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前,宜大出了大事,死了一个学生,校方立刻封锁消息,社会新闻写了几篇报道,轰动一时,可时间一长也就无人再追究。同时周沐也突然从学校消失,电话打不通,微信不回,没有人能联系到她,只听说她家里人给她办了休学。
就在昨晚,她的微信弹出消息,是周沐。
聊天界面一大面绿色框,全是她在问“你在哪?”“还好吗?”“沐沐,你在吗?”之类的。
一条白色框接续在最下面,打乱了颜色和氛围,只有一个字——
“在”。
远远的,周沐就看见了坐在咖啡馆窗边的李曼冉,即使约出来见面,她也不忘手里带着一本书。
周沐没有朋友,也没将李曼冉当成朋友,总觉得她的眼睛里好像有火,能把人烧穿一个洞,细看之下她又似乎总是一副温顺的表情,无缘由的会让周沐背后一颤,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个女生突然出现在她的通讯录里。
这样的关系本不该在今日见面。
只是因为李曼冉说:“吴赫的父母知道我跟你关系好,一直打听你的住址,我跟他们说我也不知道,沐沐,你们到底怎么了?”
周沐进门的时候,李曼冉愣了一下,但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笑着向她招手示意。
难得周沐装束简单,面庞干净,像是涉世未深的中学生,从前她是素雪中张扬的红梅,今日就是素雪中静好的白梅。
而自己就是雪堆下面的污泥。
无论如何,她们都是不一样的。
一旦心里涌上这个想法,就好像刹那间,四周的人们用怜悯的眼光针一般的刺向她,李曼冉的笑容一下子变得不自然,她试探着转头去看别桌的客人,大家都沉浸在咖啡馆悠闲的氛围中,并没有人注意到她。
只是虚惊一场,捏紧的手放松下来,周沐已经坐到了她的对面,熟练地点了两杯拿铁。
合上书,李曼冉随意与她寒暄两句很久不见的套话,周沐时不时应上一两个字,或者就只听着她说。
很快服务生端了咖啡来,请他们慢用。
这家店的西班牙拿铁做的很讲究,李曼冉抿了一小口,醇香在她齿间化开,捧着杯壁,开口:“吴赫他……”
欲言又止,李曼冉看了眼周沐的脸色,她似乎是听到一个陌生的名字一样,无动于衷。
又接着说:“你也别太伤心,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其实,吴赫的事情在学生中已经传遍了,消息再不灵通的人多少都有点耳闻。
研二美术系的学长吴赫在废弃工厂被人杀了,找到尸体的时候,身上挨了十几刀,惨不忍睹,至于原因不甚清楚,警方不会给公众透露其中细节,倒是吴赫父母,听说了以后差点一口气没上来跟着走了,一夜苍老二十岁,过了没几天,老两口天天举着牌子来学校里哭闹,硬说是周沐害死了他们儿子,嚷着要找她一命抵一命。
校方出面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事情平息。
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知道了周沐跟李曼冉的关系,阴魂不散跟了李曼冉好几日,直到她答应帮着找周沐问问清楚才算消停下来。
可是周沐休学,班级信息册上登记的住址空无一人,亲属的号码永远无人接听,她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
经历过这些事情,李曼冉自然明白吴赫父母有多疯多难缠,她刚想拍拍周沐的手表示同情,周沐就抬手抽走桌上李曼冉带来的那本书,避开了伸过来的掌心。
“有笔吗?”
周沐接过陈旧的钢笔,在扉页上唰唰写下两行字,又推了回去,“这是我的地址,如果他们再来问你,你不用为难”。
书上写着“南湾市西山华庭B幢301号”,李曼冉看了一眼,城郊的西山华庭,里面住的人非富即贵,上个学期她在那里给一个小孩补习过数学,工资给的高,晚上还有司机送她回去,只可惜后来那个孩子出国了,没想到,周沐也住在这里。
“你以前留给我的宁海市的地址,去了好几次都没人在,你们搬家了吗?哪天你有空,我去你家找你玩呗,顺便看望一下叔叔阿姨”,李曼冉把书收起来,“不过我觉得还是不要告诉他们比较好,我怕他们会伤害你,你是没见到——”
自从进了咖啡店就面无表情,一脸生冷的周沐,听了这句话,眉头皱了起来,似乎有些不悦。
“我平时很忙没有空。”
“我让你告诉他们,你就告诉他们。”
稍微加重的语气令李曼冉立刻噤声,不再说话,周沐站起来,垂眼看着她:“我会买单”,转身便要走,李曼冉赶紧也起身,怕来不及似的,脱口而出——
“曾炎烁,听说他回来了!”
“你们……还有联系吗?”
她等着看周沐的反应,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周沐仿佛没听见一般,头也没回地走了。
许久,李曼冉才重新坐下来,盯着对面那杯一口也没动的咖啡发呆。
这是怎么了?提到吴赫,她无动于衷,提到曾炎烁,她也恍若未闻,真是个怪人。
盛夏的夜晚在城市霓虹中发酵,热空气包裹着放纵仿佛要一起沉沦到世纪尽头。
的士司机瞄了一眼后视镜,后座的女孩子奇怪得很,从下午上了他的车就只说了一句话:“我没说停就一直往前走,我出双倍的钱”。
中途有人给她打来电话,不知道说了什么,她看起来很高兴地回答那边的人:“大家很久没见了,肯定会聊久一点,不用等我吃晚饭了”,等挂了电话,笑容堆起来的脸颊立刻沉了下去,对着窗外吐一口烟圈。
已经到了晚上九点,市区绕了五七圈,也没见她有让停下来的意思,女孩子很漂亮,穿着体面,只是学了坏,车子走多久,她就抽了多久的烟,胳膊搭在车窗玻璃上,脸扭在一边,路边的风吹得头发飘起来,烟雾也都被打散。
司机也是有家有孩子的人,试探着问:“姑娘,不早了,要不……”
女孩子没理她,手里的烟猛吸一口随手扔出去,亮红色一点在风里卷着倒退,火光闪动几下便无声消失在暗夜里。
车子最终停下,司机拿到了两倍车费,下车前女孩子问他要走两粒口香糖,还说了一声多谢。
原来从小区门口走到家门口要用六百三十二步,平时觉得那么近,现在却觉得好远,吴赫的父母年龄大了,他们说不定要走上八百步才能到,才能踏上台阶按门铃,舅舅会像现在一样笑着迎接他们吗?
“回来了?不是说了我去接你?”
谈朗一边吩咐于嫂端一杯牛奶送到周沐房间,一边提几句她今天跟同学聚会的事情,靠得近了,突然皱起眉,“你身上哪来的烟味?”
周沐抬手臂嗅了嗅,“是吗?可能在餐厅不小心沾上了。”
“舅舅,我今天太累了,晚安,也帮我和舅妈说晚安”,便将跟着她一路上楼的谈朗“嘭”地关在门外。
留他站在原地,失笑,轻声说了句“晚安”。
那晚提了留学的事情,他还以为很长一段时间沐沐都会生他的气,回到房间心事重重,连初莹也顾不得哄,夫妻两个人各转一边,双人床中间隔出一条宽宽的缝,一夜无眠。
第二日早起,本打算就顺着她吧,她想喜欢便喜欢,她想如何便如何,终归她年纪太轻,过些时间总会相通的,更何况现在她还生着病,不至于要逼得太紧,她没分寸,自己却有,无论如何也出不了格。
事情同他所预料的正相反,周沐完全变了一个人,竟规划起了上学的事情,她说:“我不想去那么远的地方,再说宜大是我好不容易考上的,要不是学校放暑假,我真想明天就去学校”。
出事以后就没再用过的手机,三个月没有联系的同学,一下子,像是断裂在深谷的桥霎时间完好如初,迫不及待地连接了过去和未来。
第10章 客人
南湾市城区最繁华的地界里有一条小巷子,歪歪斜斜向里伸了一百来米,有几座上世纪修建的小洋楼,住的都是南大的老教授,当年自己画的图纸,选的风格,亲手建起来的房子。
初莹从小是在这里长大的,读书也没去过远的地方,嫁给谈朗前没从离过家。
今日林家的气氛显得凝重,初莹的父亲林柏同坐在藤椅上,双手拄着一根龙头拐杖立在两脚之间,嘴角下撇的厉害,染了白霜的长眉倒竖,和着怒气直插入鬓角去。
“以为自己有了点小出息,就敢不把我放在眼里,他以为他是个什么东西!”林柏同本就厚重的声音骂起人来格外可怖,院墙外若有小孩子经过,肯定是要哭着跑开了。
初莹不好说什么,本来父亲让她做个中间人,劝劝谈朗答应选卫叔叔当供货商的事,结果被一口回绝,那天晚上还闹得不愉快,他可是像个没事人一样,还不忘给外甥女送草莓,这也就算了,左等右等,等他回了卧室别说哄她,竟是话也没说一句,初莹侧着身子背对他,心里寒了一寸,就这样同他生了气。
恰巧谈朗这几日忙着项目,偷闲和她认了几次错,低声下气说自己的不是,初莹也不知道怎么的,这回愣是没给他一个笑脸,一张脸冷冰冰,两个人就这么一直僵到了现在。
供货商的事自然没法再提,结果周末回了娘家,父亲问起来,赌气似的添油加醋说了谈朗不肯帮忙,顺带埋怨了几句,没成想惹怒了林柏同。
林母跟着搭腔:“当初莹莹嫁给他,我就不同意的,那个时候看着人还蛮老实,单单图他对莹莹好,现在呢,开着一个小破公司以为自己多了不起了?”她一脸鄙夷,对自己的女婿从来不吝惜难听话。
“妈,您就别在这儿瞎掺和了,谈朗这些年对您和我爸算是掏心掏肺了”,初莹纵使生着谈朗的气,心里对他积怨,可要让父母也跟着言辞激烈指责他,又一千一万个不愿意了。
她这一开口,林母更来劲了,放下手里端着的时尚杂志,扶了扶鼻梁上架着的老花眼镜,睁圆了眼睛,说道:“老头子,你瞧瞧,刚才抱怨的人是她,咱俩帮她说几句话,立马不高兴,行行行,以后你们夫妻两个的事情不要同我讲的呀!”
林柏同仍是抿着嘴,鼻腔里哼了一声,一会儿倏地站起来,把老式电话的听筒重重摆在桌面上,“你给他打电话,就问他谈大老板有没有空登一登我这个糟老头的门!”
“您这是干什么呀!他今天有个重要的会要开,一早就告诉我了,您消消气成吗?”
林母又动了动嘴皮子,想再插进来说几句,初莹用眼神按住她的话头后,坐下来故作轻松说些玩笑话,逗两个老人家开心以缓解气氛——自然没有人买她的账。
早知道这样,就不图一时嘴快了,明明知道父母一向看不上谈朗,结婚快十年鲜少说他的好,亏得谈朗不计较,换得家庭和睦,初莹在心里悔得肠子都青了,想着晚上回家主动找个台阶下,不与他闹脾气了。
没一会儿到了饭点,林母不爱家里住着外人,几十年没雇过保姆,亲手做了一大桌子的菜,还从架子上取了一瓶红酒,笑的红艳艳,脸上的几道褶子挤在一起,像是一团盛开极好的芙蓉花。
初莹刚想问她有什么喜事,那边的门铃就响了。
赶过去开门,是一张熟面孔——单位新来的博士生,梁卓诚。
他见是初莹,愣了一下,才笑着喊了一声“初莹姐”,初莹点一下头,问:“你怎么来了?”随即明白过来,母亲自见过他一次,便时常请他到家里做客,这段日子初莹不知道忙些什么杂七杂八,没怎么回过家,也就从没遇见过梁卓诚。
这时林母赶忙到门口招呼他进门:“小梁来了?来就来吧,你看你,还带这么多东西干什么?”
“不好意思啊伯母,路上堵车,来得晚了”,梁卓诚一边进门,一边道歉。
林母看见他高兴地不得了,哪里会怪他,一个劲的说:“不晚不晚,正合适的呀”。
就连方才脸色铁青的林父也因为他的到来而稍稍缓和了情绪。
“最近工作怎么样?还顺当吧?”饭桌上,林柏同问他,当年小梁在学校的时候他就看得出日后能有一番作为,本来想劝他留校做研究,不过人各有志,设计院也不错,他林柏同的得意弟子到哪儿都差不了。
这还是初莹第一次跟梁卓诚在同一个桌上吃饭,在单位只是打过几次照面,不太熟,不过他人倒是热络,见着她一口一个姐姐地叫,再加上林母把他夸上了天,初莹对他印象还算不错。
一整顿饭,老两口像是有问不完的话,跟梁卓诚聊得停不下来,初莹心里逐渐不是滋味,十年里每次谈朗上门,他们都是不冷不热敷衍几句,也就只有要他“顺手帮个小忙”的时候才会多说几句。
正想着,初莹被拉入他们的对话,林柏同吩咐她:“小梁他刚进单位,有什么不懂不会的地方,你多提点一下”,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常年倒挂的眉毛像是被春风抚顺了,嘴角也被轻柔地提拉成向上的弧度。
初莹正替谈朗不平,语气不自觉带了点不情愿:“我们不是一个部门,爸,您就别瞎操心了”。
眼看着林柏同的脸色又要转暗,梁卓诚赶紧打圆场,好巧不巧,门铃又响了。
在屋子里待不下去的初莹起身开门,这回门外是谈朗。
中午正是炎热的时候,洋房外面两排树上的蝉鸣个不停,更在空气中增了烦躁,谈朗还穿着板正的西服,额头一层细密的汗珠。
“不是说开会吗?吃饭了没?”
“吃了,会议提前结束,想着很久没来看爸妈,正好顺便一会儿接你回去”,谈朗笑笑,抬手替她当太阳,“快进去吧,外面热”。
不知道怎么的,就这一句话,初莹突然心里委屈的不得了,眼泪很快在眼底蓄起来,她偏过头,把泪意逼了回去,在院子里抱住了谈朗。
“对不起,我不该跟你发脾气的,也不该不理你,一切都是我错,你不要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谈朗被她莫名而来的举动弄得手足无措,轻抚上她的头发,“好了好了,我什么时候生过你的气,快别小孩子气了,爸妈看见了影响不好”。
这让初莹更加难过了,谈朗任何时候都顾念着她的父母,可是父母却从没用正眼瞧过他。
今天自然也不例外。
林母不咸不淡一句:“来了?”就算是招呼了女婿,不问他吃没吃饭,便自顾自抱着碗盘去了厨房,“莹莹,过来帮帮你妈我,给你们端吃端喝,也不过来搭把手”。
闻言,除了林父之外的三个人,都打算往厨房去,以前林家的家务活谈朗没少干,只要不让妻子为难,做些事算不得什么。
“你们去客厅陪我爸吧”,初莹拦住两人,到了厨房,小声对林母抱怨:“妈,您能不能对谈朗态度好点?他开了一上午的会,大热天又跑来看您,您倒好,上一秒对着小梁笑嘻嘻,下一秒就给他摆个冷脸,到底谁是你女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