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她的话,他抬了头看她,嘴角一点点荡出笑容来,眼睛和他衣兜里的笔帽一样映着头顶的灯光,整个人好像在一瞬间就打起精神了。
夏棠梨愣在他的精神转换之间,池商周轻松道,“我下班?看我高兴,几点都行。小棠梨要请哥哥吃饭?”
请吃饭?
他有点像开玩笑,有点认真。
池商周私下里开玩笑的时候和一惯的样子不大一样,大概算不太正经的样子,尤其是不像那天在工地上和施宏达谈判的池总。
“请我吃饭不行?”池商周追问。夏棠梨看着人,呐呐地回答了一个傻傻的答案,“我妈没在家,她去安城了,李素琴做饭可不好吃。”
“李素琴,李素琴是谁?”
“做饭的阿姨啊。”
“你没私房钱?”
“……”
请他吃饭,和他单独坐在车里,一张桌子面对面,孤男寡女,约会,夏棠梨一瞬间想到的就是这些。
所以思想有多奔放,表现就有多纯真、呆傻,所以在意识到自己的不当思维发散后,就越发的呆傻,但是在听到池商周把她的呆傻当真了的话后,又有点失落,气愤。
就算是四年多以前,一顿饭钱她还是有的好吧!
池商周已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视线随着他升高,然后看着手将手朝她伸了来,随随便便的样子就压在了她一边肩膀上,手指还全无忌讳的一握,“以后记得攒点私房钱,够了就请哥哥上外边吃顿好吃的。”
“噢。”
或许是她自己表现的太怂了一点,才会被他小瞧。就像他那天给糖,她就只会照他说的接住,还配合地藏进衣兜。
“好吧,今天就放过你。回去吧,剩下的蒋时收拾就行。”
“没关系,还早,我收拾完再走。”
“哥哥想抽根烟,你不走,我不敢抽啊。”
“……”
好像等不及她走了,池商周手上已经多出来一盒香烟,娴熟地抖出一支,干净的牙齿咬了一点白色烟嘴,将香烟从烟盒里抽了出来,叨在唇上。
嫣红的唇肉轻压着白色的烟身。
他没有立刻点燃,倒是饶有兴致的笑了一下,“小棠梨要是男孩子就好了,哥哥教你抽烟。”
第7章
池商周12岁那年被池老太从海城带来了锦城,托付给夏年柏,池商周便加入了夏家一家三口的生活。中学三年,老夏每天早晨带着池商周去学校,下午俩人一起回家,没有儿子的夫妻俩像白捡了个儿子一样的高兴,直到15岁,池家将人接走。
池商周对这个曾经生活过的家已经有感情,离开锦城后,不管是在海城,还是远在美国,每年都会来家里两次,夏天,春节,但也只来两次。年纪小的时候,回来会住上一段时间,后来是随着年龄增长,忙学业,忙事业,回来一次也就越发的匆忙。
他来,回回给老夏带厚礼,给唐女士带厚礼。夏棠梨是最好打发的家庭成员,一包糖,或是带着她去一趟超市,随便挑。
池商周对夏棠梨向来亲,毫无隔阂,夏棠梨的别扭在他这里从来只被当作小孩子的叛逆,一会儿黏人,一会儿可以完全不理他。
而在夏棠梨呢,是深入骨髓了,又从骨髓里强行剔除。
那些年喜欢他的是什么呢,不知道,甚至不知道那种喜欢是从什么开始,又为什么变味,变得不再是正大光明的事情。
四年多以前那样的强行,当然不想再来一回。
“爸,其实我觉得我这工作挺打扰人家的。”
“……”
“吴文德死了,公司里好乱啊,我去了,商周哥哥难免不给点照顾。人家那么忙,我觉得挺不好的。”
唐女士的主要产业在安城,时不时就有一段时间不在家,有时连老夏也会追过去陪自己老婆,家里就留她自己。这回应该是因为担心她害怕,毕竟吴文德的事才没过去多久,没敢留她一个人在家。
家政李素琴饭菜做好,厨房收拾妥帖就赶回自己家了,餐桌上只有他们父女俩。
“怎么,昨天不是还挺高兴的,今天又返水啦?”
“爸爸,我在跟你讲道理。”
“嗯,讲道理好。”
“你就一点不觉得麻烦人家吗?”
老夏有些用力过度的“啧”了一声,点点头,“好像是有点儿。”老夏今天才56,但他退休了,因病退休,积劳成疾。其实他还是个帅老头,连下巴上的小胡子都挺有型,拉垮的是他头发已经白了一半。
老夏话说的好听,却没下文了。
夏棠梨视线从父亲脸上落下,“就觉得挺麻烦人家的。既然我现在都已经好了,没有害怕了,我就想能不能换个工作干,你们不是担心我给商周哥哥找麻烦吗,我出去祸害别人去,”
老夏一直吃的很认真,突然呀了一声,“七点了七点了,吃饱没,吃饱了碗筷就放桌上一会儿爸来捡啊。”老夏慌慌地喝了口汤,伸手在她背上草草地拍了下,就跑了。
“爸!”
-
既然此路不通,夏棠梨另寻他法,好歹只要不是成天跟在池商周背后就行。最近整天去综合办公室拿资料,送资料,或许可以申请调职。
来的时候也是他们一言堂,根本没有问过她的意愿,大概连爸妈都直接就拿她任池商周处置了。还要她请同事喝下午茶,她哪有什么同事。
请池商周喝下午茶?
下班更不用讲什么理,别人带头走,她才能走。每天池商周按时间让她下班,妨碍他抽烟,他还要催。
所以她找机会站在综合办公室里,第一次以要来这里工作的视角观察。
好歹她是当事人好不好,就没有一点主宰自己的权利与义务?
……
原先也没觉得他们有这么忙的啊。
开放办公区,每个人的桌子上都堆着厚厚的资料,人员密集,毫无隐私,死气沉沉,这种社畜生活她倒也经历过,也不是不能干。
杨元清原来是综合办公室的主管,在池商周面前恭恭敬敬、谦逊讲理的人,手底下那中年女人怎么跟谁说话都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如果她来,会不会因为她是从池商周身边下放的,给点面子待她好点儿。
当夏棠梨抱着也许可以试试跟池商周谈条件的当天中午,就在茶水间的阳台后偷听了一段实习生受不来职场气的单口相声。
“反正错的就都是你干的,有功劳咋也轮不到。每天累的跟狗一样,尤其最近,上头来了新领导,除了脸帅啥好处也没有。哎,说起那太子爷是真的超帅,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极品的男人,可惜人品不咋地,跟周扒皮一样,他一来全员加班。其实加班也还好,关键是受不了办公室主任,一个老修女,骨子里就喜欢折腾人,鸡蛋里挑骨头,挑不出骨头也能把你搅的稀烂……”
嘶……
除了说池商周人品不咋地,其它事情,夏棠梨全部认同。那个办公室主任,四十多岁,瘦高个,还真像个不通人情的老修女。
所以还是暂时……
就暂时,不给自己找不痛快了吧。
夏棠梨老实地整理从综合办公室交过来的资料。
池商周的办公室外有个小办公间,安置有几张桌子,但只有她在用,蒋时几乎不出现在这里,所以就更没有别人。
在这儿办公的期间,夏棠梨从各种文件上看到吴文德的名字,从各种资料上看到吴文德的签字。从一份档案里看到许多吴文德的照片,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经常穿着西装,或在什么地方参观,或在什么地方和另一群西装人士合照。地位时轻时重,有站在中间的照片,有站在犄角旮旯的。有头上戴着安全帽,站在粗糙的工地上的照片,也有领着一群头带安全帽的人合照的照片。
总体来说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先前活的,现在死了。
但她有一点想不通,这么一个正常的普通人,为什么那天要那样地盯着她看?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人倒临死了拉她垫背。
夏棠梨有了新的疑惑,但这个问题,她谁也不好说。只是老夏说的没错,不了解才会自己臆想些该的不该的东西。而有一件事她是确定了的,吴文德那天必死无疑的事实,没人救得了他,也没人害得了他。
天还是雨水不停,夏棠梨整理好的资料蒋时全抱走了,她又短途跑了趟退,从财务部取了份资料过来,没多大一会儿一个胖女人和两个中年男人就进了池商周的办公室,三个人一来就都一副哭丧脸。
“池总,这笔款已经拖不下去了,您看这接下来怎么办嘛?”
池商周在抽烟,派了份简直的活儿给她干,她怀疑他就是想抽烟,所以要支开她。
池商周没理说话的人,只垂着头在看财务部的资料。他手上食指和中间娴熟的夹着香烟,白色的雾气绕着他的手指打转。一会儿,白晃晃的烟放在唇边,冷肃的脸颊轻轻动一下,很快就有白色雾气从唇边溢出来,浅浅的分散开,溢开。她看到有一缕很浅的白雾慢慢爬上他的肩膀,最后在炭黑色的西装布料上消失。
所以他身上会沾上烟草味,但通常是在下午。上午,池商周简直是个香饽饽。这也是跟了他这一阵的发现。还发现,池商周好像心情不爽、累了更会频繁地抽烟。
那几人轮番诉苦,池商周只偶尔抬一下脸,眼睛淡漠的扫一眼人,然后就是抽烟看资料。他们说自从吴文德的事情一发,总部就把该给的钱都扣下了,有问题的不放款,没问题的该放款的也不放款。但现在也不是说不放,好像是有意在拖延,反正是一点动静也看不到。现在钱是早就支不动了,可是没钱什么也办不了呀,所有人都在等着拿钱。
收回视线,眼睛落在面前的资料上。
老夏喜欢看三国演义,她有时候也跟着看。
池商周默默抽烟的样子,怎么觉着特别像出征北上伐魏的诸葛亮。
他是已经鞠躬尽瘁了,却无奈何前有贼寇,后无粮草。
看三国的时候,是恨不得自个儿帮着想想办法。眼下夏棠梨也有这个冲动,只是等他们报出那个数字后。
“……”
洗洗睡吧。
这几个人苍蝇似的,嗡嗡嗡,嗡嗡嗡。夏棠梨脑瓜疼,事情办完将东西交给了蒋时,就俏没声的出了办公室。等那几个人走后,她立刻点了街对面的咖啡和招牌点心,给了加急费,很快就送来了,然后立刻转送到池商周的面前。
“小棠梨工作干的这么出色,想要什么奖励?”
“……”
也对,助手不就是该干这些事。夏棠梨看了看被池商周享用光了的咖啡和点心,这是她私人掏腰包点的耶。
“晚上带你去吃点好吃的?”
“……我,有事。”
“有事,什么事。”
“有要紧事。”
“要紧事?你还能有什么要紧事?”
池商周站在办公桌后的文件柜前挑柜子里的资料,他明天会去海城,讨要粮草。她打下手,就站在他背后,接过他拿出来的东西。
这话问的就有点不尊重人了!
她就不能有要紧事了么?
文件大概都有些日子了,带着一股发潮的味道,有点难闻。夏棠梨抱一点就转身,放到池商周的办公桌上。
手里空了,再回来。
池商周身材很高,但不像她们这个年纪的男生,干瘦单薄。人虽清瘦,但该厚重的地方就很厚重,肩膀、胸膛。
都是她不太敢欣赏的风景。
他这么大一块占据着跟前的位置,所以能很清楚地闻到他身上的味道,还能加以辨别。有柠檬和麝香、橙花被阳光融化,干净,暖和,苦涩,清澈,还有一点烟草的味道。
池商周抱了资料压过来,旧纸张的潮味就把所有味道都压死了。
池商周每天早上来的时候简直好闻。
她怀疑过池商周的香水或许出自哪个女人之手。
毕竟八百年前就听说他会联姻,女方是个什么什么人的女儿,了不起的大千金小姐,但是到了今天,也没见老夏带上唐女士、携着她去海城随份子。
一边思维发散,夏棠梨一边对池商周的话嗤之以鼻,正要反驳。
“不会是,谈男朋友啦?”池商周的声音突然从高海拔上落下来,砸的她一凛。
“没有啊。”这是什么污蔑!
池商周又握了一叠资料转过身来,这次没放她手上,反倒是拿了她原本接在手里的,自己搭在手臂上抱回办公桌边放下。
她回答的非常恳切且坚定。
东西放下,池商周已经空出手来,然后他的手就朝她伸了来,冷白的手指曲着,用手指背刮上了她的脸,一下不够,他刮了两三下。“没有?”
凉凉的触感,还有一点旧纸张的潮湿味道。如果他用的是指腹刮她的脸,那么,也许心脏就不会重重地揪,只会嫌弃他摸过那些旧资料。
“……没有。”脸烧起来,眉毛皱起来。
池商周弯了腰下来,脸探到她面前,觑起了眼睛,眼皮褶子薄薄的划出一道,像要审问她。审别人的时候……怎么不这么审。
一定会很有效。
他眸子里的深黑,像个蛊惑人的旋涡,吸着人往下坠。
夏棠梨站不住,闪着睫毛一点点往后闪腰,然后池商周的手腕就搭上了她的肩膀,在她鼻尖前说话,“没有就好。”
第8章
没有就好?为什么没有就好?
池商周就近在一个让人的谎话无处躲藏的距离上,那么她也可以审他?但是……立刻池商周笑了,他笑的很开,气音从喉咙里低低的出来,嘴角笑弧一直荡开,到能看见他的齿边,很白很干净的几颗。
他直了腰,松了手,眉毛不经意地轻松扬起,手在她肩膀上轻拍了一下,边转身,边说话,“长大一点再想这些事,那个时候才会认人,你爸爸妈妈也不用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