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官在一个劲儿的放大,脑袋也在发胀。
老夏的书房很宽,窗边,棋桌上两个人,除了老夏,还有个青年男人。显然,他没有发福,没有秃顶,没有……
那不正是池商周。
一眼就将他看清楚了。
他坐的椅子背后搭着一件深色西装外套,身上的衬衫干净的泛冷,衬衫下的身体端正清瘦,腹部的衣料松松的打着皱,衬衫面料精致,褶皱凸起的布料有细腻的光。一手冷素地放在黑色西裤上,一手落在棋碗里。
果盘里的水果香一个劲儿的冒,夏棠梨过去,老夏听到她发出的声音了,还没有变成老男人的池商周也同样。窗外斜进来一道夕阳,浓烈的铺在窗帘上,两个男人同时转过头来,这场景真像乔汐精心布置的镜头。
“怎么不叫人,”老夏乐呵呵的声音。
“……商周哥哥。”自己迟疑、木讷讷的声音。
猝不及防的对视。男人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爸爸觉得她一个小孩子池商周不需要这么给她面子,而且是他看着长大的一小破孩子。
“棠梨。”
他喊她,她看他。
几年不见了,一点也没有变,怎么能一点也不变。
夏棠梨嘴唇一点点紧绷。池商周夸她长大了,长高了,就像一个太久不见面的亲戚。亲热、亲切,但又有一定的距离,不知道这距离是她制造出来的,还是时间制造出来的。四年多以前,他随手就揉她的脑袋,伸手就捏她的脸。
他被老夏的棋瘾拉回棋桌,但是又侧脸来认真看了她一眼,对她弯了弯唇。他是双眼皮,但褶子很薄,所以眼睛显得极干净极清爽。睫毛轻压,笑起来深黑的眼睛里有光点,嘴角是一道明净的笑弧。清隽的五官,深邃的骨相,过份耀眼的人,一点没有变。
她想自然,但是大概不太自然的回应了他的私人招呼。
他没再多理她,回头去对了老夏,修长的手指在衬衫袖口上鼓捣,袖口打开,往上撩了撩。白色衣料下冷白的手腕骨顶了一点夕阳,执了一粒冷硬的黑子放上棋枰,敲出清脆的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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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的时候,偌大的长方餐桌上,他们四个人坐在桌子的一头,池商周不是外人,这样方便聊天。在老夏和唐女士面前,池商周也是小辈,所以他和她坐在一侧。
他从不避讳她,因为她是个小孩儿。他一向是这么看她的,这一点似乎也是一点没变。
唐女士非常开心,老夏简直幸福。池商周和他们家没有血缘上的亲情,但他从来不是外人,他还曾在她家生活过三年,在她还很小的时候。
老夏准备了酒,劝池商周喝,池商周推辞了一下,最后还是从了。他们聊他的近况,聊池家的近况,聊他的工作进展,越聊越深入,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年幼的家庭成员就完全没了存在感。
夏棠梨只是低头扒饭。
“棠梨,对顺江区那边熟吗?”在唐女士和老夏的笑谈声里池商周突然侧脸来问她。
总算有她的用武之地了么?
“顺江区,”老实巴交吐出几个字,但嘴巴里还挤着半个丸子,她一动,它就一鼓。她只觉得说话不方便,但唐女士被惹笑,说她像只小仓鼠。“这傻孩子,东西吃完再说话。”
“……”
有两道无情的笑声,不知道池商周有没有笑她。
去北方念书以前她还是个高中生,到头也不过17岁,最熟悉的除了学校附近,就是步行街。顺江区,那是锦城的CBD,她一个“傻孩子”配吗。
咽下丸子老实回答不熟,然后池商周就说明天早上过来接她。
男人略侧着脸看她,轻勾着唇角,唇色嫣红,唇边是湿润的,不知道是沾了酒还是本身湿润。
她没说话,一时还没想好拒绝的托词。池商周伸手就朝她脑袋上拍来,“怎么,不想坐哥哥的车?”
一股温热,很轻巧的一个撩拨。她赶紧摇头,池商周满意的笑了,然而笑弧还没有完全在她眼前展开,他就已经转头跟老夏说起了别的。
手腕收回,腕骨上顶着的表盘反出一道冷亮的光滑过她的视线。
其实有时候她也会恨池商周,非常恨,就像这一刻自然而然的忽视。
她不止一次想到,如果她们差不多年纪呢,他也敢这么随便对待她,又随便无视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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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酒也喝了,棋也下了,唐女士和老夏开心又幸福,代驾还没到,他们硬要送池商周去停车场,几个人出了门,踏进院子里,夏棠梨跟在最后,风从身上穿过,有点凉。
“你们回去吧,外边冷,让棠梨送我。”池商周对老夏和唐女士说。
“……”
她就不冷?
老夏喝了酒,脸红通通的,唐女士也小酌了一杯。反正她以后是要跟池商周混了,他们当然希望跟池商周脱节了几年的她多跟池商周热络热络。
老夏和唐女士立刻就跟池商周say goodbye。
花园里夜灯昏黄,大门外冷清清的。池商周在余光里披外套,浅色衬衫被罩住,余光里一下变暗。
“棠梨,”
“……嗯,”
他喊她,她就转过脸看他。
“真被吴文德吓到啦。”
没有任何铺垫,没有假意说一句听谁谁说的这种开场话。就像一直很热络,像她压根就没有几年不见他。他还在整理衣服,冷肃的手指拎了拎西装领边,看了她一眼,黑沉沉的眼睛里印着些光点。
“就,还好。”她答。
继续往前走,凉风幽幽。
余光里的一举一动都在眼底。
刚出大门口,池商周站住了,有阵风不知道从哪里来,带了一股裹挟着一点酒气的香味。
她停步,他将整理衣领的手落下,握了衣襟,掀开,另一边手伸进了西装内衬口袋。
“手伸过来。”
“……啊。”
池商周衣服里随即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细碎声响,应该是要给她什么。但他身上的黑色西装除了整洁就剩利落,连一条褶皱也找不出来,这阵琐碎的声音从他身上冒出来,有些违和。
他探进衣服里的手已经出来,在她要伸不伸的当,他随手,全没有一丝犹豫,自己握了她踟蹰不前的手,圈着手腕拉到面前。极其迅速,极自然的塞了把东西给她。
是一把水果糖。
站的更近了,他太高,不得不仰着脸看他。
池商周眉毛轻轻一挑,“吴文德这种人没什么好害怕的,夜里做噩梦了就在嘴巴里塞颗糖。”
他松了手,隔着衣料,他掌心里的温度似乎已经留在了她的袖子上。他又回衣兜里继续掏,样子认真的像在百宝箱里找东西,期间还不忘垂下眼睛对她笑一下,像在叫她别着急啊,等着啊,还有好东西。
嘴角荡着一条笑弧,他低一下头,干净的头发上滑过些光点,抬头,挺立的鼻尖上盛着浅浅的光线。
大概是将兜里的内容都掏干净了,这次他错开她的手,毫不卡顿地直接牵开她身上针织衫的口袋,将糖全装了进去。
“藏好,别让你妈妈看到。蛀牙比做噩梦轻松,是吧。”
有一股清浅的香气和一点不明显的酒气氤氲在彼此之间的空气里。他手指装糖的动静就在她薄薄衣料下的皮肤上。
“没什么大不了的,高兴点儿。一整晚了哥哥还没见你笑过,嗯?”他唇角轻扬,一条明净的笑弧荡在嘴角尽头。冷沉的西装上染了一层路灯的暖光,清瘦的喉结上也有一点暖光。
第3章
她不需要糖。更不需要藏。她21了,好吗!
有时候真是……恨他。
如果她和他差不多年纪呢?就算21岁,那要是她习惯穿高跟鞋,喜欢抹口红,打扮的妖一点呢,他还敢这么待她么。
房间里到处都是明亮的颜色,雪色的窗帘,鹅黄的被子,粉蓝的沙发。窗下,白色书桌上,暖黄的台灯光圈里堆着一把水果糖。
夏棠梨站在一个离书桌不远不近的距离上抱着手臂咬指甲,最后极其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的朝那堆水果糖翻了个大白眼,一把抓起床尾的睡衣抱着进了浴室。
白色磨砂玻璃门被拖鞋鞋底粗暴的关上,“砰”一声。但过了一会儿,门又开了。她大步大步的走到书桌前,抓了一块糖,剥开糖纸,咬进嘴巴。
糖纸习惯性的没扔,四根葱白的手指一扯,大概直了,拍在桌子上。
这样的糖纸,来自同一个人的它们在这个房间里还有很多。它们全被收藏在一个盒子里,盒子套箱子藏在衣柜顶上攒灰,平时谁都不会注意它。当然,谁都会尊重一个年幼的家庭成员的隐私,在这个文明.友□□。
临睡前,夏棠梨像做法事,把乔汐那个香薰换了几个地方,最后还是放在床头柜上,希望这东西真能安神。
为什么说人最大的敌人是自己。
因为有多少人,上至圣人穷奇一生最大的修练也就是在自己本身。能管住身体行为,还能管住心、管住思维,那就成了。
所以夏棠梨一个刚刚过完21岁生日的人生菜鸟,又做了噩梦。
自那件事后,房间里整夜都会留一盏灯,但除了影响深入睡眠,没起多大安慰。半夜她又醒了,被噩梦惊醒。乔汐劝她别瞎想,忘掉,她当然想忘掉,谁还愿意自虐。
夏棠梨脖子被冷汗浸湿,双眼紧闭,白细的十根手指握着柔软的薄被,握的指节泛白,像极愤怒,极害怕。时间一点点过去,冷汗被空气蒸发,魑魅魍魉因为睁开眼睛看到香薰而想起池商周的糖才消失。
夜里静悄悄的,糖纸打开的声音是唯一的声音。糖滚进嘴巴,甜味在舌尖化开,是甜橙的味道。
夏棠梨最后一次收到池商周的糖是四年多以前。
为了见他,她勤奋开挂,一惯好死不如赖活的人,一年时间闯进怀德中学百名榜,最后一路高歌,挣了光明正大去海城第一中学五日游的机会。
那年她还没满17岁,高中生涯的最后关头,谁也没有对她的目的起疑心,爸爸还主动送上机会,告诉池商周她去海城的事。
在海城的最后一天学校安排自由活动,那天24岁的池商周披着全世界的阳光站在海城第一中学的大门口等她。
都说年少时不要遇到太惊艳的人。
她自小就认识他。
糖在嘴巴里化尽,房间里传出一道细细的呼吸声。
昏黄的灯光静谧无声。
昼夜悄悄交替。
那件事后,被子里的人这是第一次半夜惊醒还能好好睡着。
-
“实习也不是第一回 ,爸爸相信你能做好,别耍滑头就没问题。”老夏嘱咐。
“下午,一般大概3点,这种时候最适合请同事喝东西。跟同事好好相处啊,别给你商周哥哥惹麻烦。”唐女士命令。
“……”
之前他们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什么也不需要准备,她人去了就行,轻轻松松的,高高兴兴的。连走形势的简历都是老夏带着眼镜,凭他的一阳指自己在电脑上做的。
她就知道,一入社会深似海,就算走后门的工作,那也是一份工作,怎么可能随随便便,轻轻松松。
“我知道。”夏棠梨挂上包。
“下班到点,看别人走了你再走知道吗?别当领头的那个。”
“行了,我以前实习过。”
夏棠梨转身出门,怎么听到背后一个松了一口粗气的声音?
转头,老夏搭着唐女士的肩膀,站在门里一脸的笑,对她挥手。
“……”
怎么有种被这俩人扫地出门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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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阴沉沉的。
呼……
怎么感觉像要大祸临头。
夏棠梨安安静静的坐在副驾驶,池商周坐在驾驶室,近的触手可及。
为什么要说触手可及?
一伸手就可以摸到!
呸!
摸什么摸。
夏棠梨转了脸,转的连余光里都是空的才算完。
车子启动,车窗外滑过一排排银杏。池商周真来接她了,还把车开进小区。这儿是只有几个车位的小停车区,车少,银杏树好看。
家里老夏没车,唐女士有辆卡宴。虽然老夏因病退休前干到了怀德中学的校长位,但不用避嫌,谁都知道老夏穷的底掉,没往家拿多少钱就算了,还经常忽悠唐富婆接济他们学校的困难学生。
唐女士的车里很香,随时都放着音乐,风格荤素不忌,零零后Super Idol的歌她也听,广场舞金曲她也喜欢。
池商周的车上有股新鲜的香烟味,一定是刚刚等她的时候抽烟了。车上不放音乐,听新闻。米国扬言要与多方北约国家商议对某罗斯措施,某罗斯回应不惧北约。
一大早的街上就开始车挤车了,池商周一直在认真开车,没多说什么话,她也自然就是他问了就答,他不问就一声不吭,直到一道红灯将他们拦在路口。
池商周车开的很好,非常稳。不过也是,他的工具好,这车比唐女士小两百万的车还要高档许多。路上车多人多,但车里除了广播的声音,很静。
“小棠梨,”
“……嗯。”
这突然的老称呼,夏棠梨心上紧了一下。
以前,是老这么叫她的。
其实也有变化的,但这变化好像只是她自己。四年多时间过去,她已经不知道能跟这个西装革履的大男人说些什么好了。
转脸正好撞上池商周的眼睛,他瞳色深黑,眼白干净,只是眼角有几根红血丝。但这一点也不妨碍他目光压人,像一块沉重的玄铁。
他单臂搭在纯黑的方向盘上,“哥哥对你不好吗?”他个子高,就是坐着也高,有点压迫感,有点居高临下的意思。
“……啊?”
“怎么感觉你害怕我?”
“……怎么会,没有。”
池商周立刻就笑了,还不经意似地轻挑了一下眉毛,是一副领导体恤百姓,大人体恤小孩的样子,摇了下头转过了脸去。他衬衫领口上,被车窗外白色天光勾勒的明亮的喉结动了动,清瘦的骨骼被一层冷白的皮肤包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