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程?”
他叫她,眼神仿佛在看一个多年未见的挚友。而眼前的女孩目若朗星,眼里却并未有他所期盼看见的情绪波动。
很明显,方程并没有认出他来。
男生太久没喝水而有些发干的嘴唇小幅度地张了张,最后化作了一个并不是发自内心的微笑,顺带着自我说服似的摇了摇头。
方程本来要去看爷爷的想法被他这番举动干扰。
医院的医生护士差不多都认识她,原理知道她的名字她倒并不觉得惊讶。
男生从裤兜里拿出几颗独立包装的梅子,手掌摊开在她面前,“吃吗?”
见方程摇头,他把那一把梅子都放在床头,起身,“去看看爷爷吗?”
方程点点头,“好。”
她明明不认识这个人,可她莫名地,觉得他可以信任。
因为感冒睡了几个小时,也没吃什么东西补充能量,落地站起来的时候腿一软,她差点坐回床上。
原理适时地扶起她,在她重新站稳后隔开了一点距离,只是从后背环到她身侧,确保她再站不稳的时候能及时拉住,不会让她摔倒在地上。
“外卖已经在路上了,等会儿吃点,不然没力气。”声音顿了一两秒,一件羽绒服被披到方程身上,暖暖的感觉倏然袭来,“太冷了,身体刚好点,别再着凉。”
耳边是原理清朗的声音。
方程脸上闪过一丝愕然的神色,片刻,归于平静,道了谢。
“你呢?”方程问他。
原理抬起手臂在方程身侧,能随时在方程站不稳的时候扶着她。
毕竟是十几岁的年纪。手臂还没有到夸张的精壮的程度,但也有着流畅的肌肉线条,看起来也是有力,让人放心的。
他扭头朝方程笑笑,薄薄的嘴唇微微弯着,眉眼间都明媚得像是掠过了一阵春风。
“我可没感冒。”
医院并不大,走廊这头走到另一头对于年轻人来说,不过一分钟左右的时间。
原理不了解这么些年来,爷爷对于方程而言有多重要,只是看着她握着老人瘦得几乎只剩一层皮,布满了褐色老年斑的手,落下晶莹的泪水,他才理解了那些深夜在医院附近摊上痛哭的人。
医生的意思是,老人家接下来所剩不多的时日都得瘫痪在床了,而且先前就已经诊断出了癌症晚期,让家里人能多陪伴就多陪伴,别让老人家最后的日子过得太苦。
原理的衣服太大,方程坐在凳子上,像被一个麻袋笼住一样。
她始终面色平静,用极简短的语言回复着医生的话,眼角的泪痕却昭示着她心里的沉重和难过。
方程也算是这个徐医生看着长大的。小时候她身体不好,三天两头就要来医院一趟,那时候段老爷子还身强力壮,轻轻松松就能抱起她。
十年多,方程越来越健康,老人家却真的一瞬间就变老,再来医院,已经是方程扶着他了。
方程又走到爷爷病房前,却没有推开门进去,隔着门上的玻璃望着里面,眼底神色似是淡漠,却压抑着隐隐的痛楚,看得人心生怜惜。
“会好的,爷爷说了,醒来希望看见你是笑着的。”
原理跟爷爷聊天的时候,他确实是那样说的。
方程闻言望向原理,嘴角勾起浅浅的笑。
守着方程吃完早饭后,原理接到了他妈妈打来的电话。
送走关智诚和彭越后,他跟苏梅,也就是他妈妈说在医院遇到了一个以前的同学,晚点回去,也拜托了苏梅跟耿舒文请个假。
原理没有走很远,方程大概听出了电话那头的人是在催原理回去。
看着原理挂断电话走来,她脱下身上原理给她披上的羽绒外套。
“真的谢谢你。晚上来得急,什么也没带,你留个电话号码吧,之后我把外卖的钱给你。”
“……”原理欲言又止。
昨天认出方程的时候他还是有些不敢相信,等从那个徐医生口中知道了她确实叫“方程”,他才确定了自己没有认错。
方程眨了眨眼睛,没能理解原理从她醒来后接连的奇怪反应。
“怎么了?”
时间大概静止了一两秒,原理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方程:“你还认识我吗?”
这句话包含的意思太多,比如,方程应该认识原理,比如原理觉得方程已经不认识自己……
“送我们来医院的人?”方程试探性地问,脑子里一时间想不出来原理是谁,“我没有失忆过啊。”
“没事。”
原理本就差不多料到了答案,也就没有感到多意外。
或许是时间太久了,她把他忘了吧。
原理心里为她解释着,撕下门上贴的早已就过了时间的宣传单,嘱咐方程留在原地,去护士站借了根笔,在泛黄的纸上写上了自己的地址和电话。
“喏。”
他把纸递给了方程。
少年的声音该是青春上扬的,此时却降了半个调,“照顾好自己和爷爷,有空了再来找我。谁不来谁是小狗哦。”
最后一句话本该是俏皮的,可从他口中说出来,却带着一种更复杂的,方程没能理解的情绪。尽管他明明笑得那么好看。
“谁不来谁是小狗!”
很多很多年前,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约定好要在男孩家里再见面,然后一起玩耍,一起长大。
男孩怕她失约,牵起女孩的手教她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临走的时候不放心,又从车窗里探出头喊到“谁不来谁是小狗哦”。
方程拿着纸片,正对着她那一面上印着“关注前列腺炎”几个加粗的大字,炎字还只剩半个火。
翻过另一面,上面写着”江河郡26号“和一串电话号码,字体不像是临摹过哪位书法家的字,带着和原理身上一样的少年气,飘逸而有力量,整洁又恣意。
她想问一下江河郡在哪里,一抬头原理的背影已经消失在走廊尽头。
她拿紧手里厚实的羽绒服,试图在脑海里搜寻关于这个男孩的记忆。
无果。
男孩子好像长大后相比女孩子,会更不像小时候。
尤其是初中那三年男孩子普遍会长得特别快,没多久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所以那么些年不见,他一眼认出了方程,方程却没能一下子认出他来。
等带她回到家里,见到爸爸妈妈,或许就能想起来了。
原理这样安慰着自己。
-
天难得终于出了点太阳,微光穿透云层散落在地面上,哪怕气温明明还低,也给了人一些温暖的感觉。
爷爷已经出院有段时间了。方程百般劝说,他也不愿意待在医院,最后方程只好依了他,办了出院手续。
令人欣慰的是,回来这段时间爷爷的身体状况并没有很明显的每况愈下,相反,因为在熟悉的地方,心情还更舒畅了些,连带着身体也不那么难受了。
方程早早去镇上银行取了钱,打算跟爷爷商量商量,去条件好一点的地方租个房子。
出院前医生再三叮嘱方程,老人家住的地方不能太潮湿。而百花荡,他们住的地方,无论春夏秋冬都泛着一股潮气,最严重的时候,一楼的水泥地面能扫起好几铲水。
房子二楼是方程亲眼看着建起来的,相比一楼好了很多。
她曾经不止一次让爷爷也搬上二楼去,但爷爷不愿意,他说以前他们没有钱起第二层的时候,一家人就挤在一楼,一楼装的是他的回忆。
至于是什么回忆,方程也不清楚。只能猜想,大概是关于爷爷以前家人的。
路过转角处时,一个方程从来没在附近见过的男人出现,差点和方程相撞。幸好她躲得及时,才避免了碰撞。
那男人身形高大,光站着不动都能给人一种压迫感。方程正想说声抱歉,他却连个眼神都不给,大摇大摆走了。
那就算了吧。
只是那男人边走边打着电话,她隐隐觉得好像听见了“段光华”三个字,那是爷爷的名字。
男人语气很得意,跟电话那一头的人道着谢,说是多亏了那人帮忙事情才谈得那么稳妥顺利。
男人越走越远,方程越想越觉得,确实听见了爷爷的名字。
奇怪。
方程刚打开大门,爷爷听见声音,唤她进屋,说是有话跟她说。
“什么事爷爷?”
方程把包放下坐到床边凳子上,摘下果篮里串上的提子,一颗颗认认真真剥着皮,剥好后都放进另一个干净的碗里,方便爷爷要吃的时候可以直接拿。
爷爷看着方程手上的动作,脸上的皱纹因为笑着而更加明显,活像一条条山间交错的沟渠。
“学校来电话了,有选择我们就得往好的选,没有什么比前途更重要。”
爷爷说的是转学的事。本来是一早就确定的事,但因为爷爷突然生病,她又犹豫着迟迟没有给老师确定的回复。
开学典礼上校长就已经告知了所有学生,学校因为一些原因要拆,学生和老师要被分到临近各学校去的消息。
为了更好的分配,几所学校一起出了卷子,根据考试成绩把那些不能或者不会自己做选择的学生划分了优劣等级,分高的先被好点的学校挑去,分低的就留给那几所不太好的学校。
方程向来是六中和其他学校联考时全校瞩目的王炸选手,没考之前班主任就在全办公室老师面前拍着胸脯说方程考第一是板上钉钉的事,结果也如他所料,还甩了第二名五十多分。
她理应去一中。
见方程神色微滞,爷爷伸出尚能活动的一只手拍拍她,“放心,爷爷知道你担心我。但是呀,爷爷找到好去处了,程程不用考虑太多,只需要好好读书就可以了。”
第3章
听完爷爷的一番话方程明白过来,方才在路上遇见那个男人就是爷爷的儿子段诚孝,只是在遇见方程之前,爷爷就单方面和他断绝了关系。
爷爷所说的一楼的回忆,也有关于年幼的段诚孝的那部分。
而爷爷说的“去处”,是他在思川城里的一套房,在一个叫穗和园的小区。
知道段光华没多少时间了,段诚孝打听到他身边还有个方程,担心房子最后落不到自己手里,便听了朋友的劝说指引,来百花荡找到段光华,要让他搬去穗和园。
两人交谈了很久本来段光华是不想见他的,可他说如果搬去穗和园,方程也少挂念他一些,还能转去一中,学习环境更好,百利无一害。
段光华权衡再三,最终选择了答应。
而对于方程而言,穗和园居住条件比百花荡好太多,能有利于爷爷身体的事,她也无法拒绝。
-
江河郡26号。
原理绕着沙发走了好几圈,每走完一圈儿就拿起桌上的手机看一眼,却迟迟等不来一个期待中的陌生电话。
已经过去一个星期了。
他知道方程要照顾爷爷,可又期盼着能早点收到她的消息。他懊恼,为什么当时没有问方程要来她的号码。
终于第十好几圈的时候,电话响了起来。原理从另一角跑过来,脚一滑差点摔倒,嘴还高兴得咧得老开。
结果屏幕上显示的是“关智诚”三个大汉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