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薇仰着头把堵住鼻子的纸拿出来,对镜仔细观察鼻孔还有没有出血的迹象。
手机在洗手台上,听筒里传出的客气交谈进入尾声,最后以一道全程未出现的男性嗓音来结束。
男人的声音似近又远。声线些微低沉,语调疏淡,字词被唇舌平稳捻揉,像薄雾轻悄擦过冰凉的月,音质冷懒又贵气。
他说:
“赵翡蟾,辛苦。”
代薇听得六分真切,疑心顿起,抓起手机将耳朵靠近喇叭,极力按大音量,试图仔细辨认这个声音,等来的却是良久寂静。
“我c!翠娥!!”
“!!!”
下一瞬赵翡蟾爆发出的惊叫,直接把代薇吓得个魂不附体:
“一惊一乍的你要死啊?”
赵翡蟾激动得完全没有心思回嘴:“不是啊,我刚刚看到‘苏克西’真正的大老板了,盘正条顺,长得爆帅啊。”
“能有多帅?”
自己吸引过的追求者,工作室聘请的广告模特,包括身边同在“一锅”的两只“傻子”,代薇这些年见过的帅哥简直数不清,根本提不起兴趣。
绿蛙想了想:“跟我差不多帅。”
“那就是丑。”代薇想也没想。
“哎呀关键是,看不出他一副孤傲冷漠的样子,居然跟我说话了!”
“正常人会说话很稀奇吗?”
“但是他还能准确叫出我的名字!……算了,肯定是姓葛的告诉他的。”
似乎被自己或许认识那种大人物的想法荒唐到了,赵翡蟾摇了摇头,说回先前的话题,
“反正你要是没事就来玩吧,我手里有内部体验邀请名额,抢先游玩耗资几亿的乐园,别人想要这机会还没有呢,快来啊!”
代薇想了五秒钟,觉得绿蛙说的对,当即应下。
生怕去晚了人家闭园,妆都来不及化,铅笔别在画本圈线上,速写本塞包里,拎起包就打车往那处赶。
在入园西南门口等到跺脚,跑出来接她的竟是秦消。
“小薇过来,我们走员工通道。翡蟾他工期正忙,我刚好勘测完过山车,可以卡着间隙来找你。”
秦消撩起彩绘墙上垂落的新鲜藤蔓,精准打开掩映的指纹锁,走进幽亮宽敞的玻璃隧道。
本想劈头盖脸臭骂绿蛙一顿,听到秦消这么说,一时倒不好意思起来:“那你先去忙,我随便走走就好,不用担心。”
秦消抿唇淡笑,关键时候也不会在累赘什么绅士礼仪:
“知道小薇很让人放心,呐,园里只要没有围上封锁带的地方,都可以进入。只是入驻的商户都没有开业,饿了的话就找工作人员,园区提供免费食物,主食零食饮料都有。”
代薇应声点头。
“我和翡蟾不确定什么时候结束工作,你不用有顾及,不想玩了还从这条路离开就好,从里面出去不用解锁。”
秦消嘱咐完最后一句,前方豁然开朗,亮敞起来。
这是已经进入乐园主干区域了。
现场多少还是有些不同于代薇的想象。
她以为占地三千多亩的乐园,未开放时应该清冷空旷异常,但她亲眼看到四处散落的三两人群,悠闲自在,正在玩笑。
其中当属孩子最多,其次是老人,青年人亦有。
他们都是现场工作者的子女、父母,或者配偶,只要是有时间的亲朋家属,都能进入玩耍。
四周建筑多数是梦幻而恢弘的存在,人们置身其中,似乎完美的童话真的触手可及般存在。
可对代薇而言,这些光彩照人的城堡,不过是冰冷资本的具象化展现。
她已透彻理解过。
园内的人虽然比她预想的多,但大多聚集在广场,因此很好避让。
沿着小路稍微走远一点,就完全消失了人迹。
她停在路尽头最后一条鳄鱼长椅。面前是一座参天巨树状的湖蓝色高楼,楼体晶莹澄明,琉璃光色割据又组合,是千万块不规则镜面在裁剪,溶散,万重曲折。
折射苏克西乐园的每一帧幻想。
这栋楼脚下有大大的指示牌,上面写着保卫总科。
她猜测这应该是乐园的指挥中心,或者办公大楼。
好像不能贸然前进了,侧身在长椅上坐下,掏出速写本,手里慢慢描绘陌生的风景。
这棵“树”可真有点难画,也不知道秦消他们院是怎么设计出来的。
代薇在心里无聊地想着,手下不疾不徐把画面构图确定。
五月的苏城已经有些燥热感,她在树荫的庇护里用一支铅笔作画,繁枝茂叶里隐匿的小小虫鸣,成为唯一的伴奏曲。
整个画面在她笔下呈现。
而她存在的场景,也以特定俯角收入没来得及画下的这幢高楼,顶层房间的镜头下。
天文望远镜斥立在落地窗前,姿态如它的主人一般矜傲,孤僻,不近人情,生来便是俯视者。
男人的情绪很平静。
天价仪器被握敛在他修长指骨下,拉大焦距,将楼下的女人搁投主镜视野中心。慢速调移瞄准镜,虚眯眼睑,直至那道靓艳的单薄身影,由浅微轮廓变换为清晰音容。
他本在用这架仪器收览苏克西全景,高倍镜视像清晰到麻雀飞过也一清二楚。
所以自她踏上这条路开始,就完全顺从地被呈现,被展示,被动映入他眼中。
薄密黑睫缓缓半垂,苍白指尖缓慢摩挲墨黑镜身,他仍旧沉默。
仿若不着色丝毫感情的狩猎者。
无需捕捉,不必追逐,锁定美丽猎物的眼神如同施舍,冷淡地旁观她,洞察她,再无比耐心地分析她,解读她,用视域将她死死困锁,目睹她挣扎。
而楼下,谁以荒凉目光投下翻山越海的一瞥,凝落在她身上,代薇根本无从察觉。
只有时间在见证,万物岿然不动。
但时间本身会流逝,像人心生来会转移。
“哎呀烦死了!依葫芦画瓢都画不出来,搞建筑设计的都是魔鬼吧!”
“啪”地合上本子,里面压着是才画了草线图的大楼主体。
代薇起身原路返回,才发现乐园里几乎不见人影,一看手表,已经下午五点多。
天色还没暗下来,散场时间倒是先到了。
跟绿蛙他们是汇合不了了,代薇人生地不熟,不敢滞留,凭着记忆从秦消带头进来的路,三步并作两步地小跑出去。
因着周围地片儿和乐园是同一个开发商,没到开业期,此时也是四下无人,只有一辆黑色商务车安静停在路边。
代薇正欲低头点开网约车软件,那商务车的驾驶座竟打开门,走下一位西装革履的女性,朝她招手:
“请问是手机尾号0470的机主,代小姐吗?”
“诶?我是。”她不免疑惑,还是如实回答。
“是一位先生为您叫的车,让我等候您出园,确保将您安全回家。”
女司机的话术官方到让她脑内生出更大的疑惑,一时只能抓出个重点来问:
“先生?谁啊?”
“姓…姓赵。”
“哦哦赵翡蟾啊,他已经走了吗?”代薇似乎猜想到了现下情况。
这次女司机的回答没有停顿:“是的,赵先生已经下班离开了。”
她心说果然不出所料,脸上却是笑了:“算他有良心,知道留辆车送我,那我们走吧。”
“好的,代小姐。”女司机贴心地为她拉开车门,等她坐稳后便自行回到驾驶室。
系好安全带的同时,听到后座的女人突然开口:
“现在不大想回家,麻烦改道吧,去长息路六号公墓。”
第32章 形下影
“六号公墓吗?”
司机有些不确定地重复一遍。
这和她接到的指令不一样。
得到代薇郑重其事的确认, 车辆才缓缓调头,向城郊加速驶去。
全长四十分钟的车程,代薇只在中途下车去小超市买了些小玩具, 其余时间都在沉默中度过。
即将到达目的地, 女司机还是按捺不住,试探开口:“小姐, 您这是去看望家人吗?”
家人吗?
“算…是吧。”
代薇不想解释太多。
还是说, 自己也有私心,在这种话题上拉近一点关系呢?
在目的地五十米附近停下, 代薇选择下车步行。
面对司机好心提出的还在这里等她出来,她微笑摇头说不用, 然后径自离开。
身后,穆抒婕目送女子远去的背影消失在转角, 低头连通了蓝牙电话:
“喂?蔺组长,我已经按照指示将代薇小姐安全送达,只是她并没有回家,而是要求前往城西墓园。我担心她起疑,所以没有多问……”
连线另端传出青年男秘书的回答:“好的, 辛苦穆姐,我会将情况如实转达给老板。”
另一边毫不知情的代薇独自拎着手提袋, 穿过葱郁林荫道,抵达园地。
碑位鳞次坐落,呈阶梯状排布在一块斜坡上,人们各自安静地在土层以下长眠,和漫坡嫩绿的小草融成一片。
安宁到仿佛将他们带离嘈杂世界的, 就是天边泛着余温的夕晖。
她沿路爬上第四层靠近东边位置的墓牌, 碑石上篆刻的名字“张意浅”光洁如新。
碑底画着一只墓主最喜爱的卡通小羊驼形象, 沉穆中脱出一丝俏皮。
像她从前那般。
不说话,只是对人眨眼睛,笑得如夏花灿烂。
“爷爷奶奶来看你了对吗?还带了你最喜欢的燕麦奶。”
难怪墓碑上一尘不染。
代薇弯腰熟络地摆好发条唐老鸭、水晶芭比和豌豆射手怪味豆,在燕麦奶旁,一起陈列整齐。
“以前你一到我家就摸来摸去,把什么都当成玩具。看你握着画笔那么高兴,还以为你喜欢,想培养你当继承人呢。”
代薇将气息放短,是和小朋友说话时轻软的样子,虽然在责怪,语气里却没有一点凶恶,
“谁知道你这么快就逃走了呀~?”
也好……
“都逃吧。”
你在熟睡的孩子耳边低语,而长堤上的人身穿纯白,落眸看你。他站在飘扬的晚霞里。
天色.欲揽他,化一朵金橘的暮云。
“你妈妈离开苏城独自定居别处,不再面对这一切。”
昼夜走移,碑林形影倾斜,她借逐渐升空的昏黛色掩护,露出淤灰伤痕,
“多好,她逃远了,就永远猜不到我对她心怀妒忌,大过羡慕。”
侧排林苗护他在身后,衬衫随风潦草勾画清消的身躯,指尖垂下,携一枝破碎矢车菊。
代薇的声音在阶下清晰:“你爸爸不告而别,销声匿迹一整年了,我从没有这样感觉失去他。甚至你出生的时候,都没有,浅浅。”
从颤抖里挣出克制的吐息,
“他也逃了,再没有人来发觉,我很爱他。”
落日咽尽地平线上最后一口烈红,从他肩头颈柱流连吻渡,触上微蜷发梢。
风消意融,留痕娟紫。
女人在发问:
“浅浅,他是不是快回来了?”
和不存在于世间的人对话,本身就是一种自言自语。
男人在原地,不出声,没靠近。
泛青胡茬替他阐述颠沛旧往,他周身却溃散出一分微末的少年感,在暗色昏光下拉长,似从泥泞殇礼蹚水而来,枯衰绕身,仍割清潦败,薄海同悲的悯怜浇灌在他眉睫。
那赫然是一张与某人神似不已的脸,但五官轮廓温明舒和。
其实他本人更润,润得锋敛弓藏。
岸下的代薇忽然间笑一下,笑声拨得他手中稚弱香花簌了簌——
“浅浅,你愿意让我来照顾你爸爸吗。”
瑟瑟草木在这一刻落入黑夜的重围。
光亮和我们告别。
*
往年对「婚礼风尚盛典」代薇总是干劲十足,预做万全的准备,最后又总因为种种原因没能入选。
今年得到了大主办方的确认提名通知,竟也没有欢欣激动的感觉。
也许是连日劳累让人感官迟钝,也许时过境迁已经不存执念。
“哎哟我的露露!你这是怎么啦?!入围盛典不是你一直梦寐以求的吗?怎么明天就颁奖你今天才搞了条这么拉的裙子哦!”
阿金路过更衣室,瞧见在镜子前随意搭配首饰代薇,当即就惊呆了。
“只是提名而已,终奖花落谁家还说不准呢,随意点。”代薇摸摸素圈耳环,回答轻描淡写。
阿金把食指蜷掩在鼻下,一个时尚达人对“普通”二字的嫌弃之情体现得淋漓尽致:
“靠腰哇!瞧瞧这条毫无特色的小黑裙,我以前那个精致到脚趾头缝、干什么都要最美出场的黛露,到哪里去了啦!”
代薇简直被他逗笑了:“你干嘛这样讲话啊,这裙子怎么了嘛,又不是不能穿——”
“不能穿不能穿,当然不能穿!我不允许我的大姐头这样黯然失色地淹没在人群中,绝对达咩!!”
阿金眯起眼睛拿腔拿调的时候,非常神似容嬷嬷,
“明天你早点到现场就行,我叫起我的助手小姐妹们,给你量身定制妆发,”
“看咱的场炸不炸他们就完了!”
……
阿金果然说到做到,势必要为姐妹的美艳出场鞠躬尽瘁。
第二天一早,代薇不到七点就抵达演播后台。看看四下为数不多的工作人员,她还得意自己来得很早,结果一推开公共化妆间的门,还是被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阿金已经全副武装,排兵布阵的庞大架势让代薇错觉自己是个女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