄逼人的问句像刀子一样砸向周沐,这场面光是想想,便让谈朗受不了,因此最开始他也不忍心送沐沐去医院。
只是她病的太重了,一个人坐着,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谈朗耐心的陪着她,偶尔一转头她已是满脸泪痕,问他:“舅舅,我会死吗,我感觉好害怕,可是没办法,我应该要死的”。
语气是那么的平静和绝望,谈朗突然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连跟她说一句“舅舅不会让你死”,都说不出来。
最后沐沐还是来了医院,每次谈朗都陪着她,每次咨询都没有好结果。
一开始,任凭医生和她说什么,她始终一言不发,到现在,她像是从那场事故的阴霾里踏了半步出来,医生总算是能和她搭上话,可没一句正经。
“我们的沐沐来了”,路医生四十多岁,穿着便装,鼻梁架着金丝眼镜,人看着年轻,心态也年轻,又专攻青少年心理研究,尤其能和十几岁的孩子打成一片,再压抑的小孩让他开导几回,不说活蹦乱跳,也会和他相谈甚欢。
眼下这个确实个例外。
周沐一贯的面无表情,对他置之不理。
好在路淼对这种情况见怪不怪,对谈朗的歉意摆了摆手,招呼他:“随便坐,我先跟沐沐谈谈”。
谈朗坐在外间沙发上,路淼的助手给他倒了一杯水,这位助手小姐很热衷于和他攀谈,给他说些心理学常识,他是很爱听的——自打沐沐病了,他到处查资料,都快成半个医生了。
渐渐,发展的苗头却不对,这位女助手冷不丁约他私下吃饭,找个理由搪塞过去,她隔两天便再发来邀约,尽管谈朗戴在左手无名指的婚戒从不曾摘下。
女助手是外籍人,思想开放,胸有成竹地说:“喜新厌旧是常态”。
自此以后,谈朗对她的搭讪都以沉默回应,或许是她自觉没趣,或许是路淼看出了端倪警告了她,总之是收敛了很多,不然他还真不放心让初莹带沐沐来看病——这种无聊的误会还是不发生为妙。
今日也是,女助手倒完水,就坐到位子上整理资料,直到她的电话响起,面上似乎带着欢愉小跑了出去。
开门的瞬间,走廊里的消毒水味道窜进来一些,谈朗皱了皱眉,后槽牙隐隐作痛。
他最不喜欢到医院来,小病小痛都自己忍着,命运眷顾他,至今没得过非要到医院来救治的重病。
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不喜欢这个味道,从鼻子直冲上天灵盖,刺的人眼前发昏。
三个月前,书慧急匆匆给他打来一通电话,自此他三天两头往医院跑,医院的味道竟也慢慢适应,不禁心中苦笑。
第5章 外婆
那是极普通的一天。
温度接近二十度,很是宜人,几乎没有风,天空又高又远,蓝蓝地挂在头顶上,偶尔的几片云像是坚守在岗位上一般,一动不动。
医院门口的女清洁工有一搭没一搭地清扫着干净的地面,盯着在医院门口驻足等了有一个小时的女孩子。
好容易她从长椅上站了起来,走进去医院,不一会儿又走了出来,张望了一圈,脚步对准清洁工方向,掏出了一叠钱。
在医院门口干活,这样的好事是时常发生的,女清洁工面相苍老朴实,看着五十多岁,冒充过不少次的病人家属——小小年纪不学好的姑娘多的是,搞大了肚子来打胎,又不好告诉家里人,没人往手术单上签字,医院可不敢给未成年的孩子动刀。
这回也是一样,她驾轻就熟地收下钱,一数居然有五百块,她再打量这个女孩子,长头发,脸长的漂亮,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小孩,出手阔绰,心里又喜又叹,竟生出一丝百感交集的意味来。
正好到了换班的时候,清洁工把制服马甲一脱塞进包里,就跟着这女孩再次进了医院。
没成想这回摊上了大麻烦,这女孩身体底子不好,打胎到一半大出血,医院忙着要找家属,她哪里是啊!闻言脚下一软跌在地上,嚎哭了起来。
后来的事情就是医院通知了真的亲属来,清洁工自知理亏趁着没人注意偷溜走了,往后也再没人见过她来这儿打扫卫生。
这女孩子就是周沐,这天距离她的十八岁生日还有十二天。
手术过程中她不哭也不闹,仿佛是没有知觉的布偶娃娃,保住性命下了手术台,她也不痛不痒,躺在病床上闭着眼,不知是睡着了,还是不愿看坐在她床前低泣的父母。
“你们出去哭吧,吵的睡不着”,周沐开口,没有一丝情绪上的起伏。
话语却像一把刀,狠狠地扎在他们两人的心上,不见血,只是疼。
谈书慧已经没了主意,接连几天流泪流到眼睛肿痛,她既不敢问周沐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敢告诉任何人,生怕毁了女儿的下辈子,带着一个永远洗刷不掉的污点活着。
其实一开始她是问过的,也厉声骂过,可那个时候她仿佛不认识眼前的女儿了,从前活泼乖巧,有点古灵精怪的孩子变得如此冷淡陌生。
“现在才想起来管我的事情?”周沐微扯着嘴角,一脸嘲讽,只说了这一句话。
谈书慧怔得后退,自此不敢再问。
周子良也是,红着眼睛,额头的青筋尽数暴起,要去找那个男人拼命,可是周沐一个字也不说,他只能像个被蒙住眼瞎撞的疯子。
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谈朗接到了书慧的电话,他在宜城出差,正巧想去看看在宜大读书的外甥女,还给她挑了女孩子会喜欢的小礼物。
怎么也没有想到物是人非。
“小朗——这可怎么办——可怎么办啊!”书慧歇斯底里的哭嚎声,如今回想起仍然禁不住揪心。
他赶到医院的时候,周沐靠在病床上,看着窗外的春光,明媚晴朗,而她却像是在秋天已落在地上的残叶,经过了一整个寒冬,又再次迎来春天,可是暖阳没能让她苏醒,只是让她那卷干枯脆弱的身体更加支离破碎。
周沐回过头来,望着他浅浅的笑,如同之前的每一次见面,谈朗宁愿相信沐沐只是普通的发烧感冒,所以才让她看起来有些苍白。
咨询室里间的门打开,谈朗回神站起来,沐沐跑着钻进他怀里,搂着他的腰不说话,像极了见到陌生人而胆怯的小孩子。
不知道路淼和她聊了什么,谈朗把她圈在臂弯里,一边用手掌轻拍她的后背,一边和路淼说话。
“沐沐可说了,你这个舅舅不负责,这么可爱的小姑娘,你都不陪她玩儿,太不像话!”路淼说着玩笑话,其实是提醒他周沐情绪的变化。
这些情况谈朗都明白,第一次带沐沐来医院后,路淼和他长谈了一次。
沐沐的情况不容乐观,心理疏导只是辅助手段,最终还是要靠她自己走出来,但是,不太容易。
“跟医生告舅舅的黑状,嗯?”谈朗帮周沐系好安全带,故作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