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观的人都失了耐心,有人摇头叹息,人群渐渐散去。
阮母终于出面,劝顾易离开。
顾易先是颔首致歉,然后居然直接无礼地带人冲进阮家,闯进了阮糖的闺房。
阮糖没梳洗打扮,坐在窗台边,冷淡地望向他。
“糖糖,快去把婚纱换上,别误了吉时。”他哄她。
“我还是经常梦见糕糕,她在那黑乎乎的坟墓里哭着喊姐姐,她说里面很黑,她什么也看不见,她跟我说她好害怕,她还说里面有蛇还有老鼠,还有有很多小虫子咬她......”
顾易攥着花球的手发白,迸出青筋,“糖糖......”
阮糖继续说:“你不想牺牲我,所以就牺牲了我妹妹。”
“顾易,不是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就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我们的订婚誓言,你还记得吗?”
顾易当然记得:“我们彼此相爱,决定以婚约盟誓。”
“可是我恨你,恨顾家人,也恨我家人,我更恨我自己。婚姻不该是这样,不该都是恨。”
“顾易,你娶别人吧。”
“我不会嫁你。”
顾易手中的花球掉在地上,他冲上前攥着她的手:“糖糖,你原谅我,你原谅我......我没办法,我真的是没办法......”
“顾易,我是真的没办法和你在一起了。”
他从未见过她用这种眼神看他。
这就是他们的最后一面了。
后来,阮糖要嫁给别人了,是个普通的生意人。
阮糖嫁人前夜,顾易在那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的阮家门外,跪了整整一夜。
他那么骄傲的人,抛却自尊,只为求她一顾。
可便是这样,也没有等到阮糖的心软。
阮糖没出面见他,她只是派人给了他一张字条。
“既爱世人,便莫爱我。”
是她的笔迹。
力透纸背,坚决如铁。
顾易起身离开,平素温和的顾易,提刀去找她的未婚夫。
临了,却只是说:“你敢负她,我便杀你!”
至此,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到形同陌路。
阮糖嫁给了别人,举案齐眉。
顾易没有娶别人,一生未娶。
“糖糖......”顾易一开始还以为又梦见阮糖了。
阮糕逆光而立,神色阴冷:“我可不是你的糖糖。”
顾易骇目圆睁。
她抬腿,一步步朝顾易走去。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个坟
顾易不停咳嗽:“你是......咳......阮......糕......咳......”
当年, 是他亲手将阮糕压在鬼脉的。
她竟然能冲破禁制?她是怎么冲破禁制的?明明她一出生就被关在阮家老宅,平时根本没办法接触法术。
阮糕觉得厌恶极了,陡然尖声:“不准你喊我名字!”
顾易缠绵病榻已久, 日常都要靠护工服侍,根本下不了床,只能眼睁睁看着阮糕走到自己面前。
阮糕由上至下扫视他:“你现在看起来好恶心。”
“真可怜啊。”阮糕摇了摇头, 啧啧两声:“看来这就是报应吧。”
顾易又咳嗽起来。
报应?
报应早就在当年阮糖离开他的时候就应验了。
“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他们顾家下在鬼脉的禁制,会让被镇压的体质特殊、血脉特殊的阮氏女, 生命停滞,容颜不改,无须进食, 无须空气,不死不灭,成为鬼脉永远的锁。
“咳......你是来......杀我的?”
阮糕轻快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她得好好想想,该怎么折磨他。
其他一起活埋她的人,都已经死了, 只剩下顾易还顽强地苟活于世, 不过, 他这幅老态龙钟,缠绵病榻的模样, 很好地取悦了她。
“是不是很气,很想又把我埋起来?前功尽弃是不是很不甘心啊?”可惜,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了。
顾易吐出一口血, 有血溅到她的鞋上。
她冲破禁制, 鬼脉失守, 不多时, 这世道就要乱了。
可他这把年纪,拖着这幅残躯,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如今又能将她如何,又哪里还管得了这世间事。
何况,本就是他对不起她。
她厌恶地看着鞋上的那滴血,厌恶地看着顾易。
顾易看起来马上就要死了。
她情绪忽然失控,冲上前拽着他的领子晃:“你不许死!你不许死!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许死!你凭什么这样就死了?”
她还没有报复他,还没有折磨他,还没有让他生不如死!
还有把她关在老宅十几年的阮家人,还有那些一起活埋她的顾家人,凭什么他们可以早早地死了,轻轻松松地就死了,凭什么他们可以寿终正寝,凭什么他们可以一死了之。
为什么不活得久一点,不能让她亲自报复他们,亲手毁了他们。
她要让他们痛苦哀嚎,跪在她脚下求饶!
她要亲自把他们活埋,让他们感受同样的痛苦!
她在坟墓的每一刻都是靠着对他们的恨才坚持下来,可现在他们居然早就死了。
这种无力的愤怒让她愈加难受。
顾易想说些什么,却又咳嗽了起来,咳得心肝肺都要咳出来的模样。
他花白的头发,老人斑,凹陷的脸颊,干瘪的嘴,瘦干干的躯干,只剩下一层蜡黄的皮覆在骨头上,一咳嗽,身上那层皮都跟着颤抖着,像是随时会掉下来,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腐朽的气息。
这一切无一不预示着他老了,老得不成样子了,老得快死掉了,病得要死掉了。
阮糕回想起那个时候,他那个时候还很年轻,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他们带着她去玩,看电影、听戏、去舞厅、吃好吃的。
她爱吃甜。
他送阮糖礼物的时候,也不会忘了她,会给她带糖葫芦,粘牙糖,块糖,白糕,糖糕......好多好多的糖和糕点。
他还给她包过一个大红封,说是改口费,得叫他姐夫。
最后却一声不吭地伙同那帮人一起,将她活埋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
她反抗过,可她刚囫囵吞枣自学了没几天的那点法术在他们跟前根本不够看。
那一伙人围着坟墓下禁制。
最后,毫不留情地将她丢进了坟墓。
如钩月掉在枯萎的树梢上,成群结队的乌鸦从坟岗飞过,鬼哭怪叫声一阵高过一阵。
沉重的墓门缓缓关闭。
那些前一刻残忍地对待她的那些人,此刻却可笑地面露不忍。
有人大义凛然地说:“有的人是注定要被牺牲的,这就是你的命运,你的命运牵动苍生,你一人牺牲,就得以让千千万万人安生度日。”
她嘶喊着:“什么狗屁的苍生!也配让我牺牲!”
他们的眼底倒映着她的模样。
惊惶无比,是一只掉进陷阱的兽,垂死挣扎。
最后一丝天光快要泯灭的时候,最后一点清鲜的空气快要消失的时候。
濒临窒息。
绝望侵袭。
她向他求救。
赌这里面唯一可能放过她的人,赌他或许会有一丝不忍。
她说害怕,不要把她关在坟墓里。
她奋力拍打着墓门,不停尖叫哭喊着,求他放她出去。
可他没有放过她。
他只是像从前一样喊她的名字:“阮糕。”
“对不起。”
墓门终于彻底紧闭。
她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了。
她不知道他们还能不能听到她的声音。
她只能哭,只能徒然地哭。
不记得哭了多久,直到哭哑了嗓子。
她徒劳地推着被封死的墓门,直到没了力气。
然后,倒在了漆黑的墓室里。
*
顾易还在不停咳嗽着,他的脸色开始变得青紫:“对......咳......不起。”
阮糕松开手。
顾易眼中含泪,只是反反复复地断断续续地说:“对不起。”
让一个无辜的人,独自承担这一切,他内心始终有愧。
可顾易没得选。
作为顾家人,他从来没得选。
成为了顾家掌门以后,他也一样没得选。
守住鬼脉,守护人间安定,是他们顾家人的责任。
莫说是牺牲她,就连他也是可以被牺牲的,而顾家四百年来,也不数不清到底有多少人为了守护人间安定而牺牲。
这就是他们的宿命。
他这一生,唯一的私心,就是在阮糕和阮糖之间,选择了他爱的阮糖。
其实他也梦见过阮糕。
她被困在坟墓底下,求他放她出去。在梦里,他救了她,他朝她伸出手,把她拉了出去。
可是那也只是在梦里,在现实中,他永远不会这么做。
阮糕冷酷地看了他一会。
就这么折磨他吧。
她抬手掐诀,像是被一道无形的线拉扯住,顾易猛然从床上坐起,被子滑落在地,他光着干枯萎缩的脚掌下了床,他的身形不稳,左摇右晃,勉勉强强跟在阮糕身后。
顾易想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
他被晕倒在客厅地上的护工绊倒,摔在地上,没一会又自动爬起来,跟在阮糕身后,这一路,他不停撞到墙壁门框,浑身疼痛。
他注意到,周围的监控也早都被她破坏了。
走到空旷无人处,阮糕忽然一把抓住顾易的后脖颈,像拎一只死鸡,一路飞行,飞了多久,顾易就咳嗽了多久,直到他们飞到了那个墓园。
阮糕把顾易直接扔在地上,拉开那个之前活埋她的那个坟头的墓门。
然后,她直接拎起顾易,进了坟墓,把他重重地摔在了那个金丝楠木的棺木里。
顾易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呼。
阮糕坐在棺沿上,抱臂欣赏着棺内顾易的惨样。
“你应该猜到了吧。”她轻快地笑着,声若银铃,“我现在就要把你活埋了哦。”
“或许你求我,我会放了你呢?”她的脚尖轻轻点着棺盖。
顾易缓过气来,轻道:“如果,这样你能解气的话。”
话毕,棺盖开始滑动。
阮糕神色微变,冷漠地和顾易对视。
棺盖沉重,没到他头顶,隔绝了他的那最后一点沉重的不均匀的呼吸声。
直到棺木严丝合缝,最后的一点光消失。
他被黑暗牢牢压住。
黑暗、孤独、压抑、窒息。
原来被关在坟墓里,是这种感觉啊......
这八十四年,阮糕她是怎么过来的呢。
他的意识渐渐模糊,原来这事都已经过了八十四年了。
他也八十四年没有见过阮糖了。
想见她。
好想见她。
*
车子停在一座老宅院前。
阮糖坐在厅堂中央等待着,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高过一阵的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她抓住椅子把手的手陡然落下。
终究还是来不及。
她出来的着急,连拐棍都没拿,她扶着墙颤颤巍巍地顺着哭喊声的方向走。
那地方已经围着跪了一圈人。
一副棺木放在正中央。
有人唤了她一声:“阮奶奶。”
顾家的这几辈人或多或少都听过一耳朵两人之间的事情,也知道这位就是当初差点成了顾家人的阮糖。
阮糖充耳未闻,只是一步一步走到棺木面前。
她用力地推开紧闭的棺木,他干瘦的身子缩着,双手双腿朝上,嘴巴微张,眼睛瞪着,呈一个挣扎的姿态。
他的右手的五个手指都有伤口,阮糕顺着他的手指往上看。
棺盖上是一行血字。
最后一个字没写完整。
“若有来生,我不爱世人,我只爱你。”
阮糖瞬间无力,几乎倒地,她勉力扶着棺木支撑着身体。
片刻后,缓缓抬手盖住他的眼睛,他终于闭上了眼睛。
她看到他的中指上犹带着八十三年前两人的订婚戒指,小小的一圈,素戒指,镌刻着他和她的姓。
那时他还是个少年,他的院子里为她种了一棵桂花树,桂花落了两人满头满身,都是桂花香气,桂花香起来,能香死个人,他一直打着喷嚏。
他是留过洋的,总归是赶时髦,连求婚也是学了洋人的那一套。
戒指是素雅的款,她特别喜欢。
他总是知道她喜欢什么。
他单膝下跪,手持戒指,向她求婚。
他很紧张,怕她不答应,举着戒指的手都有些抖。
后来她还拿这事取笑了他很久。
“非我不娶吗?”她故意逗他:“那你可能要打一辈子光棍了。”
他却很郑重:“我顾易此生,非你不娶。”
后来,订婚仪式上,他们紧握彼此双手,在双方父母面前,郑重起誓:“我们彼此相爱,决定以婚约盟誓。”
却落到如今这般,死生不相见。
阮糖握住他的手。
如果他不是顾家人,如果她不是阮氏女,他们会幸福地过一辈子吧。
在八十四年前的坟前,两人彻底决裂。
如今,在他的灵前,两人终于和解。
活了这么久的老太太,早已见惯生死。
这一刻,她却无声落泪,多年情仇恩怨,终于在此刻化解。
*
晴阳来找阮糕。
“顾易死了。”
“他爱死就死!”阮糕捏着指甲钳正专心致志地剪着指甲,她的手指甲缝里塞了一些泥土。
晴阳问:“是你杀了他吗?”