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后未来的回忆里,易圳无数次想起这个热烈的下午,分明有那么多机会摆在面前,为什么没有一次抓紧逃离。
若是当时足够警觉,若是保持冷漠隔岸观火,不至于一连串骨牌效应般被轻易占据。
甚至消毒时她疼得嗷嗷直叫,自己就把手送去,抓出指痕却连眉头也不皱。
甚至她四仰八叉瘫在休息室昏睡,他就坐在一旁守候,
轻翻随身单词本,那些字母在纸上组合排列,没有一个乖乖进脑子。
甚至,跟随校医去替她拿药,回来见到的只有空荡荡的病床时,也会默默托人把药送到她的班级,她的抽屉。
这恐怕是曾让他嗤之以鼻的,类似牙酸暗恋才会出现的行为。
可当星点野火燎原,来不及保持清高,更妄想冲锋陷阵去扑灭,只有听之任之地看她熔化小堡垒,烧成生命里冲天炫目的礼花。
代薇去哪了?
当时的代薇握紧小手机,将最新收到的短信看了又看,一时不知道该去哪里。
信息是李彦修发的:
[代薇,其实今天我回学校不仅是为你,更重要是为了参加晚上的赛团返校动员会,所有成员都会在礼堂接受校长的致辞。我仔细考虑过了,这场比赛是我一直追逐的目标,团队竞技也不能因我一人退出影响全局,所以我必须拒绝你。
最后,认识你很高兴,尽管你并没有喜欢过我。祝我们都前程似锦。]
字里行间的冷静明智她没有看到,对方满怀诚恳而又豁达大度,她也未曾知觉,满心满眼只有那句“所有成员都会返校”。
这意味着张润行也会回来,她已经好久没有和他见面了。
他回来怎么没有告诉她呢?还是说想要给她一个惊喜?他有没有和她一样,也想见面呢?
有关于张润行的一切面前,她都不会守规矩的。
不管是翘掉晚自习混进大礼堂,只为看他一眼;还是试图替他拉下一个强劲的冠军争夺者,傻到用苍白的女友身份,来威逼李彦修弃赛。
“英雄不论成败,勇者战至终章!”
那夜,苍老的校长用洪亮的声音喊出祝词结束语,优秀的学生们在鼓舞里按序登台,她终于如愿见到众星拱月的张润行。
斜跨鲜红荣誉带的男生在灯光里愈发熠熠,她在最后排看得分明,却清楚感到自己没有想象中那么开心。
他鲜亮如许,远衬得她阴暗晦秽。是不是为了接近他,做各种幼稚又令人讨厌的事,反而会离他越来越远呢?
——“如果我喜欢的人不是张润行呢?”
早间在桌肚里翻出放药的纸袋,这样的想法油然而升。
脑海竟然不觉冒出两张重叠的脸,五六分相似的容貌,全然不同的感觉。
“不对,张润行是不可替代的存在。”
她在心里告诫自己,又在五分钟后诚实地逛上三年级的楼层,绑着固定夹板的脚步声混在早读声中,兜兜转转摸向李彦修的班级。
竞赛培训八点开始,李彦修算好时间,没错过六点半的早课。借来同桌的语文书精简地补笔记,高效翻动的书页敷上一层阴影,靠窗座位的他随之抬头。
“代薇?”李彦修难免惊诧,分手后第二天,以漂亮花心著称的前女友就找回来了。
以两人截然相反的习性,交往时就很难见面,他还以为分手后会永不再见呢。
在他思考的同时,代薇也没有闲着,眼光在教室搜寻一圈后精准锁定不远处最后排的漂亮男生。
拎在手里的玻璃奶瓶从窗户伸进去,摆压在李彦修翻开的书本上。
“小薇我们已经不在一起了,你不用对我……”
“不好意思,帮我传给他。”
用以打断他讲话的祈使句说响不响,刚好周围一小圈人都能听见。
易圳从交头接耳的窸窣扰动里掀眼,对上窗外代薇直指向他的食指。
第39章 回忆录(6)
从这天早读课开始, 代薇的绯闻男友大队中,又填入一名新成员。
别人都说这次不一样,这次是小美女主动求好, 肯定有戏。
只有“新成员”自己知道, 这次没什么不一样,她甚至没有问过他的名字。
“问了也没用, 她到现在都不知道我是哪个翡哪个蟾, 说不定她连你‘圳’字都不认识,记不住的。”
在小吃店试探表达疑惑时, 嘴里塞满肉串的赵翡蟾抢先抬头回答,大嚼大咽的同时, 他扭头看着代薇,
“不对啊, 你答应请他吃一周的饭,怎么是我付钱?”
递到嘴边的海带结顿了顿,代薇故作镇定,回答避重就轻:“格局放大,难道你跟人家就只有一周的交情吗?”
赵翡蟾一下就被唬住了, 点头连连称是。
赵家在苏城是妥妥的富豪土著,学校里没人了解易圳, 赵翡蟾略知一二;别人只当易圳是不好接近的贵公子,赵翡蟾却听说他家复杂来历,绝不是低调的有钱人这么简单。
当然,这一切都归功于赵母,三天两头组的牌局, 可以算得上一个小型情报网。
秘密太多的人, 还是别惹比较好。
赵翡蟾自己把话题一转:“倒是消哥怎么没来?”
“哦!他家有急事, 这几天都没来学校,今儿个周六更是找不见人,问他情况也只叫我们别担心。”
赵翡蟾点头,风卷残云干完一桌好吃的,跳上他妈妈的新车就呜隆隆回家去了,剩下代薇和易圳对眼望着。
“接下来我们去哪?”代薇背起单肩包,顺手帮他拿上桌角的鸭舌帽。
易圳直到接过帽子在头上扣正后,才发觉她的举动,甚至发问和语气,都自然亲昵得不像话。
掩饰好异样,掀开塑料门帘出走:“下午我还有事,你要是没地方去,我可以送你回……”
“我可以和你一起去!”代薇在后面跟得很紧,一步上前跟他并排挤出店门。
易圳奇怪地斜觑她一眼,坚持重复完自己的话:“回家。”
“我回去吃不下饭,爷爷就知道我又在外面吃垃圾食品了,他肯定会骂我的!”
“因为这种事骂你?”
“因为他是对美食十分严格的厨师。”
“……走吧,三公里路程,得快一点。”
代薇满不在乎:“嗐,才一个起步价的距离,你可是有专属司机的人。”
等到他从树荫里推出一辆自行车,代薇的笑容不得已凝固在脸上。
“司机休假,上来。”易圳不啰嗦。
她还算听话,只是带了条伤腿,爬上后座的动作磨磨唧唧。
从砖石板路穿出,沿河岸单行路段慢慢骑行,过街道诊所后在T字岔口右转,进入一片小型商业区。
暖日当头,吃饱喝足有车载,代薇在周围穿梭的重影里放松下来。
行人比绿化带上的小树苗还稀疏,路过哪扇橱窗装起精致的白,好像是一家飘着花香的婚纱店。
“别打瞌睡。”
眼睛快要闭上的时候,被男生的轻喝叫醒:“危险。”
“嗯…嗯?哦哦!”
代薇赶紧打起精神,生硬地找个理由为自己化解尴尬,“咳,你这个车座子,坐得我屁.股痛。”
易圳沉默片刻,加快了踩下脚踏的速度:“快到了。”
代薇没问目的地,但也着实没有想到,他的去处竟然是高考冲刺强化补习班!
“不会吧!我不会要等到你下课吧?”
知道她多半没那种耐心,易圳停住调整车位的手,示意她接过握把:“骑车,回家。”
“不不不,我可愿意等你了。”又是一份意料之中的媚笑。
他一瞬间就想起那些学生之间谈论的八卦传言,全是关于校花如何主动倒追,有鼻子有眼。
扪心自问,她不是好姑娘。自私、爱挑惹、会撒谎、交友广泛却不用真心,接触至今也没做过讨喜的事。
讨喜太简单,难的是让人无法讨厌。她就是这样的人。
只要见过她生动浓烈的样子,一举一动都有小性格,这些怪异但无伤大雅的小毛病就不算什么了。
“随你。”
易圳没有再讲多余的话,转身上了二楼。
不用叮嘱,她自己也能玩明白吧?
机构是全级教育系统,一楼庭院中央就是儿童休息区,她果然在那里和小学生玩摔卡,摔得最起劲,输得最惨烈。
员工下午茶时间,一般会多出一些点心,她不会真的去蹭吃蹭喝吧?当他又一次忍不住透窗向下看时,正撞见那只罪恶的小手伸向点心盘。
他立马眯了眯眼,无奈地转回头,看不下去。
两小时的课,总有浮躁不定瞬间,想要望眼去探寻。
终于一楼空旷无人,易圳在怔愣中想起在医务室那天,自己也是这样,从百爪挠心归于平静。
猜得出来她大抵是玩腻了,来来去去,还有不告而别亦是她的专长。
看来今天也不用例外赶早,他是最后一个走出教室的。
前脚迈过家长休息区,橘色塑料凳上疯兔般猛窜出个人,一手举一只甜筒,嘴里是她标志性的碎碎囔囔:“怎么才下来,冰淇淋都快化了。”
心情就是这样被她提溜着耍。
易圳咬咬牙,质问她:“为什么总做这种事?”
“什么事啊?”女孩张嘴直接吞下一个冰淇淋球,呲牙咧嘴地表示困惑。
“让人搞不懂的事,类似于那天你送牛奶的事,给我带来困扰的事。”
少年浅褐瞳仁透出不自知的犀利,却不冷锐,语气也不够凶狠。
该死,明明想说的不是这些。
甜筒在手心冰凉凉的,她舔舔嘴角:“我只是想和你玩啊,我们在一起玩有什么不好吗?况且你又没有拒绝,没有拒绝就是接受啊。”
“错,没有接受就是拒绝。”
“行,你了不起,你清高,要不是你长得……”
理智让代薇及时住口,她忽然想起,再过不久比赛就结束了,等张润行回来,眼前人不过替身,没必要争。
她几口吞下两支大冰淇淋,咀嚼脆筒咔吱咔吱作响,扬起笑脸:“给你带来困扰真的很对不起,我们以后不一起玩就是了。”
说完拍去手上碎屑,无事一身轻地扭头就走。
眼见她一副美妙心情毫不受影响的模样,易圳沉了口气,强迫自己不去理会。
不就是各走各的,到底谁稀罕怄气?
只有拎车时小臂暴突的青筋,在替他表达不爽。
两人各自分头,很快又重新聚首。
易圳行驶没多久,就碰见蹲在路边颤抖的代薇。
此时代薇全然没有得意样儿,攥紧他的衣角,满脸痛苦扭曲,可怜巴巴地求助:“肚子,肚子疼!”
“……”
十八岁这年秋天,易圳带着心仪的女孩子满大街找公共厕所。
给她送纸,为她买药,训斥她不应该吃那么多冷饮。而她唯唯诺诺,在车后座上抱着药盒,被他推着走。
一顿折腾下来,天都快黑了,易圳额角渗出细汗,脊背板直,一言不发。
缺心眼子的人还在火上浇手.雷:“嘿,那天你出手唰唰两下帮我撂倒消哥和绿蛙,动作可帅了!跟武打片里的江湖高手一样。”
“那时没想到有今天,”易圳冷飕飕地讥讽,“谢谢你恩将仇报。”
“楚留香你知道吧?轻功了得!那时候你就像楚留香一样,潇洒帅气!”
代薇充耳不闻,硬是要把话题接下去,
“你这个身高不打篮球,也不去当明星,多可惜?我小时候喜欢武侠,你就演我最喜欢的《小李飞刀》。”
“不演。”
“不演这个?没关系,古龙世界还有好多精彩的小说,《边城浪子》、《绝代双骄》……还有《神雕侠侣》,都是经典中的经典啊!”
“确实经典,但《神雕侠侣》是金庸写的。”
“啊?不都一样是武术嘛!”她开始蛮不讲理。
易圳懒得跟她理论:“所以这和我练柔道有什么关系?”
“拜托阿sir,你家开豪车耶!再学一个武术又有什么关系?”
“你时间很多,学好数理化又有什么关系?”他精准打击痛点。
代薇立刻趴在前座上装死:“啊!肚子痛肚子痛,快一点回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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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颠来倒去,记忆的尾触怯怯缩入廊背昏影。
决定执念于她的契机,是在他人生转折的重要时刻,可一瞬间脑海里能想起,不过那些鸡零狗碎的小事。
若说日常,在德国的相处,远比不知所谓的高中时代要更加炽烈,更加露.骨,是他梦寐而求过的形影不相离。
怀中抱着是他生命中的熊熊流火,他却第一次惧怕到下意识松开手。
十年等来与她拥眠,原是为得而复失埋下甜美的伏笔。
一张玉白的脸,褪去红粉潮热,眼神恢复清明直至冷漠,代薇抬起手背擦了擦嘴,微微弯唇,声音轻描淡写得残忍:“啊,认错人了呢。”
五感跟随体温一起遁逃,他的声音雾里探月般渺朦,情绪来得太迟,没有跟上眼角冰凉的速度。
他问:“你把我当作谁来爱?”
美丽的女人敛好碎发,红唇启张:
“你搞错了吧。我们之间,哪有爱?”
第40章 小特助
故作镇定, 是此时此刻代薇唯一能做的事。
她从未见过易圳受伤的眼神,或者说是始料未及。
但追逐张润行的心情和脚步一样急切,执念让她无暇管顾易圳的喜怒哀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