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易圳。一眨不眨地注视他,洞察他,妄图用视线狠狠剥露他冷漠表象下的思想,解读出哪怕只有丁点儿被他藏匿起的情绪。
他不会感受不到自己在看他,代薇无比确定。
可他不为所动。
被往来欲图围拢向他的人谨慎敬畏地簇拥着。他坐在这场应酬旋涡的中心点,眉眼垂敛,修长指尖优雅把玩着幼小的白酒盅,抬膝叠腿,坐姿些微慵懒,脸上没什么表情,似乎对周遭过耳的字词完全缺乏兴致。
纵然光丝极力撕扯起暖调的迷黄晃淌,纵然当下纸醉金迷的氛围倾泻满场,都根本无从中和他高贵气度下的冷漠,孤僻,以及他貌似蔑视情感的傲慢。
代薇仍然紧紧盯着他看。直到瞳孔因为过久聚焦而头晕脑胀,眼眶干涩到泛涌泪意,她想他真的不打算给自己回应时——
终于。
易圳这时候倏然掀眼,视线与她接触。
可也只是很淡的一眼。他十分平静,不着色丝毫情绪的眼神从她脸上轻捷地滑过,看她就像看她身后的白墙一般无关紧要,随意地抬眼一瞥,再轻描淡写地缓慢收回视线。
手机徒然几声震动,将略微怔忡的代薇唤醒,她低头去看微信,看到赵翡蟾接连炸来的消息:
【怎么样翠娥,跟负责人说上话没呢?】
【对了忘了告诉你,听说苏克西的老板脾气很怪,阴晴不定的,多少有点吓人了。】
【你重点拿下那几个负责人就能有戏,尽量别去招惹大老板。】
代薇看着屏幕好一会儿,半晌,她无奈地弯起嘴角,在聊天框里敲下两个字发送,然后收起手机毫不迟疑地朝对面走过去。
她说:【晚了。】
……
“这位就是咱们易总对吧?苏克西的大老板……我今晚一定要多敬您几杯!来……”
被酒精所操纵的短发女人,早已丧失起初的礼貌与端庄,手上分别拿着酒盅和分酒器,摇摇晃晃地挤蹭到易圳身边,脚下根本稳不住步子,整个人尽显烂醉如泥的失态模样。
就在这女人猛地踉跄后即将扑向易圳的前一秒,蓦然有人从后伸手拦腰将她一把捞开,同时用身体隔挡在易圳与醉酒女人之间。
身体惯性带得她手中分酒器歪斜不定,来人顺势以杯抵顶瓶口,酒液稳稳流入自己的空杯。
“方策喝晕了,想敬易总可得先过我这关哦。”代薇从容侃笑,眼神示意醉酒女人的同事,抽走她手中的分酒器,将人交给对方,
“让她别操心案子了,先把自己搞定吧,叫代驾送她回去。”
“好,黛露你也注意安全,别喝太多。”
代薇点点头,目送着醉酒女被几个人架着出去,之后不假思索地,顺势坐在了身后短暂空出来的位置。
易圳的邻座。
“你还是不太适合参加这种人多的场合。”氛围太吵闹,代薇主动将自己的座椅挪近男人,歪头笑看他。
她今天化了精致的妆容,眉上氤氲朦胧,眉下亮闪闪的眼睛盛着银河系。可惜他并没有看她:
“你很了解我?”
这句话问出来,倒让代薇煞有介事思考片刻,嘈杂人语吵得人想不明白,到头轻巧回答:“一点点吧~”
易圳淡淡掀眼,辉光掩映长睫,遮得目光若明若昧:“但我了解你。”
“哦?”代薇好奇地笑起来,按他的示意将耳朵凑近。
唇瓣擦着耳廓,将热风和痒意传递:“你无利不往,你讨厌我,却为了首场使用权接近我。”
“胡说,才不讨厌你呢。”她调笑故作吃惊。
偏头调过方向,转而她贴在他耳边私语,
“既然你都知道,不如就给我吧?场地权限这种东西,你根本不在意给谁,毕竟别人只是想借你的盛名,而你却不需要靠这些赚取称赞。”
“看来不止一点点。”他指的是,她很了解他。他眼里却没有欣喜。
代薇抬杯,酒水匀入一半在他空杯:“投其所好嘛。”
“可以。”
他答应得极为爽快,如他给面子仰头喝下那半杯,玻壁折射橙黄酒液,灯光穿透耀白杯底遁入深空黑瞳,向这场声色犬马赴会,
“我恰好今夜有空,你有一整晚来投我所好。”
代薇心下明了,同样一饮而尽,笑得温柔:“走吧,我送你回家。”
*
易圳没有带她回家。
也对,深彻体悟过为他烘造的甜腻是一场骗局,如今的她,当然不配踏足他家里。
能理解。
但让她没想到的是,易圳带她来的地方居然会是「苏克西」。
坐游览马车入后门,穿梭在这座童话王国的行驶路途中似乎什么都有,星子、月亮、蝉鸣、晚夏潮闷的风……
又好像什么也没有。
黯色的午夜密不可拆地袒露在视像中,如此完整,如此静,用力刺破她麻木的劣根,逼迫她在这场夜行下自我反省,学会悔悟记忆里欠批评的一些错事。
难道她该道歉么。
大脑神经尚被酒精反复撕扯时,马车悄声停驻在密林深处的小片霓虹地域。代薇有点懵忪,发现男人早已下了车,却不再绅士体贴地回身来牵她,而是独自率先迈步朝里面走去。
或许是完全涉足对方的领域。
或者微醺的状态让她变得敏感,可笑的怯懦。
以及那个男人是此刻唯有的安全感。
“等我一下嘛……”代薇想也没想就小跑着追上去,哪里还有酒场上那番泰然处之的模样,只会条件反射性伸手攥紧易圳的衣角,眼神带几分迷蒙,小声示弱,“太黑了,一起走吧……”
易圳停顿了下步伐,略微偏头,视线从被她扯住衣角的手指滑上来,沉默凝在她脸上。
她还穿着酒局上的黑色西服套装。
深V衣领包裹直角肩,隐约裸.露刺绣内搭的蕾丝边,金属银链紧紧勒束纤盈细腰,修身长裤的款式设计极致拉挑腿线,高跟鞋加持更显女人窈窕欲感的身骨。
长卷发,冷白皮,殷红唇,配饰亮闪精致。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身明艳张扬的装扮都实在与她此刻的神情、语气、眼神不相匹配。
她像被玷污妖气的精灵。在幽幽密林中与爱人偷会,自持无辜,灵魂的本性却坏得狠绝,上不了台面。
“怕的话,现在可以离开。”易圳撤回目光,声线冷淡,低头从她手中轻抽回衣角,转身继续走入那方霓虹区。
怕?
怎么会。
清醒的时候都不怕,何况是半醉的她。
咬咬牙,代薇立马再次追逐上他的背影。
匆匆掠过葳蕤繁密的灌木丛林,光雾豁然迭起。
抬眼望去,无数条藤蔓于月色下交错相融,根茎黏连,放肆织绕着一座玻璃暖房,鲜红与洁白的双色蔷薇花盛绽在藤条之上,纵情攀缠。
代薇极力抓住理智的尾巴,第一个弹蹦在脑子里的念头是:
今晚她和易圳要在这里……
私藏在密林内的玻璃房确实够隐蔽,一路过来时除去驾驶马车的员工外也确实再无他人,可怎么说这里也算半个户外啊……
易圳他,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这些了?
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进入房间,代薇近乎被这番奢美靡丽的画面晃晕了眼。
室温凉爽,烛影在余光里曳舞,加湿器喷腾起丝丝薄烟撩拂复古纱幔,橙色软皮沙发靠窗陈列,左右两侧嵌入式柜体摆放着红洋酒与留声机,投影屏幕打在对面墙上,旁侧还有一台石膏像。
无花果的冷香浸漫鼻腔时她才有所惊觉,脱口而出:“这里好像……”
很像与他们在德国的卧房、被自己改造过的易圳的卧房,一饰一物,都如出一辙。
代薇没说能出口。
房门落锁的声响惊醒了她,愣愣地看着易圳懒散坐在沙发上,按下遥控随意播放了一部电影,她恍然记起他们今晚在这里,在这个时间点见面的意义。
‘来都来了,一晚而已。’
她在心里说服自己。
‘没有床也没关系,至少有沙发,又不是没做过。’
她命令自己接受这场交易。
脱下高跟鞋,光着脚踩在触感细软的绒毯上,走向沙发的几步路中,她褪去长裤的动作显得那样轻易又艰难。
甚至当快要抵近时,还笨拙地被裤腿绊了一跤,最后直接跌坐在易圳腿上。
原来诱捕他的行为已经如此不熟练了么。以前是如何做到信手捏来的呢,那时为什么会感觉刺激和有趣呢,这不是自己最擅长的吗?
双手搂上他的脖子,舔了舔唇,代薇慢慢低头想要去亲吻他,不料易圳却偏头躲避掉她的亲吻。
“怎…怎么了?”女人掀起长睫,乖顺地窝在他怀里,眼神迷茫,“我哪里没做对吗?”
他该不会反悔了吧?
那怎么能行呢。
都到这一步了啊……
这样迷乱和混沌想法使得代薇头脑一热,瞬间的冲动让她脱掉外套,撑着男人的臂膀转过身子,直接跨坐在他腿上,感受到对方顺手扣住她的腰身,于是再次低下头欲图蛮横地强吻——
然而易圳眯眼后退了下,抬手轻掐她的下巴,拇指施力抵在她唇上,依旧拒绝她急躁迫切的索吻。
惹来代薇不满,弱弱呜咽一声。
娇嫩的唇瓣突然张开含咬住易圳的指尖,舌尖探触,怯怯顺沿他冰冷的指根,留下一道柔软剔亮的湿痕。
一如从前挑衅他的底线,还是那么任性。
“别跟我闹。”收紧桎梏在她腰际的力度,他淡漠抬眼锁紧她,字词带有警告性,嗓音微沉,“张嘴。”
代薇一秒老实,听话地张开嘴,然后看着他从旁侧抽出纸巾,慢条斯理地擦净自己的手指。
整个过程易圳都保持冷静的被动。并非曾经那样害羞或是受宠若惊地半推半就,也不是傲娇,好像就只是单纯的……没兴趣?
“易圳,你到底想干嘛?”她竟然滋生一丝挫败感。
男人却在从她口中听到自己名字后,勾了勾唇,单手抱起她重新调转她的身体,同时拎起被她脱在一旁的外套遮住她下.身不合时宜的春色。
从身后抱着她,还是让她侧坐在自己腿上,只是他接下去再没有任何逾越的举动。
代薇似乎也折腾累了,懒洋洋靠在他怀里时,视线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眼前的投影屏上。
正在放映的电影她有印象,是在德国临走前他们一起看过的。
当时只看了一半,她记得。
“你今晚怎么了?”她忽然这样问他,“吃饭的时候也没有理我……”
有点蠢了。
何必明知故问。
好在他并没有讥讽,没有恶语相向,长指温柔磨蹭着她手腕内侧的软肉,下颌抵在她肩头,将问题平静地抛还给她。
“开年夜那晚突然离开我的原因,不是小姨。”他的声音很轻,带着纵容的错觉,不是质问,更像对情人宠溺的低语,
“是他,对吗?”
第42章 王炸单
“描摹我的身体时, 你在想着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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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阿金他们几个在群里聊,蕾娜去争取影后季楚溪那单婚策案的进展十分不顺利。眼瞅着十几天过去了,至今还卡在大经纪人那关, 甚至连影后的面儿都没机会见到, 更遑论其他。
以至于老板最近日常黑脸,“洗脑大会”开了一场又一场, 夸张如一日三餐, 上面的人焦灼无奈,下面的人惴惴不安, 搞得工作室氛围一整个恐怖肃杀。
这很难不令人怀念曾经小洋楼里的欢脱气氛。
可代薇明白,这世上从不存在不朽单纯。
一旦尝触过权势和财富, 食髓知味,那么情怀和理想都会成为功利的佐剂。
说来也难怪。
当下正值“结婚热潮”的黄金期, 大单小单谁家也不缺,只要使使劲儿大家都能在这个阶段赚足钱。
因而各家各户策划公司和工作室争相较量的,得以在这个行业断崖式拉开彼此差距的,就是季楚溪这单。
新生代影后离奇闪婚的爆炸性新闻;
亚洲第一超级乐园苏克西的开幕婚礼秀;
以及这背后「易南集团」进军国内市场的重量级噱头,方方面面, 都无疑使得这一单提前预定“热搜榜首”。
用行内的话说,这简直是可遇不可求的“王炸单”。
这一单的首要切入口当然是季楚溪, 而能让影后心动的唯一条件——
没错,是苏克西。
大概季楚溪之所以点名道姓地指定婚礼场地,也是为了借势“超级乐园苏克西”这场东风再火一把,这不难猜。
倘若换做其他任何一个心仪地点,只要是客户的意愿, 只要钱到位, 代薇就算拼尽这些年积攒下的所有人脉关系都不成问题, 哪怕去南北极上举办婚礼呢。
可偏偏,苏克西的大老板,
是易圳啊……
最后得出这样结论的代薇用力摁灭烟头,烦躁地胡乱抓了把头发,坐在电脑前长吁短叹。
易圳究竟是否会答应,她心里完全没谱儿。
毕竟那晚他们什么都没有发生。
那个男人只是无比安分地抱着她在沙发上睡了一觉,天亮便离开了,话都没多留一句。
“黛露……”
“黛露?”
“小姐姐!”
“啊、啊……啊??”年轻男生的呼唤突然将她从回忆里捞出,代薇还有点懵忪,一时并未留意到对方略显诡异的称呼,抬起头愣愣地问,“怎么了?”
“想什么呢,愁眉苦脸的?”
康皙伸手在她眼前随意晃两下,也没再继续追问,递给她一张简历后扯了扯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