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沐不理他,直勾勾盯着他,像是警察盯着犯人的眼神,等着看这个犯人还能说出什么狡辩的话。
哪怕是清白的人也会被她的眼神盯的心虚,更何况谈朗确实“不清白”,沐沐昨天遭受的痛苦都是因为他的疏忽。
“好了,是舅舅不对,跟我们沐沐道歉,今天你想去哪儿我都陪你去,原谅我,嗯?”
“本来就是你错”,沐沐垂下眼,嘟着嘴低声说。
他是最会哄小孩子的,孟石韬不止一次说过他没有孩子,真是把天生的才华埋没了。
现在他才明白,这门本事不是为了别的,是老天爷知道他的身边有个沐沐。
周沐从包里拿出一张对折再对折的画报,指着上面的图片说:“想去这儿,有雪有草原有极光有火山”。
这是昨天在路上有人发给她的旅行社传单,北欧路线大概是主推的项目,几乎一整页都是北欧风光,周沐一眼就被吸引了,她想象自己就是那片无人草原上的一只小羊,迎着风自由自在。
“好,等过段时间就带你去”,谈朗有些哭笑不得的为难,“你看,你办护照也得时间,还得准备行李,对不对?”
周沐点点头,把这张宣传页沿着压痕对折再对折,放进包里。
脸上还是带了点失望,片刻后又开口:“我想外婆了”。
外婆家在宁海市的一个小县城里,外婆闫洪英是县城中学的英语老师,现在已经退休很多年了,外公去世的早,在周沐很小的时候就不在了,她对他的全部印象在墙上的相片里,四五十岁,戴眼镜,很儒雅的样子,他曾是语文老师,文字功夫玩的很好,还写过许多散文集诗集小说集,只不过没有向任何一家出版社投过稿。
书慧和谈朗在这里出生长大,相继走出这座小城,建立自己的家庭,但是淮庆路43号的小院一直都在,里面的老太太坐在院子里晒太阳,院门在白天是向来不关的,听见外面有汽车的声音,她就直一直身体往外瞥一眼。
这样的动作做上几百几千回,总有那么一次让她搁下书,站起来,笑着走到门口去招呼:“回来了?也不提前打个电话!”
就像今天。
驱车两小时,从南湾市开到濛县老家,正好到午饭时间。
“外婆,我好想你啊”,周沐挽着老太太的手臂撒娇。
“哎呦呦,外婆的心肝儿!”家里就这么一个小孩子,老太太疼爱地不得了,“秋梅啊,多炒两个菜,孩子们回来了”,她朝着厨房喊道。
厨房里的人应了一声,也出来和他们打招呼,憨厚笑着:“回来了?饭马上就好”。
秋梅是老太太三十年前的学生,到现在也没个糊口的正经营生,就到这里做做饭,扫扫屋子,平时也能跟老太太聊天解闷。老太太图她知根知底,用着放心,工资也给开的高,能帮一点是一点。
平日里的茶几上也就放点苹果,周沐一回来,老太太忙前忙后,堆了一排零食饮料水果——都是一些学生来看望她带的,她也不爱吃,挑出来沐沐爱吃的,别的就都让秋梅拿回家给孩子吃。
自从出了变故,他们还没回来过,谈朗看着坐在沙发上搂着沐沐笑得开怀的母亲,她今年整七十岁了,要怎么告诉她,她的女儿女婿都不在人世了?这太残忍了。
“哎?初莹呢?怎么就你俩?”老太太问谈朗。
“沐沐突然说想外婆了就回来了,没跟初莹说”。
“还是沐沐心疼我这个老太婆,儿子女儿没良心,一个两个都不来看我”,闫老太太搂着周沐声讨谈朗。
用过午饭后,老人家容易犯困,先上楼回了卧室休息,谈朗帮着秋梅收拾厨房,秋梅跟他道谢,闫老师的一双儿女都是好的,有本事,人又和善。
“书慧两口子就是工作忙,老太太经常念叨,有时候翻你们姐弟小时候的照片,看着看着就哭了”,秋梅跟谈朗闲聊,心中琢磨起了另一件事。
老太太其实亲生的孩子就书慧一个,后来才领养了儿子,濛县是个小地方,芝麻大的事儿,几天的功夫也能传遍,当时学校里的学生也都私下偷偷议论过,只是隔的年月长了,大家渐渐淡忘,也没人再提了,至于他自己还记不记得,秋梅觉得十有八九是没印象了,那个时候他才四五岁,哪能记事?
要是上午替老太太打扫房间,不小心看见了那张收养证明,秋梅也想不起来这桩陈年旧事。
谈朗自然不知道秋梅此时所想,只是听了她方才的话,心上像坠了块大石头。
他最近想过把母亲接到南湾市,以前书慧离得近,周末总要回来一趟,平时也隔三差五打着电话,现在猛地三个月没有透面,好似人间蒸发了,母亲问起,谈朗只好胡编个借口,说他们要到国外考察开分公司,忙的晕头转向,连沐沐打去电话都不接,只是这托词也不知道母亲信了几分,不过倒也没再追问过。
“嗯,我妈老了,容易伤感,你平时多看顾着点儿”。
“你也抽空多回来几趟,钱哪有挣够的时候呀,是不是?”秋梅擦干盘子里的水放进橱柜,“差不多收拾好了,你快去歇着吧”。
“行,我先把垃圾去送了”,谈朗拎着垃圾袋刚出厨房,就听见沐沐一声惊呼——
“啊——!舅舅!”
“怎么了!”谈朗甚至赶不上放下垃圾袋,直接跑到客厅。
“有虫子,在那边,好大”,沐沐用抱枕当盾牌挡在自己身前,手指着电视柜方向。
顺着看去,确实有一只,谈朗抽了纸巾把它顺便捏进垃圾袋,“别怕,已经死了”。
跟着来的秋梅略微尴尬,“夏天多蚊虫,哎哟,得喷点药了”。
“它真的死了吗?”周沐从抱枕后探出头,躲过谈朗想要安抚他的手——刚碰过虫子的。
“华佗在世也救不活了”,他把垃圾袋递给秋梅,走去洗手间,“谁让这个小东西吓着我们沐沐了?”
“那被我吓到的人呢?我是不是也该死?”
毫无预兆的冒出了一句话。
水龙头的水“哗哗哗……”
手上的肥皂泡沫被冲的很干净,谈朗关上水,转过头来,他是勉力笑着的,没有一丝愉快的成分,嘴角像是被人硬生生扯开,说:“沐沐,别跟舅舅开这种玩笑……”
“干嘛这么严肃,你的表情很难看,丑死了”,周沐拿了毛巾给他,一脸开心,仿佛她根本不明白那句话的含义,只是个心血来潮的恶作剧罢了。
“唔,外婆说老街有集市,好久没去过了,你想去吗?”
她沉浸在游玩计划里,离开洗手间,走起路来马尾一晃一晃,像是迎风开的极好的花。
第6章 集市
濛县是一座古城,四周围着明朝建的城墙,几百年前的痕迹到处可见,说不准路边随手捡的石头就是文物。
谈家的小院在老城区中心地带,近些年城市规划发展,原本繁华热闹的地方竟衰落了,都是些老居民,年轻人和高楼大厦全去了新区。
但这个地方的习俗还在。
一年春夏秋冬各办一场大的集会,早上天不亮,小商贩就骑着“哒哒哒”的三轮车,载着窗帘布,锅碗瓢盆,小孩子喜欢的小玩意儿来到北门街,支起棚子,摆上货物,等着太阳升起来,就算开市了。
每当这个时候,县城里的人不管男女老少都要来凑凑热闹,就像吃饭睡觉一样自然,不然总觉得少了什么。
闫老太太嫌外面天热,打算等着晚上集会散了,起了戏台子,再搬着马扎出门去听戏。
“小朗,你带沐沐出去玩玩”,闫老太太一边择菜一边把电动车的钥匙给他,去集市那条路太窄,人又多,汽车过不去。
接着她又给谈朗和周沐的头上各盖了一顶草帽用来遮阳,推了他们出门。
濛县地势高又偏北,即使在夏天也不算太炎热,在路上骑车,荡起微风,十分惬意。
“骑快点儿!”周沐坐在电动车后座,两只脚晃荡着,双臂张开像是要握住擦身而过的夏风,倒丝毫不怕摔了下去,只朝着谈朗喊快点儿,再快点儿。
“坐稳了”,他一味地顺着她,把手拧到底,车子嗖地猛窜出去,将身旁的行人甩出好远。
同时谈朗腰上一紧,周沐猝不及防地抱住他,她还以为舅舅会很理智又无趣地掐灭她的危险念头呢,没想到他一肚子坏水,竟想着捉弄她了,朗声笑了起来。
“可别说舅舅没提醒你,早就让你乖乖坐好”,谈朗稍稍侧过头说,瞥见周沐微拧着眉,嘴巴噘起来,这模样可爱极了。
不过他心里有分寸,不至于真的把小外甥跌下车去,周沐自然也不会真的怪他,但总还是要做点什么。
搂着谈朗的双手机灵地使坏,掐他腰间软肉,一边眼睛弯起来,笑言:“舅舅最坏了!”
到了集市,不等谈朗把电动车停好,周沐就先跳了下去,扎进了人堆里。
因为是休息日的缘故,集市上很是热闹,女人领着小孩和老人,走成一排,男人们则和她们隔着一段距离,双手背在身后,偶尔左右看一眼,大部分情况下只是往前走,对这种热闹表现冷漠。
“沐沐,别自己乱跑”,谈朗赶紧给车上好锁,追了过去。
“舅舅,你快来看这个!”她在钢筋水泥的大城市里憋的久了,看什么都新奇,虽说小时候是来过许多次的,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早已出了好多她从没见过的新鲜事。
面前的这个摊子里三层外三层围聚了许多人,周沐一把将谈朗拖了进来,睁大眼睛凑近了看,摊子上的男人正在展示一种很神奇的抹布,漆黑油腻的桌子一擦就变得干净整洁。
“油烟机,炒锅底,一抹变崭新!
采用新型纳米科技,改变生活省时省力”。
在家务事方面很有经验的年长女人们都纷纷排着队买了三五块,周沐则拉着谈朗赶往了下一处热闹。
五颜六色的棉花糖,十元三件的小挂饰,不锈钢锅碗瓢盆,周沐一样不落地看过去,幸亏她还晓得分寸,没说要把这些完全用不上的东西买回家白白落灰。
上一秒谈朗还在心里夸赞她,下一秒就听她说:“哪件好看?”
她手里那这两件无袖背心,一件白色,胸前有着夸张的骷髅钻饰,很有十年前的风格,一件是布料极少的露背亮蓝色紧身衣。
谈朗皱皱眉,哭笑不得,周沐非要他选个答案出来,只好硬着头皮选了白色那件。
“啊?舅舅果然没有眼光,不过既然是你喜欢的,就一起买了吧”,周沐欢快地让摊主帮她用袋子包好。
“好嘞美女!你皮肤白,穿这两件都好看的!一共七十五”。
谈朗付了钱,接过塑料袋,艰难开口:“沐沐,舅舅说实话,这两件真的不太适合你”。
结果却是,周沐非但不理他,还变本加厉,“这件给你穿好不好?图案和我的好配!”
她蹦跳着进了隔壁搭起来的衣服棚子,随手挑了件男装出来,黑色的骷髅头T恤。
确实,绝配……
无奈之下,在周沐即将踏入下一家服装摊子的时候,谈朗摆出舅舅的威严,对她摇头,周沐撇撇嘴,拐了方向。
所幸小孩子的悲喜没有定数,谈朗还怕她会因此扫兴,心里盘算不然自己就退一步,由着她去好了,可她呢?已经将这事刨进了垃圾桶,高高兴兴去看别人玩套圈。
套圈是个技术活,一般来说,百发一中就算是了不得。果然,周沐围观了十分钟,没一个人能套走任何东西,老板佯装扼腕叹息,把一张一张的钱塞进口袋。
看她兴致勃勃,谈朗带着讨好她的意思说:“想要哪个?我套给你”。
“这很难的,舅舅肯定套不中”,周沐甚至连眼神都没施舍给他一个,直接对他宣判死刑。
长辈的颜面瞬间土崩瓦解,其实他也不确定自己水平如何,可无论如何也得坚持着说:“你只管说想要哪个就是了”。
“唔,那个吧,那个小熊”,周沐像是故意刁难他一样,随手一指最后排的毛绒小熊。
谈朗盯着那只小熊大概十几秒钟,仿佛是在与它协商,能否请这位熊哥卖个面子,不过熊哥自然不会搭理他。
交了二十块钱,换了十个套圈,把手里的袋子交给周沐,谈朗轻装上阵,深呼吸几下,甩手飞出去一环。
千钧一发,周围的观众都直勾勾盯着这一道抛物线,但是他们的心情是放松的,惬意的,因为这一环的结果毫无悬念——
落空。
“嘁,我就知道舅舅套不中的”,周沐抱臂在一旁点评,谈朗突然觉得这个外甥女很不可爱!
当他卯足力气,神情坚定像要出征的战士,瞄准那只微笑着向他挑衅的小熊玩偶,举起手臂,手起圈落,一旁的人们发出意料之中的低笑,摊主说:“要不再来十个?”
谈朗尴尬,捏着手里最后一个塑料圈,他从小就不是这块料,数学竞赛题可以百发百中,街头巷尾的游戏是永远的输家。
这最后的一次机会,他仿佛已经看到了结局,正准备再掏出二十块钱,却被周沐拦下,她自然而然地接过套环,丢了出去,三秒之内,在场的人都不约而同的吃了一惊——
竟然中了!
荧光色的塑料环稳稳地套牢了小熊的脖颈,它像个被俘虏的战犯,一瞬间就失去了方才张牙舞爪的嚣张,至少在谈朗看来是这样。
店主不情愿地拿了小熊给她,还在一个劲儿问他们要不要再玩,他以为这姑娘只是运气好。
“走了”,周沐抱着玩偶,往前踏了两步,回头喊愣在原地的谈朗,他似乎还没从刚才的不可思议中脱身。
听了一声喊,他才回神,看着在前面等他的周沐,他总觉得有哪里不一样了。
日头逐渐西斜,偶尔飘来一阵温暖的风,周沐的裙摆微微荡漾,她歪着头在辉光里眯起眼睛睁不开,怀里那只让谈朗觉得可憎的小熊也变得温柔乖巧了。
什么时候起,沐沐有了他从未察觉的一面?
她能很轻松地在套圈游戏里胜出,可脸上却没有小孩子赢得礼品后该有的欢愉,她的反应那么稀松平常,就像现在,嘴角紧抿往下压,仿佛她手里抱着的是烫手山芋。
拥挤的集市,路面上铺满了烂菜叶和塑料包装袋,谈朗还以为沐沐会拧起眉头,向他抱怨今天穿的是白鞋子——她是很爱干净的,小时候碰上下雨的天气或是积污的道路绝不肯自己走路,怕弄脏了鞋子和衣裙,哼哼唧唧让人家来抱,身上连一个泥点子都不会有。
可今日她并没有,反而熟练的钻进人群中,游刃有余,好像这场面是见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