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过头来,目光往下落,滞了瞬,掐灭手里的烟,边走着边询问:“怎么了?”
“作业,”林清溪挥挥手里的素描纸,黑白的,还没有上色,“老师说要一起画。”
客厅连通着阳台的推拉门敞开,灌风进来。
林清溪望着她母亲推上那扇门,微扬起的长发落下,她走近了,半蹲下,视线和林清溪齐平。
腕上电话线一样的发圈让她摘下来,她双手越到林清溪后脑勺,拢了拢两边的发,扎了个马尾,末了拍了拍林清溪的脑袋。
手里攥紧的一把彩笔和纸都让她抽走,又拎来几个抱枕,分给林清溪两个,席地而坐,半倚靠着抱枕,素描纸就平铺在她旁边的沙发座上。
“你只要画这几个地方就可以了。”林清溪凑近了,蹭着坐到她旁边,话没说完,她的手搭过来,被圈抱住。
彩笔在纸上涂抹着,她将下巴搁在林清溪脑袋上,用了半身的力气压着。
林清溪没办法,双肩不住地沉着,视线越来越低,等快看不见时,略微抗议地挣扎了一下,才被放过。
“啊……”
“又怎么了?”母亲只是稍停下,接着又很随意地涂画起来。
右下角的简笔画兔子,耳朵连同身子,都被涂上了姜黄色。
“你画错了。”她食指点着纸上的兔子说。
“哪里错了。”很理所当然的语气,指关节顶开她搁在纸上妨碍着的食指,接着涂。
“没有黄色的兔子。”
上色完成,母亲合上盖,清脆的一声,捡出另个颜色,继续给别处上色,不忘回答她:“我画了就是有。”
她将摆在沙发上的手抽回来,有些重了,表明她现在有些生气。
“咳……”母亲动作缓了速度,视线在她发旋绕了绕,说,“清溪马上要上初中了哦?”
沙发垫的尾穗垂落下来,一束一束的,被她绞缠在手指上绕着玩儿。
“我现在三年级。”
一时间只余下笔尖在画纸上摩擦的细沙声。
林清溪有些无聊了,问:“爸爸今天晚上回家吗?”
手抄报快完成了,还剩些空白块留着。
“不知道,你自己问问吧。”
手机推给她,屏幕在拨号界面。
分明还有个地方没画完,母亲却丢了手中的彩笔,放开她,起身走到一边去了。
电话快结束时才接通,那边很忙,说完几句便挂了。
林清溪握着尚未熄屏的手机找寻母亲的身影,又在阳台了,靠着栏杆,重新点过一支烟,抱臂闲闲站着,仿佛已经知道结果了,对她说:“剩下的我帮你画完好不好?”
剩下部分最终还是林清溪画完的,因为她母亲转头找酒去了。
比她手掌大的高脚杯,深红的液体满过四分之一,续了一杯又一杯。
“妈妈,”她把下巴搁在茶几上,仰头望着她母亲,“你心情又不好了嘛?”
“我不知道。”
但看起来不像不知道的样子。她皱着眉想了想,又说:“我们老师说,心情不好的时候,可以听音乐,看书,出去散步……”
“没用噢,”母亲轻握起细长的杯腿,摇晃着,眼里的黯淡的水光似乎也随着玻璃杯中液体倾来覆去,“妈妈是生病了。”
“那你为什么不吃在医院拿的药?”
母亲笑了,指了指半空的酒瓶:“这个,就是我的药。”
酒是药,这句话连小学生也骗不到。林清溪歪了脑袋,右边侧脸枕在手背上:“我可以陪你一起喝吗?”
得到的答复自然是否定的。
她又坐了会儿,站起来跑到厨房,拿了一袋牛奶和一个高脚杯,再坐回她母亲对面。
牛奶用嘴咬开一个小口,很谨慎地捏着往杯中到了半袋,已经快溢满了。
林清溪两手捧着杯身,慢慢往那边挪,杯身歪了一歪,碰上她母亲的,叮当一声清亮的碰杯声。
……
林父回来的时候很晚了,林清溪在房间睡得迷糊,被她叫醒时还以为天亮了。
“清溪,妈妈出去了吗?”
客厅顶灯亮着,房间门被推开,大片光透进来,她睁不开眼,手蒙盖着眼睛,鼻音颇重:“没有,妈妈说她想一个人安静一会儿,让我去睡觉。”
“在哪里?”他从床沿边站了起来。
意识回来了一些,眼角挂了几颗泪,她揩擦着,说:“浴室……”
话未尽,他冲了出去,林清溪也想起来,却被紧随而至的踹门声吓到,穿着单薄的睡衣半跪在床上。
奇怪的寂静蔓延着,她赤着脚下床,足心踩在冰凉的地板上,留下浅浅的脚印,很快像雾一般蒸发。
慢慢走近了,她顿在房间门口,齐肩的发拥在两边腮颊,闷的脸略红了,束发的发圈太大,在腕上缠了两圈才不会松落。
她朝浴室方向投去视线,仍是黑漆漆的,未开灯,她父亲却踉跄地走了出来,见到她时怔了瞬,走近了,挡住她的目光,将手按在她肩膀上,过了很久,说:“清溪,先回房间去。”
他的手是颤抖的,语气带几分艰难的哽咽。林清溪忽然有些害怕了,迷茫地仰头看她父亲的脸上的表情,想确认什么,却只看到惨淡的彷徨。
那晚在医院来了很多人,还有陌生的,自称为她外祖父母的老人。
分明行动迟缓了,满头苍白,打在她父亲脸上的巴掌只一下,叫人触目惊心。
“你这个畜生!”没人阻拦,捶打唾骂全让她父亲给受了,他始终低着头,紧紧牵着林清溪。
有人去拉拽她。
“不行,孩子不能跟你们走……”他总算有反应。
“你还要这孩子陪着你!你外头不是有个养了几年的女儿吗!留着清溪做什么!你撒手,孩子跟着你就是造孽受苦啊!”
老人的愤怒仿佛要泣出血来,但他仍不松手,只是重复着一句话:“求求你们了,孩子不能跟你们走。”
医院的灯光是阴凉的,似乎还有股涩意在舌尖盘旋。她站在父亲身后,无言望着这出闹剧。
她的外祖母慢慢走得离她近些,摆不出笑脸,疲倦问她:“清溪,跟外祖父母回家好不好啊?”
“那我妈妈呢?”
“你妈妈死了!被这个畜生害死了!”
“别跟孩子讲这些……”
“为什么不讲,她该晓得这个道理!是她爸爸亲手害死了……”
太混乱了,那个夜晚像凌乱缠住的发丝,憋的她喘不过气来。天亮时她撑不住睡着了,醒来时父亲坐在她床边,佝着背,极累的模样:“清溪,你是爸爸唯一的亲人了。”
林清溪知道他们都在撒谎。
她假装不知道,等谎言彻底被戳穿的那天。
那天家里出现了两个陌生人。小女孩儿编着漂亮的花辫,眉心和林父一样,有颗小小的痣。女人牵着小女孩的手笑盈盈地看着她,林父也站在旁边。
“清溪,这是阿姨和瑶瑶,以后我们一起生活好不好。”
她抿着唇站起来,冷冷地,居高临下问矮她半个头的女孩:“你今年多大了?”
小姑娘怯懦懦地伸出手指比着数,比她小两岁。
她再问:“你是我爸亲生的吗?”
这问题超纲,几根手指屈了屈,缩回去了。
林父同女人相视而望,他动动嘴唇,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林清溪摔了手里的遥控器,狠狠剐了他们一眼,跑回了房间锁上门。
隔着堵墙,林父在说话。可她什么也听不见了,捂着耳朵大声叫出来:‘“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会儿!”
她的家里住进了陌生人,住进她父亲的亲人,可这一切都同她没有干系,同她母亲没有干系。
第31章 Chapter 31
守到晚上,医生说林父情况稳定,问题不大。
林清溪坐在一边发冷,冷从心底冒出来,往上窜,脸也僵住了,做不出表情来。
打车回家,电梯提示音叮的一声,她提步迈出去,怔住了,发现停在纪怀郁的楼层。
脚下踩着自己的影子,昏黑一团,分不清高矮胖瘦,那影子近到金属门边,快要融进去,却陡然向上攀,附在门上不动了。
她将身子往下一挫,贴着门边滑下去了,坐着,走廊灯灭,黑黝黝得叫人心底发怵。
她一个人留在这片寂然里,才生出几分后悔的滋味,尝起来是要牙龈发酸,逼出眼泪来的。
挎包背带被她攥得紧,折出痕。林清溪背着手往上摸寻,找到门把手,将包一挂,了事,全心全意抱着膝,埋首在臂弯里。
再过五分钟,她想着。再过五分钟就上楼,蹲守在别人家门口确实太不像话,贼也不见得这么猖狂。
还是不能如她意。电梯徐徐升上来,启门时又是熟悉的提示音,里面的人提着个大塑料袋出来,将林清溪抓了个现行。
他步调稳重,一格一格的亮白从他身后亮起,等他停步在林清溪面前时,廊道已是通明。
“进去吗?”他也蹲下,将她的挎包取了下来,发觉没有空闲的手去牵她了,包带松了几圈,干脆暂时挂在脖子上。
林清溪触上他的指尖,温热的一时略有不习惯,瑟缩下,想收回去,却被他拉住,整只手都被他手心覆住了,还有着几张创口贴。
“腿麻了……”她低声说着,起身动作稍慢,左手被他牵引着带到门锁的屏幕上,指腹贴上去,滴一声,门开了。
屋内有高楼间的光透进,黑也是清亮的黑,总归不至叫人害怕。
纪怀郁将东西都置在一边了,伸手去摸墙壁上顶灯的开关。
“不要开灯。”
腰被她环抱住了,脸也埋在他胸膛前,声音闷闷的,再倔强重复了两遍。
不开就不开吧。他将手放下,只左手揽住她的肩,语调放缓了,和她打商量说:“先把东西放冰箱,过会儿化了。”
他右手沁着微凉的水汽,林清溪的手从他掌心滑下去,落到旁边塑料袋的提手,食指拨了拨,撩开些:“你买了什么啊……”
袋中近满,红的绿的都有,她掠过几眼,只能认出几样菜。
“想这两天给你做几顿饭。”
他抽了张纸巾,单手攥紧了,擦干净手心的水,丢到垃圾篓里。
“你怎么回来了?”她半点力气都没有了,困怠颓丧的,才想起要问这个。
纪怀郁让她半推着靠在墙边,也随她不愿动了,温声说:“你今天上午状态不太好,我不放心。”
老实规矩的回答,既没有耍滑腔,也不作假,想不出好话逗她开心,只好原原本本说了。
客厅的装修简洁,冷清清的,有人了,听得见呼吸声了,仿佛一瞬又拥挤起来。
他穿件黑色短衫,显得过分单薄,林清溪眼眶发酸,像团虚气堵在嗓子眼,不上不下,眼睛还是湿润了,但落不下泪来。她垂着眼,额头抵在他胸前,留出后脑勺给他看,手从他腰间放下,将他的左手腕拉到眼前来。
“纪怀郁。”软着嗓子叫他一声,他就明白现在哪儿也去不了了。
“我以为自己可以解决的……”分明带上哭腔了,不肯溢出声来,一句话分了两段,放小了音量说。前半句还稍端着些,后半句却抑不住,声音微哑了。
她指腹慢慢抹过他手心创口的位置,砸下几颗泪来,憋住气,想把涌上的情绪咽回去。可平日里克制得太过了,涨红脸也徒劳,呜咽只漏出一声,满腔的不痛快都借由着出了。话没说两句,却满眼都是泪,颤着肩不止。
他一时乱了镇静,右手抚到她脸下,尽是湿润的,屈了指侧去擦她的泪,再俯下身去瞧她,瘦削的脸上神情隐忍,眼眶底下哭得红肿,尖尖的下巴颏儿也是苍白的,微抬了抬,尽力深呼吸着,仿佛那些委屈不快也让她通通咽进了肚。
“我们家关系太乱了……”她极力想要流畅说着,小小的抽泣打断了,歇一歇,继续,“我、我这个人很糟糕的……但我不是故意想瞒着你什么……”
这时候也不能畅快了情绪,纪怀郁是宁愿她能尽兴哭一场,又猜她惯常如此,有事情了不说,藏在心底,面上见她是好的,能笑能说,心里却早苦涩不能发声。
“没关系的,没关系,想不想说都随你……”他抽过几张纸,欠身去擦眼下泪痕,她说话时声线颤一下,他心底也要跟着泛苦,等她话说完了,再去吻她的腮颊。
“要说的……我本来想等我自己解决了再告诉你……”她纠正措辞,到底念着早上发生的事情,“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
像在为自己辩驳,拉住他的手,没用几分力,却是生怕他会离开。
“我知道,你慢慢说好不好,不要着急,我在听……”
袋中冷冻包装搁久了化冰,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纪怀郁并不望一眼,全神都凝在她身上了,眉峰未落下过,沉着眼去望她,言语不及安慰心切的十分之一,只好让她这么抱着,空出的手在她肩后,轻轻拍着。
林清溪站着也不觉累了,耳畔蒙了层纱一样,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她讲她的父亲,忙碌,是不称职的丈夫和父亲,再讲她的母亲,自她记事起便在治疗抑郁症,效果显然是不理想,甚至糟糕的……
细数在她记忆里浓墨重彩留下印记的人,走马灯似的轮播着过去的画面。
末了她作结语,别扭的并不像是夸奖:“我觉得,我没有长歪也很辛苦的是不是……”
“其实他们一家人还好,没人招惹我了,爸爸身体不行,他们也把他照顾的很好。但是我已经快要记不清楚我妈妈的声音了,”她轻声说,心平气和的,“好像只有我是坏人了。可我不想原谅他们,为什么这种故事的结尾都要是原谅呢,时间并不能冲淡一切。他们都对我很好,但是没人对我妈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