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初空气湿冷,这工地上又比城里要冷些。她有些愣,那道简陋的门里池商周又抬了下手。那握着衣服的手指肤色干净,指节修长,一根一根的冷白的握在黑色衣料上。
夏棠梨通常反映灵敏,这下却愣了一下才进去接了衣服,正想转身再出来。
“那边有张椅子,坐过去。”池商周交接衣服的手在底下反握了下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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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总抽根烟?”施宏达递上香烟,池商周轻一摆手,施宏达便只笑笑,没有抽烟。桌子上有几个纸杯,都装着茶水,茶水还在冒热气,但没人喝,夏棠梨坐在屋子角落里也闻到了茶香。
但更清楚的是怀里池商周衣服上的味道,和衣料上的温暖体温。
这屋里只有他们三个人。
池商周拒绝了抽烟,猝不及防的谈判就开始了。池商周直奔主题问起了施宏达准备如何处理塌方的事。施宏达眼睛明显暗了一度,脸上的假客套倒一点也没变,他给出的回答一桩桩一件件都抹上了润滑油,模棱两可,进一步退一步,不邀功更不揽错。
夏棠梨这是第一天报道,公司大门也还没进,当然一点听不懂他们谈话中的事件,不过没几个来回后,池商周就频繁地提到一个名字,吴文德。
夏棠梨坐直了腰。
池商周说起吴文德签的合同,说起工地上的施工问题,说起项目上所有往来的漏洞百出的工程签证材料,施宏达脸上的笑一点点融化,僵硬,在气氛僵到一个临界点时,池商周话锋又突然阴转晴。
“说到底你我都不是这些事的直接参与者,再说这些功过没什么实际意义。咱们都是生意人,我要结果,你要钱,目的不冲突。只要你能把事办好,处理得当,该承担的责任负责到底,不是胡搅。我希望不计前嫌,三期项目,还合作。”池商周语速平稳,语调平淡。
连夏棠梨都听出了池商周好像是在给台阶下,但是却没有看到施宏达脸上有变化,他一个字也没有,只听着池商周继续说下去。池商周始终没说过一句重话,没有一个粗鲁的字眼,施宏达的样子倒像池商周在割他的肉。
夏棠梨只能看到池商周的背,他们坐的桌子是两张简易的办公桌临时拼凑的,桌角还堆着些办公杂物,有纸有笔,池商周拖了张纸,拿了支笔,沙沙的在纸上画了好一阵,推到施宏达面前,也将他先前拿的一个文件夹推到施宏达面前。
这是两个处理方案。
“来日方长,谁也不亏。”池商周缓慢郑重的说出这几个字,“这些资料你看看,这份方案也回去算算。定下来,就来个电话。时间越短大家损失都小,这个道理施总应该明白。”
施宏达将那张纸拿起来看了好半晌,脸色青红白转换了一遍,又抬头看池商周。夏棠梨能看到施宏达干干的扯了下唇,她猜池商周一定是对施宏达笑了。
施宏达出去的时候将那张纸折了,揣进衣兜就那么走了。
什么事也没发生,没有群体斗殴,没有野蛮事件。施宏达的队伍像瘫在烈日下的薄水,很快就悄无声息地消失了。送走人,池商周站在门口,门外的白色天光铺在他直挺的鼻梁骨上,他侧过脸来,一半隐进阴影里,鼻梁、唇尖、下颌、喉结是一条明暗的分割线。
夏棠梨还站在角落里,看着池商周活像一道抵御外侵的城墙,站在他的背后就很安全。
“棠梨。”
“……啊,”
“衣服拿过来。”
“噢。”夏棠梨赶紧过去双手递上。
“肚子饿了吧?”
池商周抖开西装,伸手穿上,空气里有股干涩清澈的香气在浮动。夏棠梨抬起手臂,看了眼腕表,快1点了。
“饿了。”看完表老实回答。
“傻丫头,饿不饿肚子不知道?”
安全帽上被扣了一下,咚的一声,震进耳朵里。
“帽子摘了吧。”
“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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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目部的餐厅在一处四面敞开的板房里,凉风阵阵,吃饭的桌子摆的很随意,桌上大盘小碗的菜热气腾腾地冒,应该是刚出锅,这是在等着他们卡的饭点。
闻到饭菜的味道,夏棠梨才真切的感觉到自己饿了。从洗手间洗了个手出来,这些桌子几乎都被坐满了。池商周坐在那头一张长条桌的一端,桌子上放着很多酒瓶,他手指上夹着根点燃的香烟,白色雾气浅浅的被风带走。
曹立站在长条桌的另一端不停的开酒瓶子。
这里聚了好几十人,全是项目部的人,也全是男人。老一点的,年轻一点的,干净一点的,邋遢一点的。池商周也是个男人,他也还年轻,却冷肃着一张脸,坐在那一方,西装干净,独劈了一道风景。
洗手间没有热水,水凉的扎人。夏棠梨垂了视线,捏捏冰凉凉的手指,左看右看,不知道自己该去哪桌坐。她头发还绑在头顶,是松松垮垮的一个丸子,身上的风衣拉满到脖子根。
池商周坐的那桌是一桌子的中年男人,像是要借酒谈些什么严肃的事情。
别的桌子都在端碗拿筷行动了,乱糟糟的,吵吵闹闹的,空位置到多,就是一个女同胞也没有。她瞧哪方一眼,哪方就立刻有眼睛瞧她一眼。
“……”
“小夏,池总让你去他那边坐。”蒋时的声音穿透杯盘碰撞、喧哗的人声撞进耳朵里。
“噢,好。”夏棠梨立刻答应。知道池商周的位置,转头的第一瞬间就找到他的所在。
他在抽烟,桌上已经差不多坐满了,大家在摆碗拆筷,酒瓶碰撞,也闹哄哄的。走过去,池商周的左手边果然有一张空凳子。
坐下,池商周侧脸看她,唇边滑出一团白色雾气,香烟味蹿进鼻腔。
像不知道是她,又像总算看到她。池商周先是晃眼一瞧,再是认认真真地看了她一眼,他轻扯了一下嘴角,低了下眼睛将烟灰缸挪到了右手边,才又转过脸来,朝她歪近。
嘈杂中,夏棠梨看着靠近的人小声喊他,“商周哥哥,”
隔的很近,天光都披在他身上,她窝在阴影里。他问她去哪了,叫她别乱走,最好别离开他的视线。
他手上娴熟地敲着香烟,烟灰离开白色烟嘴,雾气被流动的空气从左往右拖着,烟灰准确地落进烟灰缸里。嘈杂中他眉毛轻轻挑起,像是要加重话的份量,“人多事杂,别让哥哥担心,明白吗?”
第6章
面前有一副碗筷,碗里是冒着热气的白米饭。算一下离早饭有五个多小时了,夏棠梨握起筷子就开吃。
池商周面前也有一副碗筷,但碗里是空的,他手边有个纸杯装着啤酒。
池商周抽着烟和曹立说话,大概告知众人和施宏达的谈判,也是集团对这件事的最终处理决定。
其他人反映不大,曹立听了明显气愤,大口大口的喝酒,直言施宏达的事就该彻底揭开来说,吴文德能被逼到自杀,施宏达在南华项目上缠了两年,不能就这么算了。
池商周将香烟咬在唇上,吸了一口,雾气立刻便被穿堂过的风带出了板房外。“你不是一向跟吴文德不合,你有什么可不平的。”他淡声说。
曹立一听这话愣了一下,立刻反驳,“我跟他从来就没有私仇,您不信可以去查。”
池商周笑了一下,摇着头垂眼,将手上的香烟放到烟灰缸上敲了敲,烟灰轻飘飘落下。“是人就不能没毛病。我是来复工复产的,不是来办案的。”
风从左往右,将池商周手上的烟雾全拖出了板房。夏棠梨垂着头吃饭,同桌子有十来个人,都是陌生人。矫情也好,洁癖也罢,她只夹面前的一盘菜,在那盘菜被旁边的人翻过后,就只吃饭。
她一抬头就能看到池商放在眼前的手臂,耳朵全程不自觉的听他和曹立说话,倒真像个尽责的助理,要回去写份记录,大概都能背出来。然后她就看到池商周放在眼前的左手抬起来,表盘晃过一道冷光。他朝着厨房那边挥了一下,很快有个拴着白色围裙的矮胖男人跑过来。
“还有丸子汤吗?”
“有的池总。”
“舀一碗来。”
然后池商周要的丸子汤就摆在了她的面前,几乎要挨着她的碗。“别只吃饭,吃点菜。”池商周在和曹立的对话中,低声夹了这么一句。
吵吵嚷嚷里,抬起头来,池商周已经侧过了脸去继续和曹立说话。他脸色不太好,冷冷的,有点火气的样子。
有丸子有蔬菜的汤就放在了她的直辖区内,没人会来夹了。
“我有这个时间,你也有这个时间。你问问他们,同不同意停薪留职。一个人,十个人,一百个人,曹立,你算算我需要回去讨多少钱来填?你以为池叙尧的钱好拿?”
“池叙尧的钱不好拿,施宏达的钱少一分,他手底下的人可以来这儿闹事,也可以换张脸就是社会最同情的底层农民工,几百号农民工拿不到血汗钱,你告诉我这会是个什么事件?”
曹立彻底不说话了。池商周眉毛皱了一下,香烟放在唇上吸了一口,手指落下抖抖烟灰,再继续,他说是可以打官司,是可以把事情翻个底朝天,吴文德拿了多少钱,吴文德和谁存在利益关系,施宏达又到底跟他干了些什么,但是这需要多少时间?这中间要是出了上访、社会新闻谁负责,怎么解决?”
只要是由人组织起来的集体,就不会有彻底干净的事。
不用施宏达只是义气用事,一,于事无补,二,不用他,用谁能保证在短时间内找齐要用的几百号工人,谁又能保证新来的队伍就比施宏达的团队更合适,不出新的矛盾,新的事端。
施宏达只是个组织者,干活的还是工人。
强龙不斗地头蛇。需要他,用他就行了,何苦斗。
集团要的:损失压在最小范围、零事故、按期竣工。
池商周和曹立说话,语气显然比和施宏达说话时重得多。他说话嗓音通常略显低沉,激动、声音拔高时,会有一道独特的音色混进来,这道声音更有辨识度,更具个人特点,也更强硬。
这件事不容置喙,也没有可不清楚,可置喙的了,利弊已经挑的中够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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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南华项目上离开的时候天色已经在转暗,到了顺江区公司楼下,池商周自己下了车,安排蒋时送她回了家。
那天是近来唯一不是因为吴文德而睡不着的一天。池商周说话的声音,池商周只穿着衬衫马夹的背影,他的侧脸,他抖烟灰时手指敲打白色烟身的动作,手腕骨凸起的形状。他高声和曹立说话的那种特别腔调。
那截白色香烟像嵌在了他手指上,他挥手,他甩着手说重话,香烟拖出烟丝像根鞭子,他西装胸前口袋里的笔帽不停的晃过光点。
这些画面像植入式广告,魔性的时不时闯出来播上一段,哪还有工夫记得别的。
世事难料,人力不可控制。
想来不可思议,像空穴来风,像无中生有。
如一条明明已经干涸了的小河,遇上了天降大雨,水不需要谁同意的从四面八方浸来,你什么也没做,它在自由生长。俏没声的,不引人注意。
从那天后,就开始自己上下班了。在真正见识过池商周的工作性质后,哪还敢等他亲自来接。
第二天夏棠梨就发现池商周西装胸口的口袋里整天都会插一支笔,一开始还以为是什么装饰。笔帽上有一圈冷色金属,池商周带着它走到哪里,它都会反映出亮晃晃的光点。
他握在手指上,通体漆黑,浑身铮亮。
这天,池商周随手就抽了口袋里的笔,坐在办公桌前唰唰地签字,夏棠梨在一边帮忙整理签好字的文件。
准予通过。池商周。
字写的潦草,乍一看龙飞凤舞,仔细瞄来,杂而有章,有棱有角。握笔的手指一根一根清瘦修长,握笔手势很标准,稍用了点力,骨节明显,俊秀中饱含力量。
把池商周签好的资料拿去综合办公室的时候,写签收单,夏棠梨不自觉地模仿了一下池商周握笔的方式。意识到这个举动的时候,先是觉得好看,然后是吓一跳,立刻纠正,恢复往常的习惯用拇指压着点食指写字。
上午,池商周在办公桌上签了几个小时的文件。下午从办公室转会议室,约见了一整个下午的人,脸色从明朗到阴沉,从施宏达说的明察秋毫到她从未见过的疲倦厌烦。上午他签完字随手插进口袋里的笔又拿出来握在了手上。
他的笔不光是用来签字的,用处太多,这会儿就像成了一根鞭子,带着刺的那种,在前来的不同的人的谈话资料上划过时,划的被约见的人面皮发紧。
池商周问什么,对方当然答什么,只是有顺畅,有迟疑。池商周的黑眼睛,判官一样审视每一个人,笔始终没有离过手,直到时间过了五点半约见的最后一个人从会议室离开,他才将笔从手上丢开。
暗沉沉的天总算下起了雨,窸窸窣窣地打着玻璃窗。
夏棠梨一直坐在会议室窗户边,蒋时几乎在池商周身边或站或坐了一个下午。
池商周背脊靠上了椅子上,拧拧脖子,抬手揉了揉眼角,很艰辛的样子。
人间真实,不是电视剧,坏人都长得斜眉吊眼,说谎了背过身的时候还有阴笑特写。夏棠梨看进来了这么多人,倒每个人都是肺腑之言。
池商周会信谁不信谁?
敢信什么?
桌子上散着许多资料,工作结束,夏棠梨自觉帮着蒋时收拾东西。池商周重新坐直,看了眼腕表,捡起桌子上刚才被他随手丢开的笔,用笔帽盖起来,“棠梨啊,”
“哎。”
“下雨好不好打车?”
“好打,特别好打,网约车几分钟就来了。”手上收罗资料,纸张发出轻轻的脆响声。
“那就好。早点回去,别让你爸妈担心。”
“噢。”
蒋时抱了一叠收拾好的文件出了会议室,夏棠梨自己继续收拾剩下的,偷眼瞧了下池商周。他眼角的红血丝一点没减少,这会儿好像连睫毛都累趴下了。
她没忍住问了句,“商周哥哥,你一般几点下班?”
昨天她倒是回去了,池商周是又进了公司。
池商周的生活真是她从未见识过的,比老夏还劳模。
池商周顺手将笔插进西装口袋里,冷色的金属笔帽冒出口袋一圈,亮堂地映着会议室里的灯光,很好看,像件装饰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