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即她又笑了起来,很浅,甚至不像一个笑,只是牵动了嘴角,凑出一个弧度,“不要说安慰我的话,不要让我觉得我原来是那么可怜,我会听你的话去国外读书,住在湖边的房子里,一个人画画,一个人生活,也许,有一天我也能找到幸福”,她看着谈朗的眼睛,似乎这一切就在那对瞳仁里。
“你就待在舅舅身边,哪儿也不去”,几乎没有思考,这话便脱口而出,轻而易举推翻了他之前苦想的对策,忘了这孩子对他存着别样心思——这种话本不该说的,可今日情形,实在触目惊心,心疼压住了大道理,细想之下几日前他的行径确是尤为过分,谈朗一面抱紧了她,一面暗骂自己混账,送她走的话也能说出来,除了这里,她还能去哪儿。
周沐抵制着他的怀抱,泪珠大颗大颗涌出来,“还是让我走吧,走到没人认识我的地方,谁也不会指着骂我是害人精,可是他们骂的没错,我是个怪物,会吞掉别人的幸福,靠近我的人都没有好结局”,一瞬间,她变得那么悲伤,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在哭着,“舅舅,我只想要你好好的”。
“说胡话,你走了,我怎么能好?”他哽咽,深呼一口气,吻一吻周沐的头发,艰难开口,抚慰她支离破碎的情绪:“舅舅知道有一个地方藏着好多好多的幸福,要去吗?”
这辈子,他流过的泪屈指可数,仔细想想,却大多是为了周沐,她出生的时候,他守在产房外面,比周子良还紧张,眼泪一下子冲出来了。
第二次,沐沐学会说第一个字,奶声奶气喊他“舅舅”,他背过身偷偷抹眼泪,书慧对他又嫉妒又好笑。
第三次……
第四次……
沐沐才不是吞掉幸福的怪物,起码他人生的喜怒哀乐,大半靠着这个孩子来点缀。
海水最澄澈,洗刷着人世间的苦楚。
周沐格外喜欢这片海。
到达海边的时候,正是夕阳渲染地最浓烈,上次他们在道德边缘游离,也是同样的时间,或许这是早已注定,关于他们的故事在傍晚时分融入海水,一刹那在波浪中潜入黑夜。
谈朗将沐沐从车上抱下来,一路走进沙滩才放下,海水一波一波轻轻触碰着她的小腿和双脚,咸咸海风吹来,抚摸她的头发,擦干她的脸庞,她闭眼靠在谈朗肩膀上,呼吸匀称,仿佛大脑里面所有记忆都被一排排的浪花带走了,干净得像一张白纸。
谁也没有说话,整片海滩只有相互依偎的两个人,海鸟低低掠过海面,追逐着落日余晖,翅膀勾起海水,像是镀了一层金粉,金粉渐渐抖落,竟已是漫天安静的星辰。
“怎么办?舅舅,我好像忘记许愿了,有人说对着即将沉没的夕阳许愿,海神就会听见愿望来帮她实现”。
谈朗失笑,拢了拢盖在她身上的西装外套,用同样轻柔幼稚的语气来哄她:“没关系,因为还有一个传说,唔——”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确有其事一般装作苦想其中的细节。
“如果你能在夜晚的海边很虔诚地许愿,不仅海神,天上所有的神仙都会听到你的愿望,然后来帮你实现”。
这下子,周沐终于笑起来,在他的手臂弯里笑得打颤,“我就知道你上次是骗我的,舅舅,你真该去写童话书”。
明明知道这不过是谈朗随口编来的胡话,她还是像上回一样,双手合在胸前,很认真地许愿,只是这次的愿望很短。
谈朗没有问她的愿望是什么,她也没有告诉他。
这一刻,他想,或许世事就在冥冥之中进行轮回,这次换他主动来说。
“舅舅的愿望只有一个,你能长长久久地开心幸福下去”,他掖一掖周沐耳边的碎发。
这句是实话,可他完全不得实现这愿望的要领,明知道她如今像被荆棘条捆着。
不救,便是理智旁观,任她一人流血流泪。
救她,又要如何救?到头来,徒劳刺了满手血,也逃不过一起沉沦的命运。
周沐不知谈朗所思所想,只享受于这一刻独属于他们的时光,她的心情像行星,只绕着谈朗转,舅舅陪着她,一切都好说,要笑要讲俏皮话,全不是难事。
“嗯,现在我很幸福,比那条小路上的人还要幸福一千一万倍”,夜晚的风太凉,她忍不住向谈朗怀里缩了几分,眉间眼尾舒展开来。
在这里,只有无边际的海洋,只有柔软的沙砾和沉默的岩石。
只有周沐,和谈朗。
派出所里的女人哭声越加惨烈而没有节制,值班的几个警察嘴皮子都快磨破才把双方调解开。
初莹自然不愿意事情闹大,不管怎么说,谈朗毕竟动了手,权当是破财消灾,损失的物件零散加起来确实几十万开外,她也不想计较,只求这家人别再来生事端。
临走时,那夫妻两个还不忘剜她一眼,骂了句极难听的脏话,初莹心中憋气,怎么也想不通当时周沐是如何看上这家的孩子,招来了祸患。
事发那天,警察把三具尸体和周沐带了回去,问询半天没个结果,她和谈朗到的时候,周沐整个人神情恍惚,手上身上全沾的是血,不知道是谁的血。
曾经鲜活的人,直挺挺静悄悄地摆在停尸房,一层白布从头罩到脚,掀起来,人仿佛就像石雕,冰冷遥远,乍一看连五官都不太像原本样子。
见这场面,初莹差些站不稳,幸亏谈朗扶她一把,再后来,那男孩的父母也来了,不见人,先听见一道电锯一般刺耳的哭嚎从门口直传了进来,她心里突突跳个不停,手心的温度比周沐还要凉。
后来的事情她便不清楚了,谈朗发觉她心神不宁,叫孟石韬来送她回去,谈朗一夜未归,她彻夜未眠,房子里的灯亮了整晚,她不敢合眼,唯恐无底洞一样的黑暗会把人吞噬。
现在想起来,仍旧心悸,她加快走了几步,好像这样就能把那对夫妻远远地撇在身后,永远也挨不上一点关系,谈朗还在家里等着她,一定很为她担心吧,只是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感到疲惫了,才会让她一个人来派出所,才会不小心忘记她也和周沐一样害怕,一样需要他。
“嘟——”
停在街边一辆吉普车按着喇叭,扯回初莹的思绪,她转头,车窗降下来,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梁卓诚半倾着身子,一只手握方向盘,一只手跟她打招呼,笑着说:“初莹姐!”
车里空调开得很足,初莹体寒,怕冷不怕热,即使在三伏天,手脚发冷也是常有的事。
“冷吗?”梁卓诚一边问,一边关了冷气。
“还好,谢谢”,初莹心里惊讶于他的细心,想起第一次坐谈朗的车,谈朗只怕她会中暑,空调一下子转到最大档,结果回家后感冒三天下不了床。
城市的街灯渐渐亮起,路上的人和车朝着他们的方向奔忙,摩擦着空气,本来是个无风日子,却好似在呼啸。
不知道该与他说些什么,初莹还在为今天的事情烦心,干脆安静坐着绞手指。
或许是气氛太过低沉,甚至显得尴尬,梁卓诚按开电台,传出轻快的女声为司机朋友播送未来几日的天气状况,他开口:“怎么到这里来了?中午的事情……处理好了吗?”
一切正相宜的午后,林教授家中的聊天被一通电话打断,谈朗接起来,那边短短说了几秒,他神色顷刻间变得凝重,站起来便要走,初莹与他一起离开,林父林母拦不得也赶不住发问,两人已经发动汽车扬长而去。
“准是那孩子的事!”林母撇嘴,表情上满是不屑。
她还想再抱怨几句,被林教授制止,但他也同样铁青着脸:“忙你的事去吧!叫人笑话!”
见此情景,梁卓诚不宜久留,没一会儿便推说自己有事先走,也确实有事。
二十七的年纪,博士毕业却没有女朋友,家里老人着急得不行,每日一睁眼的头等大事就是托了七大姑八大姨到处物色合适的女孩,往日都被他耍滑头躲了过去,梁母气得不行,放下狠话:“你今天要是不去见小张,就早点回来给我跟你爸收尸吧,迟早让你气死,不如就今天死了算了!”
小张比他小两岁,在派出所管理户籍,工作稳定,家世清白,看照片模样也不差,梁卓诚不在乎,不过是为了应付差事。
不料竟然在派出所门前碰见了初莹,跟小张同志的约会是要泡汤了,回去少不得听一顿唠叨。
“有些事要处理”,初莹一句话敷衍他,说完便又陷入了沉默,甚至都没有心思 反问一句“你呢?”
而梁卓诚已经打好腹稿,准备同她抱怨几句被迫相亲的绝望,此刻只得哽在嗓子眼,上下不得。
车子一路驶到西山华庭,初莹与他道别下车,他也开门下去,紧跟着初莹上台阶,干笑两声解释道:“中午吃得咸了,能不能借杯水?”
初莹感到奇怪,再者家里的情况不好让外人看见,本想说,小区外面有24小时便利店,随即转念一想,难免显得没有礼貌,人家大老远送她回家,却换来一句冷冰冰的拒绝。
只好说:“你想喝什么?我拿出来给你”。
明显,这句话并不比建议他去便利店高明多少,梁卓诚有些尴尬,却还是笑着打趣:“难不成家里藏着宝贝,请我进去坐坐都舍不得?”
初莹身心俱疲,不愿再费脑筋与他周旋,干脆掏出钥匙开门,家里意外地漆黑一片,空无一人。
开了灯,眼前所见使得梁卓诚心中讶异,家具摆设碎的碎,倒的倒,没一处完好。
听见身边的初莹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梁卓诚捕捉到她脸上掩藏不住的失落和疲倦。
这就是她的生活吗?
在公司里见到她,永远是一副胸有成竹,清高冷傲的样子,在林教授家见到她,她卸下了坚强的外衣,有血有肉,毫不收敛地撒娇,明目张胆地偏爱不受父母认可的丈夫,现在呢,她像是受了伤的小鸟,找不到飞回巢穴的轨迹。
梁卓诚深吸一口气,搓搓手,先她一步进门,沙发归位,地上的杂志一本本捡起,“你先别过来,别让玻璃伤到你”。
看起来他不像是做过家务的人,动作生熟,没一会儿就拧紧眉头,拍着脑袋环顾四周,初莹刚想说什么,他倒是有眼色,立马搬来椅子让她坐在玄关处,顺便问:“扫帚在哪儿?”
天色完全暗下来,梁卓诚满头大汗,却硬说自己不热,不用开空调,初莹去冰箱里拿水给他,顺便取了毛巾给他擦汗,恰好,门锁转动,门大开。
初莹的手停在梁卓诚额间,谈朗打横抱着周沐,还拎着一袋子贝壳。
四人相对而无言。
作者有话要说:
朋友们要不要试试,在海边许愿,说不定愿望真的会实现!
(我许愿大家能喜欢这个故事~)
第13章 无眠
像是触了电,初莹慌忙收回手,分明是清清白白的事情,她莫名表现得很不自然,对着谈朗,想扯一个笑,却极其难看:“你,你们去哪儿了?”
谈朗看着他们两人,目光落下,初莹感觉像是法庭的审判,严苛而肃穆。
“沐沐睡着了,我先带她回房间”。
随着谈朗上楼,初莹才卸下一口气,猛然间反应过来,连自己也想不通刚才的紧张是什么原因,看来今天真的是累了,变得神经兮兮,就连梁卓诚与她道别都没听见,条件反射应了一声,回过神来,只剩她一个人站在客厅里。
收拾好一切,初莹走到周沐房间门口,顿了一下,最终选择没进去。
房内,谈朗把周沐小心翼翼抱上床,贝壳放在她床头——黑漆漆的海边,她吵着闹着要舅舅捡贝壳。
他无奈又不忍叫她愿望落了空,沙滩上在海风中缩起来的一小团,举着手机发出一点微弱的亮光,像个毫不讲理的长官,张牙舞爪地指挥着谈朗这个小兵埋头刨沙子,“这边!那个!舅舅我要那个!”最后就变成了满满一袋子。
是她心事藏得深,还是烦恼来得快去得也快,没心没肺的样子,很难想象就在几个小时前,她的伤疤才被人血淋淋的撕开。
坐在床边,谈朗替她理好头发,看她睡得安稳,悬了一天的心暂时落下,接着到浴室拿了湿毛巾,帮她擦干净脚上的沙子。
小女孩大概都是任性的很,出门的时候固执着不要穿鞋子,他背着走了一路,也不管他累不累,调皮地两条腿晃呀晃,差点把他的腰闪了,等她再长大了,他变得更老了,背不动了怎么办呢?
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周沐已经醒了,静悄悄地看着他惆怅,直到被他发现,有一种被大人逮到偷吃糖的心虚,眼珠子飘来飘去,说:“舅舅,痒”。
这才反应过来,他捉着周沐的双足想得入了神,顿时尴尬地松开。
“醒了……饿不饿,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也不知道她中午有没有好好吃饭,又折腾了一下午,谈朗说着就要去厨房给她做宵夜,惹得周沐一声轻笑。
舅舅怎么变得这么呆。
她光着脚跳下床来拦他,谈朗看她又不肯穿鞋子,正准备拧起眉头说些什么,却被周沐挽住胳膊,示意他弯下腰凑近一点——小时候,她总是这样对他说悄悄话,谁也不告诉,故意让书慧和老太太在一边猜他们之间的对话,干着急。
他俯下身,颈间贴上一片柔软,只一瞬就掠过,被周沐吻过的地方变得酥麻起来,温度也升了起来,他想按住这股直冲上脑子的热流,可是仿佛有一枚钢钉猝不及防钉住全身的经脉,令他动弹不得。
“这就够了”,周沐还在他耳边吐着气,“舅舅,晚安”。
或许真是纵容她过了头,谈朗攥了攥拳,转过身,其实连对她说什么话都没有想好,可是看到这孩子忽然比吃了蜜还高兴,便又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他知道终有一日,这无用的于心不忍必会害了他们。
回到房间,初莹已经睡下,忙碌了一天,她该是累极了。
听到谈朗的动静,初莹转过身来,踌躇着问:“沐沐她……没事了吧?”
这些日子,周沐这个名字,越来越让她觉得莫名的恐惧,仿佛一念出口便会开启厄运的魔盒。
分明以前不是这样的,初莹不愿意承认她对周沐情感的微妙变化,谈朗在乎的小外甥,她也该用尽心力去照顾。
谈朗没有多讲,只让她早些休息,自己进了浴室,花洒开到最大,密集的细水柱倾注着力量砸在他身上,他想把沐沐的事情理出个头绪,他想知道原本的轨迹是从哪一天骤然改变,可是不过是徒然。
出浴室,关了灯,躺在床上,跟以前的每一天一样,房间里只有钟表指针在转动,身边的初莹连呼吸声都很轻,他闭上眼,这些声音就十数倍的放大,压迫着他,质问着他——
你忘了你是她舅舅吗!
千百个模糊的面孔,从四面八方涌来,他立在青天白日下,却不敢直面这朗朗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